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利丝温柔而悲伤的叙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莫洛斯心中激起滔天巨浪后,只留下沉甸甸的回响。
窗外枫丹庭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壁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和空气中水元素温柔的脉动。
那维莱特的目光从莉利丝身上移开,最终落回自己掌心那只安静依偎着的水形团雀。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视线随即转向房间的其他角落,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莉利丝院长,”
那维莱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沉默,“您说将雷内剥离的那部分人格也一同保存了下来。那么,它现在在哪?是否也如卡特这般,以水形幻灵的方式存在?”
他的目光扫过莉利丝,试图想象一个类似漂浮的、由纯粹水元素构成的温和生物,或许更沉静、更内敛、带着雷内智慧印记的水元素生灵。
莉利丝闻言,水元素凝聚的“面容”上却浮现出一丝为难和更深的怜惜。
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带着水波般的柔和。
“不是那样的,那维莱特大人。”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雷内的那部分和卡特不同。”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水元素构成的、半透明的胸口中央。
那里,纯净的水元素似乎比周围更加凝练,流淌着一种内敛的、仿佛在沉睡的光泽。
“卡特带走的是他完整的意识,他的灵魂核心。虽然经历了折磨,但本质是完整的。就像一颗受伤但依然跳动的种子,只要给予温暖和空间,就能慢慢复苏,甚至像现在这样,凝聚形态,感知外界。”
莉利丝的目光充满慈爱地看着那维莱特掌中的团雀。
小团雀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发出细微的水声。
“但雷内剥离出来的——”
莉利丝的语气变得悲伤,“只是他‘人格’的部分。是构成‘雷内’这个存在的、属于‘人’的那一部分特质。”
她的悲伤不止是为了雷内,是为了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为了那个被深渊扭曲的雅各布,为了所有在残酷命运中挣扎、分离的孩子们。
那维莱特了然的点头,接话道。
“也就是他的情感、他的犹豫、他的恐惧、他对世界的眷恋…那些被他视为阻碍他‘纯粹理性’追求更高力量的‘杂质’。”
莉利丝听不懂这些,但却觉得那维莱特说的没有任何问题,下意识点头附和。
“它非常、非常的脆弱。不像完整的灵魂意识那样坚韧,更像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雾,一道深深刻在本质上的伤痕印记。它无法独立存在,更无法像卡特这样凝聚成形,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自由活动。”
她的掌心温柔地覆盖在胸口那团凝练的水光上,仿佛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儿。
“我只能将它小心地、牢牢地包裹在我的本源深处,用我全部的力量去温养它,不让它被外界任何一丝波动惊扰,不让它被时间彻底磨灭…就像守护着一个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的火种。它就在这里,和我在一起,但它无法像卡特那样出来见你们。”
所以,她才会在二十年前开始,不分昼夜在无人的院长室悄悄念诵那些新颖的童话。
不只为了无法离开这里的卡特和雷内,也为了时常会来到这里休息的少年。
她不在意副院长和孩子们困惑不解的目光,也不在意外人戏谈“疯了的纯水精灵”。
她只知道,她的孩子们需要她,无论多少次她都会撑起这片天空,构建一片蓝天。
莉利丝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莫洛斯眼中燃起的一丝希冀。
原来,雷内留下的并非一个可以交流的“存在”,而是一道被强行割裂、濒临消散的“印记”。
他不该奢求太多,最起码卡特还在这里,既没有被深渊刺破胸膛,也没有化作血肉。
莫洛斯的目光从莉利丝护住的胸口,缓缓移向那维莱特掌中那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水形团雀。
它是卡特…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滚过,带着二十年来沉淀的苦涩、愧疚和无尽的遗憾。
那个总是温和笑着,会偷偷塞给他怪味糖果,却在最后时刻被深渊彻底吞噬的青年…
他以为他早已化为灰烬,化为高塔中那团蠕动的、令人作呕的血肉残骸。
可现在,他就在这里。
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纯净得如同初生水滴般的姿态。
莫洛斯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伸向那维莱特掌心悬停的团雀。
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乞求般的迟疑和渴望。
他想要触碰,想要确认这并非一场由疲惫和愧疚编织的幻梦,想要感受那份记忆中熟悉的、包容一切的温柔是否还在。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水体的刹那,他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瑟缩了一下!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啸:
你凭什么触碰他?
是你没能救下他!
是你让他经历了深渊的折磨!
是你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二十年的重负瞬间压垮了伸出的手臂。莫洛斯的指尖蜷缩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甚至不敢去看团雀那纯净的“眼睛”,仿佛那目光会将他内心所有的黑暗和不堪都映照出来。
就在这退缩的瞬间——
那维莱特掌中的水形团雀,却轻盈地、毫不犹豫地向前探了探它小小的身体。
它主动地、温柔地将自己冰凉剔透的小脑袋,轻轻贴上了莫洛斯那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指尖!
没有一丝一毫的排斥,没有半点犹豫。
那触感冰凉而柔软,带着纯粹水元素的温顺,更带着一种跨越了生死与深渊、跨越了二十年时光洪流的、无比熟悉的包容和信赖。
就像记忆中无数次那样。
当他因为公务疲惫而沉默不语时,当他因为执法疏漏而烦躁不安时,当他因为审判落下而遗憾失落时…
卡特总是这样,带着温和的笑容,无声地靠近他,用行动告诉他:没关系,我在这里。
卡特…还是那么温柔。
即使经历了深渊的侵蚀,即使只剩下最纯粹的意识本源,他依然本能地、毫无保留地包容着他所认识的人。
包容着莫洛斯所有的好与不好,包容着他沉重的过往与此刻的怯懦。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莫洛斯的鼻腔,狠狠撞击着他的眼眶。
视野瞬间变得模糊不清,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汇聚,几乎要决堤而出。
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着喉头的哽咽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如同最温柔的锚点,将他从自责的边缘缓缓拉回。
那无声的包容,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一点点融化着他心中冻结了许久的坚冰。
终于,他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这些沉重与此刻的释然一同纳入肺腑。
然后,他抬起了头。
被泪水模糊过的眼睛异常明亮,虽然眼眶还带着明显的红痕,但那双总是承载着过多负担的眼眸深处,一种久违的、近乎纯粹的、带着巨大释然的暖意,如同破云而出的晨曦,缓缓晕染开来。
他凝视着指尖那小小的、依赖着他的水形团雀,嘴角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向上扬起。
一个笑容,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缓缓绽开。
它不再是以往那种公式化的、或是带着疏离的礼貌性弧度,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巨大悲伤后的巨大喜悦、甚至有些笨拙,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如同冰封的溪流在春日暖阳下终于开始潺潺流动。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而温柔地响起,如同最郑重的宣告。
“欢迎回家…卡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