那维莱特的思绪回到审判下达后不久。
枫丹廷,沫芒宫
最高审判官的办公室内,仅有那维莱特一人。
窗外,倾盆大雨之下,枫丹廷的民众仍在为那场颠覆性的审判而议论纷纷,质疑与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芙宁娜将自己关在沫芒宫里,拒绝见任何人。
整个权力核心,似乎都因莫洛斯的“陨落”而剧烈震颤。
然而,风暴中心的另一位,最高审判官那维莱特,此刻却没有他人预料中的惊慌无措。
即使他的内心确实在为莫洛斯被判有罪而悲伤,但却无关质疑,仅仅是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值得他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甚至不惜顾及他离开可能导致枫丹廷的暴乱。
他端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关于“莫洛斯谋杀戈弗雷案”的所有卷宗副本。
提尔贝特伯爵慷慨激昂的指控词,那些看似环环相扣的证据链,莫洛斯在法庭上的平静回应…
所有的文字都冰冷地躺在那里。
文件最底下的“有罪”二字如此刺目,但那维莱特的目光却丝毫没有为其停留。
他从未相信莫洛斯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拙劣的构陷,在他眼中,不过是枫丹旧贵族势力在沉寂多年后,一次孤注一掷、目标明确的凶猛反扑。
他们放弃了直接撼动他这棵根基已深的“大树”,转而选择了看似更为因他的到来,权利被分割,如今已显失势的“督政官”莫洛斯作为突破口,企图撕裂枫丹权力三角中最薄弱的一环。
但让那维莱特感到困惑的,只有莫洛斯的态度。
他需要答案。
而答案,只能从真相中寻找。
片刻沉思后,那维莱特抬起手,修长的手指仿佛无意识地拂过桌面。
空气中浓郁的水元素悄然汇聚,在他指尖萦绕。
下一刻,一只由纯粹水元素构成的、羽毛边缘泛着淡淡蓝芒的团雀,轻盈地凝聚成形,落在他的指背上,歪着小脑袋,发出清脆的啁啾声。
是卡特。
在水元素数年的温养中,他的意识逐渐清晰,已经能用完整的语言表述自己的意思。
“卡特先生。”
那维莱特偏过头,“告诉我,那几天发生什么?”
卡特抖了抖羽毛,发出的声音带有困惑与难过。
“抱歉,那维莱特大人。”,团雀跳到桌上,“最近几天...或许是我的错觉,莫洛斯大人似乎...在刻意避开我...”
莫洛斯在刻意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份决绝,印证了他的猜测——审判本身,很可能就是莫洛斯计划的一部分,一个他甘愿跳入的陷阱。
“多谢。”那维莱特的声音柔和了些,“不必自责,你的线索很有帮助。”
团雀蹭了蹭他的手指,化作一缕淡蓝的水汽消散。
“那维莱特大人,请放心,我替您看着那些贵族们呢。”
那维莱特颔首,陷入沉思。
没有更多线索来自莫洛斯身边,那么只能从证据链本身入手。
他决定亲自去会一会那个关键的证人——码头工人“汤姆”。
审判庭提供的地址位于柔灯港附近一片拥挤杂乱的工人聚居区。
狭窄的巷道弥漫着鱼腥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那维莱特身边仅有卡萝蕾和沃特林两位警员跟随。
即使那维莱特已经多次表示不需要二人的帮助,作为枫丹廷的局内人,他们很容易被阴谋卷入其中,造成更大的伤害。
但他们态度坚决,特别是卡萝蕾,说着“如果那维莱特不肯带我们一起,我们也会自己去查案的。”
那维莱特看向沃特林,这位向来得力的下属,此刻竟也做出了与卡萝蕾表达了同样的意愿。
“那维莱特大人,莫洛斯大人同样是我的上司,调查真相,保卫律法本就是我的职责。至于你刚刚说的所谓局内人...”
沃特林眼底闪过一抹困惑,“除了真正与枫丹毫无瓜葛的异乡人外,当真会有您所认为的局外人吗?”
那维莱特一愣,随后陷入沉默。
再开口时,他下意识将自己摆在了局外人的位置。
作为提瓦特的水元素龙王,即使受邀来到枫丹庭坐镇最高审判官一职,他也清晰自己在与周边所有生物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但沃特林的话确实让他再次审视了自己与枫丹廷、也与莫洛斯的关系。
“...你说得对,这么看来,我的确也是局内人。”
时间回到现在,卡萝蕾叩响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身材佝偻、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浑浊的眼睛里带着长期劳作的疲惫和警惕。
他认出眼前气度不凡的人正是最高审判官时,脸上瞬间布满惊惶和不安,手指紧张地绞着破旧的衣角。
“汤姆先生?”那维莱特的声音尽量放得平和。
“是…是的,大人。”汤姆的声音沙哑,余光瞥见身旁两位穿着制服的警员。
“还有...二位警官大人,下午好。”
他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关上门,向几人解释女儿在里面睡觉,怕打扰到她。
“关于你为莫洛斯先生一案提供的证词,我们有些细节需要当面核实。”
沃特林开门见山,“请再说一遍,你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到莫洛斯先生与戈弗雷先生发生争执的?”
汤姆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
“就…就是那天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在…在仓库后面那条巷子里…”
卡萝蕾歪了歪脑袋,低声嘟囔,“这就是在重复证词的内容嘛?完全一致,太奇怪了。”
随着办案经历的增加,她非常清楚,真正的证人即使是在两次挨的很近的问询中,从口中说出的话也不会完全一致。
可疑!太可疑了!!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
那维莱特颔首,继续问道“黄昏时分,光线转换很快。您当时在做什么?距离他们大概多远?”
“我…我刚下工,准备回家,就…就在巷子口那边…”汤姆的声音越来越低,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大概…大概十几米远吧?看得…看得挺清楚的…”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将一个小皮球踢到了汤姆家门口的阴影里。
汤姆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弯腰去捡那个球。
然而,就在他俯身的瞬间,西沉的落日恰好将最后一道光线斜斜地射入狭窄的巷口,四周陷入一片昏暗。
沃特林不适应地眨眨眼,抬头看了眼周边的建筑。
高大的楼房之间却只有几条缝隙挤得进来阳光,难怪光线变化会这么大。
当他再次低头时,却发现汤姆依旧保持着捡球的动作,身体僵硬,五指乱抓。
直到踢球的小孩自己跑过来,在众人的注视下捡起球,迈着小短腿跑远。
“汤姆先生,您的眼睛…”
那维莱特蹙眉,向前一步,俯视男人涣散的双瞳。
“你看不清?”沃特林立刻补上下一句话。
“不、不是的,只是刚刚被光刺了一下...很快,很快就好。”
汤姆呼吸急促了几分,眨眼频率肉眼可见的增加。
这下就连卡萝蕾都能发现不对劲,更别说那维莱特二人了。
“汤姆先生,你有夜盲症?”
汤姆一僵,下意识反驳。
可就在他转身想要回家的时候,迈出的脚步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差点扑在地上。
一只有力的手臂搀住他。
汤姆抬头望去,沃特林近在咫尺的脸上满是阴云。
“汤姆先生,走路要记得看路。”
他收回脚,“还是说,你根本看不清路?”
汤姆的身体微微颤抖。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生理性的泪水,眼神是彻底的灰败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呜咽般的叹息。
“…是…是的,…我有‘雀盲眼’,很多年了…一到黄昏或者晚上,尤其是太阳刺眼那会儿,眼前就…就一片模糊,跟蒙了层厚厚的油布似的…走路都怕撞墙…”
他抬起头,看向那维莱特,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揭穿的羞愧。
“我…我不是故意要撒谎的!他们…他们给了我钱…很多钱!还…还说我要是敢改口,就让我再也找不到活干…甚至…甚至…”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恐惧地摇着头。
真相如潮水,瞬间将三人淹没。
不是推断,不是猜测,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铁证!
一个在黄昏时分连走路都困难、被强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的盲人,怎么可能清晰地看到十几米外的争执?
这份伪证,不仅拙劣,更是利用了底层人的困苦。
那维莱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对汤姆说。
“你的证词我会处理。你提供的真实情况很重要。”
他没有说更多安慰的话,只是命令沃特林留在这里保护证人。
而他与卡萝蕾的脚步,却仍未停止。
————
“…所以,那份支撑着‘动机’的关键证词,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建立在利用一个可怜人的生存恐惧之上。”
那维莱特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地叙述完他的调查过程,目光紧紧锁住对面的少年。
但令他失望的是,莫洛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反而歪了歪脑袋,像是在问“还有呢?”。
“...然后,我到露景泉。利用人们的情绪,找到了来自死者的那滴恐惧的泪水蕴含的画面。”
莫洛斯动作一顿,那维莱特并未注意,继续说道。
“我看见了...手持裁决,枪口对准男人的你。”
“那发子弹,是你亲手射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