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客轮缓缓驶入纽约港,自由女神像高举火炬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清晰。
咸湿的海风带来了与伦敦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少了那份厚重的历史阴郁与阶级森严的压抑,多了几分蓬勃的朝气与活力。
各种高楼拔地而起,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各种肤色、语言交汇,构成了一幅喧嚣而充满无限可能的图景。
西里尔在纽约的住所,位于曼哈顿上东区一栋不算特别张扬但十分雅致的联排洋房。
这里绿树成荫,街道整洁,相比起伦敦菲茨罗伊庄园的古老与空旷,这里更显精致宜居,充满了新大陆的实用主义与舒适感。
西里尔早已安排妥当,仆役不多,但都训练有素,沉默而高效,对这位神秘归来的“邵庭先生”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绝对的恭敬。
安顿下来后,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西里尔重新投入了他的政治生涯。
在美国这片相对年轻而务实的土地上,他半张脸的严重伤痕,并未成为他仕途的阻碍,反而在某种奇特的语境下,成为一种独特的“政治正确”的象征——
一位坚韧不拔、能力卓越的英雄与政治家形象,更容易赢得一部分选民的同情与敬佩。
他凭借其冷静的头脑和缜密的逻辑,很快在纽约的政治圈中站稳了脚跟,虽非核心权力人物,却也拥有了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他依旧低调,深居简出,将大部分公务之外的时间都留给了邵庭。
然而,纽约并非全然自由平等的天堂。
十九世纪下半叶的美国,尤其是东海岸,对华人的歧视与排斥现象依然普遍且尖锐。
《排华法案》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华人社区。
邵庭那张东方面孔,在这个以白人为主流的上流社会街区,显得格外醒目,也难免引来或明或暗的审视,好奇甚至轻蔑的目光。
邵庭对此心知肚明。他无意让西里尔为难,也更不愿依靠西里尔的庇护生活在羽翼之下。
他对外使用“tING”这个简洁的化名,避开与“菲茨罗伊”这个敏感的姓氏关联。
他选择了一种最适合隐匿身份、又能发挥所长的方式——写作。
西里尔的书房成了他的办公地点。他开始了广泛的阅读与创作。
凭借其穿越多个世界的见识、超越时代的思维方式以及对人性深刻的洞察力,他的文字,既有东方的含蓄深邃,又兼具西方的逻辑与批判精神,更带着一种超然于时代独特的穿透力。
起初,这些以“tING”为名发表的文章和小说,只是零星出现在一些不那么主流的报刊或文学杂志上。
但很快,其独特的视角、新颖的观点和精湛的文笔,便引起了部分评论家和有心人的注意。
“tING”这个名字,逐渐在纽约的文学界和知识圈内积累起不小的声望。
人们开始好奇这位神秘作者的身份,但西里尔将邵庭保护得很好,所有的稿酬和信件往来都通过可靠的代理人处理,有效隔绝了外界的过度窥探。
邵庭乐得清静,享受着在文字世界里自由驰骋的乐趣,同时也为自己和西里尔带来了不菲且稳定的收入,真正实现了经济与精神的独立。
几年光阴悄然流逝。
这一年,西里尔三十九岁,邵庭二十七岁。
十二月的纽约,寒意渐深。街道两旁早已缀满了各式各样的圣诞装饰,翠绿的冬青环、鲜艳的红丝带、闪烁的金色铃铛挂满了店铺橱窗和路灯柱。
清晨,天空飘起了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为这座现代化的都市披上了一层洁白的薄纱。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上了圣诞花环和铃铛,空气中弥漫着烤姜饼和热红酒的温暖香气,节日的气氛浓郁而温馨。
临近年关,议会的事务也清闲了许多。议员们都早早回家,准备与家人共度圣诞。
西里尔也不例外。这天早上参加完一个简短的会议后,他便匆匆离开了市政厅。
雪花已经飘落,沾湿了他的大衣肩头,他却毫不在意,心中只惦记着家中那人。
他驾驶着汽车,在逐渐变得稀疏的车流中,有些急切地驶回洋房。
卧室内,邵庭睡得本就浅,听到楼下汽车引擎声和紧接着的开门声,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他刚拥着被子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卧室门便被轻轻推开。
西里尔带着一身室外清冽的寒气走了进来,手中已经拿好了邵庭今天要穿的衣物。
一套柔软保暖的羊绒内衣,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以及熨烫平整的深灰色马甲和长裤。
尽管邵庭早已不再是菲茨罗伊家族的少爷,失去了爵位与头衔,但西里尔待他,依旧保持着那份刻入骨子里的恭敬与呵护,如同最忠诚的管家侍奉他唯一的主人。
他走到床边,自然地单膝蹲下,从一旁拿起一双厚实柔软的洁白羊毛袜。
天气寒冷,袜子也比平日厚实许多。
西里尔低下头,动作轻柔而专注地将袜子慢慢套在邵庭白皙的脚上,细致地抚平每一处褶皱,再缓缓向上提拉,确保既保暖又舒适。
邵庭垂眸看着西里尔专注的侧脸和那带着疤痕却无比认真的眉眼,心中一动,一丝带着点顽劣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故意轻轻抬起刚刚穿好袜子的脚背,用脚尖不轻不重地抵上了西里尔的下巴,微微向上抬起,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一如许多年前,在菲茨罗伊庄园那些无所事事的午后,骄纵的小少爷对他沉默可靠的管家所做的那样。
“斯图尔特先生,”邵庭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西里尔灰蓝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愠怒,反而瞬间漾开温柔而纵容的笑意。
在外,他是以理性、强硬甚至有些冷峻着称的政客斯图尔特,但在邵庭面前,他所有的原则都会化为无尽的耐心与温柔。
他从不介意邵庭这些偶尔流露的、在他看来可爱至极的“傲慢”举动。
他顺势低下头,轻柔地将一个吻印在邵庭还带着体温的脚背上,声音低沉:
“当然是为了回来陪少爷过节。”
邵庭轻轻“哼”了一声,脚上用了点力,不轻不重地在他心口位置踹了一下,随即收了回来,任由对方拿起一旁的皮鞋,仔细为他穿上。
他语气带着点了然:“虽然我对圣诞节实在没什么太大兴趣,不过我知道,你肯定很想我陪你一起过。”
正如西里尔会陪他认真过每一个春节、中秋一样,他也会陪西里尔度过每一个重要的西方节日。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相互陪伴与尊重。
“所以,”邵庭系好衬衫的最后一颗纽扣,站起身,由着西里尔帮他穿上马甲:“今天的安排是什么?跟往常一样,在家烤那只肥腻的火鸡吃?”
西里尔仔细为他整理好衣领,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火鸡晚上再吃。今天,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类似博物馆的地方。”
邵庭闻言,挑了挑眉,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很少听西里尔用这种带着期待和神秘感的语气说话。
收拾妥当,两人便出了门。汽车缓缓驶离了充满节日喧嚣的街区,向着相对安静的郊区驶去。
最终,车子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独栋洋房前停下。
这栋房子与周围节日氛围格格不入,外墙朴素,窗户都被木板从外面严实地钉死,没有任何圣诞装饰,透着一股隐秘的气息。
邵庭心中疑惑更甚,跟着西里尔走到门前。西里尔掏出钥匙,打开那把看起来十分沉重的锁。
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木材与防虫药草混合的气息。
西里尔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开关。
瞬间,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空间。邵庭的瞳孔因眼前的景象而微微放大。
这哪里是普通的住宅?这分明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私人博物馆!
宽敞的大厅里,排列着一个个整齐的玻璃展柜。
柜子里,静静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东方文物:有古朴的青铜器,釉色温润的瓷器,飘逸的水墨画,精致的玉雕,甚至还有一些颇具民族特色的织物和器物。
有些藏品,邵庭一眼就认出,是当年菲茨罗伊家族迫于形势不得不拍卖掉的旧物;而更多的,是他从未见过但一眼便能感受到其深厚历史底蕴与艺术价值的珍宝。
刹那间,邵庭全都明白了。
西里尔知道他身处异国他乡,无论是英国还是美国,都并非他精神上的故土。
他内心深处对东方故国的眷恋与忧思,西里尔一直都懂。
然而,以他们目前的情况,根本无法返回那片遥远的土地。
于是,西里尔便用这种方式,默默地从世界各地不同的拍卖行、古董商手中,将这些流落海外的东方瑰宝收集起来,为他建造了这样一个只属于他的“故土”。
邵庭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件件或熟悉或陌生的藏品,仿佛能看到它们背后承载的沧桑岁月与西里尔为此付出的心血。
他鼻腔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
邵庭转过头,看向身旁沉默注视着他的西里尔,声音哽咽:
“谢谢你……西里尔。”
他知道,这些藏品此刻安静地躺在这里,并非终点。
终有一天,当时机成熟,他们会一起,将这些承载着文明与记忆的珍宝,送回它们真正该回去的地方。
而此刻,他们会共同守护好这片精神的栖息地。
邵庭微微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西里尔的唇。
纵然这个时代对他有太多的不公与局限,命运也曾对他无比残酷,但能拥有西里尔,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最丰厚的补偿。
西里尔,值得他跨越生死,值得他倾尽所有。
有他在,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害怕。
【西里尔 h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