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本就不多的日光经过重重院门的阻隔越发稀少。
江心白落后伽耶夫人半步,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黑漆大门,每道门都有数位带刀护卫守在门前。
江心白看见他们的靴子沾着湿拧的泥点,每个人的站姿戒备十足,却不显慌张,握刀的姿势正是军伍之人惯用的——显然,这些都是手里沾了人血的。
本朝律法有令,这八品县令的府衙该是两进的院落,江心白二人却是足足经过了六扇大门,才来到真正的宴会之地。
伽耶夫人脚步从容,快步走到大厅之前。
两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笑呵呵地在大厅中等着,等到迦耶迈步走进大厅,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半弯着腰,口中只道,“下官屠门\/公冶拜见将军夫人。”
迦耶看都不看他们,直奔主位便坐了下去。
屠门和公冶惊愕地直起身子,看向迦耶,“夫人,你今日这是何意?”
伽耶仰起脸,冷笑,“怎么,诸位难不成以为我是来喝酒赏花的吗?”
江心白不紧不慢地迈进厅中,欠身行礼,“在下崖州茶商郗素之,见过县令、县丞大人。”
“哦?你就是那个郗老板。”
屠门和公冶笑得意味深长。
江心白静静地看着这一胖一瘦,“两位大人见谅,方才将军夫人一路从大门走来,我数数啊,二门、三门……一共走过了六扇大门呢。”
屠门捻着胡须得意地笑了,这正是他故意安排的,是他一贯用来恐吓震慑敌人的手段。
“所以,走了这么久的路,伽耶夫人难免疲倦了些,见谅,见谅。”
屠门的手顿住,想反驳,但是他说得好有道理,竟然无从反驳。
“何况,伽耶夫人是朝廷亲封的三品夫人诰命,屠门县令,公冶县丞,在下只是一介小小茶商,依稀记得这三品诰命比八品县令似乎高了不少吧?”
江心白轻轻的一句话,直接把二人噎住。
若是按照官位大小,这八品的县令和九品的县丞连三品的边都摸不到。
迦耶夫人本就该坐主位。
只是,这两位本地豪强豪横惯了,一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了。
谁知道,以往那些人尽数都忍了,这迦耶夫人却一上来就要掀桌——可是,如此小手段,拿来逼迫一个小女人,的确显得太不像话。
屠门和公冶对视一眼,眼眸中凶光一闪而过。
公冶几不可察地摇头,示意屠门冷静下来。
“夫人勿怪,是下官考虑不周。”
他心中怒骂,伽耶这小娘们今日不知吃了什么炮仗,竟然一上来就要掀桌子。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和这个郗素之周旋,直接杀掉了事。
可惜老大比较惜才,毕竟她……嗯哼。
公冶心头转过几个念头,面上嘴角上扬,一脸热情地请江心白入座。
“想不到郗老板这么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哈哈哈哈。”
厅内四张坐席早已摆好,左边上首的首位是端坐不动的迦耶,江心白在她下面的坐席入座。屠门和公冶则在对面依次坐好。
仅存的一点夕阳也消失殆尽,厅内四处早已点着的烛火带来点点光亮,驱赶丝丝入骨的寒意。
几人甫一坐定,二楼的乐师们轻拨琴弦,琴声轻柔,在一片丝竹声中格外突出。
江心白抬头去寻,“想不到,此地竟有如此好的乐师。”
他定定地看着那人,“且看这乐师的手,便知果然是乐艺大师了!”
公冶嘴角的微笑凝固了,“呵呵,郗老板好眼力,哦不,好耳力,想来郗老板定然也是其中高手了。”
江心白看了那乐师好一会儿,只见他被下面的他们齐齐看去,却丝毫不慌,琴声不乱。
江心白笑了,“那倒没有,只是从小见得多了,听得多了,被迫知晓一二而已。”
“哦?不知郗老板的出身是?”
江心白看向发问的屠门,他比起公冶瘦了些许,面色白净饱满,正是时人所以为有福相的长相。
近几年不知从何处开始,盛行男子敷粉的装扮,这屠门也不例外,厚厚的脂粉像个盖子一般罩在他的脸上,眼底却泛着不自然的血丝。
江心白进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却已闻到他藏在厚重沉水香底下那股甜腻腐朽的气息。
“在下并无显赫出身,走南闯北,凭着些许运气做些小本买卖罢了。”
“哎呀,这可是难得。”公冶县丞摇头晃脑,“来,郗老板,这可是我府上才有的树蜜酒,即便是和崖州的荔枝酿相比,也不逊色!”
江心白低头,拿起桌上的酒杯,迦耶、屠门、公冶,还有全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在他身上,似乎这酒是什么世间罕见的宝贝,才值得这么慎重对待。
江心白微微一笑,站起身,高举酒杯,对迦耶夫人微微鞠躬,“多亏有迦耶夫人,我才得以品尝此等佳酿,这杯酒,敬迦耶夫人。”
迦耶看着江心白,“甚好,这酒我之前也有所耳闻,听说非贵客,是见不到这酒的,来,我们一起满饮此杯。”
迦耶夫人此话一出,所有人只好都站起来,一同举杯,低头饮下此酒。
虽然不是很高兴,但看见江心白的酒杯空了,公冶县丞还是露出了笑容,“这酒虽未过三巡,我却有一些肺腑之言要说给郗老板,如今这世道,欸~还是要找到一棵大树才好啊——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说到大树二字,他的声音里加了“诶嘿嘿”的奇怪语气词,显得格外轻浮。
伽耶突然出声,打断了公冶的话。
“这却不劳烦二位操心,”她冷艳的脸上略显僵硬,“郗老板如今是我将军府座上宾。”
公冶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怪不得,上月十四,死了两个人,似乎郗老板也牵扯其中,却毫发无损,原来是有将军府在背后撑腰。”
江心白微微一笑,“我原本是找他们买茶叶的,谁知他们竟然拿出了癸草,这癸草可是朝廷禁品,你们说,我那里还敢和他们做生意?然后这两人莫名其妙地,就死了!
在下当时几次来县衙,只是都被拦下了,说定了一个贼人自相残杀而后失足跌死的结果,欸!这两人也真是不像话,打坏了酒楼许多东西,还是我自己掏钱去赔的,他们自己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倒把账赖在我身上了!”
一番倒打一耙的话说完,江心白还不肯善罢甘休,把兰纳村癸草田被烧一事拿出来刺激屠门、公冶。
他一声“呵呵”,假笑着说,“我一害怕,就想着出城,回崖州去吧,结果在城外又遇到了一伙山贼追杀,我一路逃到山中,到了一个叫兰纳村的地方,鬼使神差地,竟然把别人好大一块癸草田给烧了!”
“你们说,好不好笑?”
谁不笑,谁就是心里有鬼。
一时,厅中充满了虚假又快活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僵硬至极,唯一的可取之处可能是声音够大,还莫名带了些节奏感。
江心白一面笑着,一面拿眼去瞧公冶和屠门。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是从他们同款僵硬的笑声中,就知道他们有多憋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屠门县令的嘴角越笑越扭曲,突然,猛地喝道,“有那么好笑吗!”
一抬手,抄起一个盘子便砸了过去——
精准命中一个倒霉的仆人。
可怜的仆人不敢呼痛,捂着额头流血的伤口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