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过桃树枝桠,在西厢房的窗纸上投下细碎的影,像谁用指尖撒了把星子。阿月站在院中的桃花树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素白的衣袂被晚风掀起一角,沾了片飘落的花瓣。西厢房里飘出隐约的笑语,是泉灵儿在说女王城的新事,说小九用触手织出了能装下整个章鱼村的海藻网,说李玉教小侠画阵时总被调皮的鱼群搅乱符文。
李玉的笑声混在其中,温和得像溪水流过鹅卵石,每一声都清晰地敲在阿月心上。她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泉灵儿的发梢沾着灵泉的湿气,李玉的肩头落着未拂的桃花瓣,两人凑在灯下看一幅新绘的防御阵图,头靠得很近,影子在纸上叠成一团,温馨得让她想起数百年前的西厢房。
那时的西厢房也亮着这样一盏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映出少年伏案的剪影。他总爱趴在那张掉了漆的木桌上,借着烛光打磨桃木剑,木屑簌簌落在发间、肩头,他却顾不上去拂,只专注地盯着剑刃,眼里的光比灯芯还亮。阿月端着温好的桃花粥进去,他总会猛地抬头,睫毛上还沾着细屑,像落了层雪,一把拉住她的手就不肯放。
“师父别走,再给我讲个故事。”他的手掌温热,带着木头的糙意,攥得很紧,指节都泛了白,像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化作桃花瓣散掉。阿月那时总笑他黏人,指尖戳戳他的额头:“多大了还听故事?”却还是会坐下,摸着他软乎乎的头发,讲无忧谷的桃花如何在夜里化作精怪,提着灯笼在溪畔跳舞;讲溪水底的石头藏着千年的秘密,每道纹路都是上古的符咒。
讲着讲着,少年的呼吸就渐渐匀了,头轻轻靠在她膝头,发丝蹭得她衣襟发痒。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浅淡的睫毛影,像小扇子似的,偶尔颤一下,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阿月便不敢动了,任由腿麻得失去知觉,只悄悄数他发间的木屑,直到窗纸泛了白,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平,替他掖好被角——他总爱踢被子,像只不安分的小兽。
那时的月光也这样亮,淌过窗棂,照得满院桃花像落了场永远不醒的雪。阿月坐在门槛上,摸着自己发麻的腿,心里像揣了块温软的玉。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像是看着他死去七天。从襁褓婴儿长成半大少年的疼惜,是朝夕相伴、早已刻入骨髓的依赖,还是藏在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欢喜。只知道只要看着他在谷里,或是在桃树下磨剑,或是蹲在溪边酿酒,或是追着蝴蝶跑得上气不接,日子就像檐下的桃花酒,一天天酿得稠了,甜了。
她曾偷偷数过院角那棵老桃树的年轮,一圈圈绕着,像在数他们能相守的岁月。她想,就这样吧,十年,百年,千年,看他从少年长成青年,再到鬓角染霜,他们永远守着这谷,守着满院的花开花落,守着这盏永远亮着的灯。
可他终究是要走的。那天他背着新铸成的桃木剑,剑穗上系着她绣的桃花结,站在谷口的石桥上,风把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他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光,像藏了整片星河:“师父,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听说有很多孩子吃不饱饭,很多人守不住家,我想让他们都像谷里的桃花一样,有地方可去,有暖饭可吃。”
阿月看着他年轻的脸,到了嘴边的挽留突然就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这不是留得住的人。他的心太大,装得下整个天下,不止这一谷的桃花。她只能踮起脚,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把亲手绣的桃花符塞进他怀里——那符用的是三年生的桃木浆,能挡三灾五难。“去吧,”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却努力笑着,“累了就回来,桃花酒永远给你温着。”
他笑着点头,转身时脚步轻快,却在谷口停了三次,回头望了三次。第三次回头时,他挥了挥手,阳光落在他发间,像镀了层金。
这一望,便是数百年。
如今西厢房的灯还亮着,却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身影。阿月望着那扇窗,听着里面渐渐低下去的笑语,心里像被桃花瓣轻轻扫过,微痒,又微涩。她知道,他不再是那个会拉着她的手撒娇的少年了。他有了要守护的城,有了并肩的人,他的世界早已铺展到谷外很远的地方,有珊瑚海的灵核,有女王城的光桥,有无数双等着他守护的眼睛。而她,是他回望时,那片永远温柔的背景,是他累了时,能闻到桃花香的港湾。
风又拂过桃花树,落了她满身花瓣,像披了件粉白的披风。阿月抬手拂去肩头的落英,忽然笑了——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他带着她给的温暖闯了天下,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眼里的光比当年更亮;而她守着这谷,守着那些细碎的记忆,守着永远温着的桃花酒,等他偶尔回望时,能看到一片永远盛开的桃花,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西厢房的烛光终于灭了。阿月转身回了自己的茅屋,案上的桃花酒还温着,陶碗里飘着两朵完整的桃花,散发着清冽的香。她给自己斟了一杯,望着窗外的月光,轻轻饮下。
酒是甜的,像当年他酿的第一坛桃花酒,带着少年人的莽撞与热忱,带着桃花初开时的清甜。
也好。物是人非又如何?只要他还在,桃花还开,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牵挂,就永远都在。就像这月光,数百年前照着他磨剑的身影,如今照着他与同伴的笑语,始终温柔,始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