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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五年的冬天,凛冽如刀。

西北的朔风裹挟着肃杀之气,越过千山万壑,直扑京城,那份加急军报上沾染的尘土气息,仿佛还带着嘉峪关外戈壁的干冷与血腥。

左宗棠立在签押房巨大的舆图前,嶙峋的手指缓缓抚过图上那片广袤而动荡的疆域——新疆。

烽烟如毒蛇的信子,在伊犁、在乌鲁木齐、在喀什噶尔各处窜动,地图上那些冰冷的墨迹,似乎正被无形的战火炙烤得卷曲、焦黑。

他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株扎根于危崖的古松,承受着千钧重压而岿然不动。

窗外,北风呼啸着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左宗棠的目光没有离开舆图,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铁钉楔入木梁:

“豺狼已踞我庭户,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此贼不除,西北无宁日,国家无宁日!”

西征!这沉甸甸的两个字,早已在他胸中激荡了无数个日夜。

然而此刻,一个更深的念头,如同蛰伏已久的蛟龙,猛地破开记忆的冰层,骤然腾起。

那是在湘江之畔,烟雨迷蒙,江水呜咽。病骨支离的林则徐紧握着他的手,枯槁的手指传递着最后的力量,浑浊的双眼燃烧着不甘的火焰。

“西北……宗棠……西北重地,万不可失……托付于你……”那沉甸甸的嘱托,那灼热的目光,像一道烙印,深深烙在他的灵魂深处。

林公未竟之志,便是他左宗棠此生未了的夙愿!

西征的号角已在心中吹响,但另一个同样关乎国运的宏图——福州船政,那耗费了他无数心血、承载着他强国海军梦想的摇篮,又当如何?

万顷波涛之上,若无铁甲巨舰劈波斩浪,万里海疆不过是一纸空谈。

此去西北,万里黄沙,归期难料。船政若后继无人,半途而废,他左季高便是千古罪人!

船政与西征,如同他胸腔内搏动的两颗心脏,缺一不可。

一个名字,带着湘江畔林公嘱托的回响,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焦灼的脑海中——沈葆桢!

林公爱婿,中流砥柱,才干卓着,更是深谙洋务。

唯有他,能承林公遗志,亦能担此船政重任!

福州城的冬雨,带着南方特有的阴冷缠绵,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雨水沿着青黑色的瓦当滴落,敲打着庭院里枯败的芭蕉叶,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滞的潮湿,混杂着焚香和旧木家具的气味,沉沉地压在人心上。

左宗棠一身半旧的玄色棉袍,微湿的袍角沾着几星泥点,只带了两个亲随,悄然来到沈府门前。

门楣上高悬的白纸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摇曳,映着门框上惨白的孝联,一种沉重的哀戚无声地弥漫开来。

引路的沈府老仆,脚步放得极轻,腰背佝偻,脸上刻着愁苦的皱纹,默默将他们引向弥漫着檀香气息的内堂。

内堂素幔低垂,烛火在长明灯里摇曳,映照着正中林夫人灵位的乌木牌位,牌位上金色的字迹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沈葆桢一身粗麻孝服,正跪在灵前的蒲团上,背影单薄而僵硬。

听闻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不过月余未见,这位素来以儒雅清峻着称的才俊,竟已憔悴得失了人形。

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脸上只剩下一层枯槁的皮包裹着嶙峋的骨头,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的哀伤而显得异常空洞,却又在空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幽火。

“季帅……”沈葆桢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锈蚀的铁片摩擦,他艰难地试图起身行礼,膝盖却因久跪而麻木,身体摇晃了一下。

左宗棠抢步上前,一把托住他的手臂。那臂膀细弱得惊人,隔着粗麻孝服,几乎能摸到骨头的棱角。

左宗棠心头一紧,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幼丹兄!节哀!万万保重身子要紧!”

沈葆桢被他稳稳地扶着,勉强站稳,目光却避开了左宗棠灼灼的眼神,只茫然地落在灵前袅袅升腾的青烟上,低声道:“多谢季帅挂怀。

只是……只是岳母大人骤然西去,心丧未除,神思昏聩……实在……” 他顿了顿,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被一种巨大的疲惫堵住,只剩下无声的抗拒。

左宗棠扶着他在一旁铺了素垫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在旁边落座。

他环视着这被哀伤浸透的灵堂,目光最终落回沈葆桢枯槁的脸上,开门见山:“幼丹兄,西北情势,危如累卵!阿古柏之辈,勾结外寇,裂我疆土,屠戮我民!

此乃国朝心腹之患!宗棠不日将提兵西向,以报国恩,亦践林公昔日湘江之托!”

他言辞恳切,语气铿锵,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般的重量,试图穿透这灵堂内沉甸甸的哀雾。

沈葆桢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听到“林公”二字时,深陷的眼窝似乎更暗沉了几分。

但他依旧沉默着,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灵魂早已随那缕青烟飘散,只余下一具被孝服裹着的空壳。

“然则,”左宗棠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住沈葆桢,“福州船政,乃我朝海防根本,强国之基!此乃林公生前亦念念不忘之伟业!宗棠西去,此间大计,非托付于大才如幼丹兄者,不能安心!万望兄台暂抑悲怀,以国事为重,出掌船政,为我海疆铸此铁壁铜墙!”

“季帅!” 沈葆桢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中终于迸发出一丝激烈的痛苦和抗拒。

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季帅厚望,葆桢……心感五内!然则……为人子婿,孝道大伦!岳母大人新丧,灵柩未寒,此身此心,皆在丧次,岂敢言他?若此时夺情出仕,不惟天下士林侧目,更有负岳母大人养育深恩,九泉之下,何颜以对?季帅……万望体恤!”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咳出来的血块,沉重而绝望。

那“夺情”二字,如同两柄冰冷的匕首,横亘在两人之间。守制之礼,重于泰山。左宗棠望着眼前这张被孝义和哀痛彻底扭曲的脸,喉头像是堵了一块浸透寒冰的硬石。

他深知此刻任何关于国事的慷慨陈词,在这灵前,在这深重的孝思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烛火摇曳的素幔阴影里。

第一次拜访,便在沈葆桢枯坐灵前、无声垂泪的沉寂中,草草收场。

左宗棠走出沈府那沉重的黑漆大门,冰冷的雨丝扑打在脸上,寒意直透骨髓。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内昏黄的灯火和隐约的啜泣声,眼神凝重如铁。

数日后,一场罕见的寒流席卷闽地。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福州城头,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冰锥,呼啸着刺穿棉袍,直透肌骨。

细密的雪粒子被狂风裹挟,狠狠抽打在脸上,生疼。闽江失去了往日温润的碧色,在阴沉的天幕下翻滚着浑浊的波涛,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呜咽。

远处马尾山麓的船政工地,巨大的龙骨支架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头冻僵的巨兽,沉默地蛰伏于天地苍茫之间。

左宗棠裹紧了身上的玄色大氅,依然只带着两名心腹亲随,马蹄踏过青石板路上薄薄的积雪,再次来到沈府。

这一次,他被直接引到了沈葆桢的书房。

书房内燃着炭盆,却驱不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也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药味和挥之不去的哀戚。

沈葆桢裹着一件厚实的灰鼠皮袄,拥炉而坐,脸色依旧蜡黄憔悴,但眼神比起灵堂那日,似乎凝聚了一丝活气,只是这活气也被一种深沉的忧虑和疲惫所笼罩。

他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一卷卷船政的图纸、章程和预算簿册,墨迹犹新,显然是刚刚翻看过的。

然而他的目光,却有些茫然地落在跳跃的炭火上,带着一种深陷泥沼般的无力感。

“幼丹兄,身体可好些?”左宗棠解下大氅交给随从,在沈葆桢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目光扫过那些船政文书,“这些卷宗,兄台想必已阅?”

沈葆桢缓缓抬起头,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声音依旧沙哑:“季帅冒雪而来,拳拳之心,令葆桢……惶恐无地。船政卷宗,粗略看过。”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案上摊开的一页图纸,那上面勾勒着铁肋木壳战舰复杂的内部结构,“工程浩繁,牵涉甚广,洋匠、物料、银钱、生徒……千头万绪,非有经天纬地之才、坚韧不拔之志,不可驾驭。季帅开创艰难,呕心沥血至此,葆桢……自愧弗如,恐难当此万钧之担。”

左宗棠倾身向前,炭火的光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急切而灼热的光芒:

“幼丹兄过谦了!兄之才具,宗棠深知!兄且细看——”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地图上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柔软的宣纸里。

“自粤寇乱后,海防空虚!泰西诸夷,船坚炮利,视我万里海疆如无物!彼等狼子野心,觊觎之心不死!若无坚船利炮横锁海门,则门户洞开,任人鱼肉!今日之西北烽烟,他日必成东南之滔天巨祸!福州船政,非为一厂一坞之利,实乃我朝海疆命脉之所系!造舰、育人,铸我海上长城!此事业成,则海波可靖,国威可扬!此乃真正的不世之功!幼丹兄,此非宗棠一人之私愿,实乃林公遗志,更是我华夏存亡续绝之关键啊!”

他的声音如同闷雷,在狭窄的书房里滚动,饱含着沉痛的历史感和迫在眉睫的危机感。

海疆的危机,被他用最直白、最惊心的方式剖开在沈葆桢面前。

沈葆桢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目光终于从炭火上移开,投向那被左宗棠手指重重按住的海岸线。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眼中挣扎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着。海疆!夷祸!林公遗志!这些沉甸甸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撞击着他被孝服层层包裹的心。

他看到了那图纸上战舰的雄姿,也仿佛看到了未来海上狼烟四起的惨烈。

然而,目光触及身上粗糙的麻布,手指抚过袖口为岳母缝制的粗麻孝带,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礼法枷锁,瞬间又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星火狠狠压灭。

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最终,所有激烈的挣扎都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坠落的枯叶。

“季帅……所言……字字千钧,如雷贯耳。葆桢……岂能不知?然……身披重孝,心如死灰。守制之期未满,此心……实难旁骛。非不愿,实……不能也。请季帅……另择贤能,勿以葆桢为念。”

他再次垂下头,将整张脸深深埋入灰鼠皮袄厚实的毛领之中,只露出一个微微颤抖的、覆盖着花白头发的头顶。

那姿态,是彻底的封闭与拒绝。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炭盆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愈发凄厉的呼啸。

左宗棠定定地看着那颗低垂的、被巨大痛苦和礼法禁锢的头颅,胸中翻腾的激流仿佛被这冰天雪地瞬间冻结。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握紧,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又暗沉了几分。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缓缓站起身,沉重的脚步声踏过冰冷的地砖,带着一身寒气与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再次融入了门外漫天的风雪之中。

那风雪,似乎要将整个福州城,连同他心中那个炽热的船政梦,一同彻底埋葬。

腊月将尽,年关的爆竹声零星地在福州城各处响起,非但未能驱散冬日的肃杀,反而在铅灰色的天空和湿冷的空气中,更添了几分萧索与寂寥。

左宗棠案头的西北军报堆积如山,字字句句都如同滴血的刀锋,催促着他早日西行。

而福州船政诸事,因主官悬而未决,如同失去了舵手的巨轮,在无形的风浪中摇摆不定,各种请示、争议、难题的文书也雪片般飞来。

焦灼,如同无形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左宗棠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枯坐灯下,凝视着摇曳的烛火,眼前却交替浮现着西北烽火与马尾船厂那冰冷的钢铁龙骨。

林则徐湘江托付时那灼灼的目光,沈葆桢灵前枯槁绝望的身影,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胸中撕扯。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取代:“取我的斗篷!再去沈府!”

这一次,左宗棠没有去书房,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依旧素幔低垂、烛火幽暗的灵堂。

沉重的脚步踏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灵堂内,沈葆桢依旧跪在蒲团上,身形比前两次更加单薄,如同一截即将燃尽的枯烛。

长明灯的火焰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一个穿着素净棉衣、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沈葆桢的幼女,怯生生地依偎在父亲身侧,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粗麻孝服的衣角。

旁边侍立的老仆,脸上沟壑纵横,满是忧色。

左宗棠高大的身影踏入灵堂,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他没有看沈葆桢,目光越过那微微颤抖的肩背,直直地、无比庄重地投向了供桌中央林夫人的灵位。那乌木牌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零落的爆竹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左宗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块垒、所有的决绝都吸入肺腑。

接着,在沈葆桢惊愕的余光中,在侍立老仆和小女孩骤然睁大的眼睛里,这位威震东南、手握重兵的钦差大臣、闽浙总督,竟猛地一撩袍角,对着林夫人的灵位,也对着跪在灵前的沈葆桢,轰然跪倒!

“咚!”

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沉闷而惊心,在这死寂的灵堂里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

沈葆桢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难以置信地猛地转过头,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震惊与惶恐。

老仆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小女孩吓得往后一缩,紧紧抱住了老仆的腿。

左宗棠挺直腰背,头颅却深深垂下,洪钟般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力量,在素幔间回荡:

“林夫人!林公!宗棠今日此跪,非跪沈大人!乃是跪林公湘江托付之未竟大志!跪我华夏西北万里河山!跪我东南海疆千秋安危!”

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狠狠砸在沈葆桢的心上。

他浑身剧震,嘴唇哆嗦着,想要开口,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左宗棠那如山岳般的身影跪在自己面前。

左宗棠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沈葆桢剧震的双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怆的质问:

“幼丹兄!你口口声声守孝尽礼,闭门不出!可知这灵堂之外,是何等天地?!西北烽火,焚我边城!沙俄虎狼,磨牙吮血!万里海疆,门户洞开!泰西炮舰,游弋如入无人之境!此诚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也!大孝在安邦!大忠在定国!林公一生,何曾以私情而废公义?湘江嘱托,言犹在耳!若林公、林夫人在天有灵,是愿见你沈幼丹枯守此三尺灵前,空耗悲泪?还是愿你挺身而出,承其遗志,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这雷霆般的诘问,如同狂风暴雨,瞬间冲垮了沈葆桢心中那堵用孝道礼法筑起的高墙。

他身体摇晃,几乎瘫软在地,眼中那片空洞的绝望被巨大的痛苦和激烈的挣扎所取代,泪水瞬间盈满了深陷的眼眶。

左宗棠不再看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明黄锦缎层层包裹的小包。

他一层层揭开锦缎,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捧着一件稀世圣物。

最终,露出一封纸质已然发黄变脆的信笺。那信笺折叠处磨损严重,显然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幼丹兄,”左宗棠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感。

“此乃当年湘江夜话,林公病榻之上,亲笔交付于宗棠之手!嘱我他日若遇西北危局,需寻可靠之人,共谋船政大业!言道:‘船政成,则海疆固;海疆固,则漕运通、财赋足;漕通赋足,则万里远征,方有根基!西北可图!’”

他将那封承载着岁月重量的信笺,双手捧起,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脏,递到沈葆桢的面前。

那枯黄的纸张,在灵堂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沉重。

沈葆桢的视线瞬间凝固在那封信上。那熟悉的、苍劲中带着病后虚弱笔迹的封皮——“季高吾弟亲启”——如同五雷轰顶!那是岳父的手迹!他绝不会认错!巨大的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骤然停止。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那双枯瘦如柴、布满青筋的手,指尖剧烈地哆嗦着,几次都未能触碰到那薄薄的信纸。

终于,他冰凉的指尖碰到了那同样冰凉的纸页。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一颤,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信纸展开,发出轻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窸窣声。林则徐那力透纸背、却又带着病中特有的虚浮的字迹,清晰无比地映入眼帘。

信中详述对西北边患的深忧,对海防废弛的痛心,更谆谆嘱托:

“……船政一事,关乎国运,尤重东南。非深谋远虑、公忠体国、通晓洋务之重臣不可托付……季高异日若西行,当以此事托付可靠之人,务必使其知:船政成,则海权在握,漕运无虞,财赋有继,万里远征之师方有根本!西北之局,实系于东南一厂!此中深意,万望季高深察,并转告继任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葆桢的心尖上!岳父那忧国忧民、深谋远虑的形象,透过这泛黄的信纸,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这般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那“可靠之人”的期许,那“西北之局,实系于东南一厂”的论断,如同惊雷,彻底劈开了他心中被孝服层层包裹的坚冰!

“岳父……大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沈葆桢的喉咙。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熟悉的字迹,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粗糙的麻布孝服上,裂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他捧着信笺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扑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岳父!夫人!葆桢……不肖!不肖啊……” 悲怆的哭嚎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灵堂里久久回荡。

那哭声里,有对逝者的无尽哀思,更有被家国大义唤醒后、对自己此前狭隘坚守的深深痛悔与自责。

侍立的老仆早已是老泪纵横,默默背过身去擦拭。小女孩被这悲声吓得大哭起来,紧紧抱住老仆。

左宗棠依旧跪着,看着眼前这肝肠寸断的一幕,紧锁的眉头下,眼中也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等待着那崩溃的情感狂潮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葆桢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微微痉挛。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泪眼模糊地望向依旧跪在自己面前的左宗棠。

那张枯槁的脸上,悲恸依旧,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之前弥漫的绝望和空洞,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火焰所取代,那是被唤醒的责任,是被赋予的使命,是破茧而出的决绝!

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沾满泪水和灰尘的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脸。

然后,他对着左宗棠,也对着林夫人的灵位,以额触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铿锵:

“季帅!请起!葆桢……遵林公遗命!愿……领船政!”

数日后,福州船政衙门议事厅。

厅堂轩敞,虽陈设简朴,却透着一股新生的肃穆。

窗外天色阴沉,但厅内燃着数盏明亮的油灯,将悬挂于正中的“船政关防”大印照得熠熠生辉。

船政提调、各厂监工、洋员匠首以及学堂的教习、生徒代表数十人,早已肃立两厢,垂手恭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与期待。

沉重的脚步声自厅外传来。左宗棠身着正式的官袍补服,头戴双眼花翎暖帽,面容依旧清癯,但眉宇间笼罩多日的阴霾已然扫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坚毅与即将远行的决然。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率先走入厅中,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不怒自威。

在他身后半步,紧随着沈葆桢。他依旧穿着那身粗麻孝服,素白刺眼,与这象征权力和事务的官衙显得格格不入。

连日哀毁和巨大的内心冲击,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窝深陷得如同两口枯井,唯有一双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淬炼过的星辰,沉静、锐利,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那身孝服,不再仅仅是哀伤的标志,更成为他此刻背负双重使命的无声宣言——一面是丧亲之痛,一面是如山国托。

两人行至厅堂中央。左宗棠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沈葆桢,也面对满堂肃立的官员匠师。

“诸公!”左宗棠的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在厅堂内嗡嗡回响,“本督奉旨西征,荡寇安边!福州船政,乃海防根本、自强之基,兹事体大!今特奏明朝廷,荐贤自代!”

他微微侧身,手臂郑重地指向身旁一身缟素的沈葆桢,“沈公葆桢,林文忠公之婿,清望素着,才堪大任,深谙洋务,公忠体国!即日起,奉旨接任总理船政大臣!诸般事宜,悉听沈公裁处!”

话音落下,左宗棠自亲随手中接过一方以黄绫郑重包裹的紫檀木印匣。

他双手捧起印匣,神色无比庄重肃穆,如同捧着一座城池的安危、一个民族的未来,稳稳递向沈葆桢。

“幼丹兄!船政关防在此!国家海疆安危,万千工匠生徒之前程,林公毕生之夙愿……宗棠,尽托于兄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方印匣和那身粗麻孝服上。

沈葆桢深吸一口气。那身素麻孝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抬起枯瘦的双手,手臂在空中似乎有千钧之重,微微颤抖着,却无比坚定、无比平稳地接过了那方沉甸甸的印匣。

紫檀木温润的质感入手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他的掌心,也压在他的心头。

他双手捧着印匣,缓缓转过身,面向满堂肃立的人群。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饱经风霜的监工、目光专注的洋匠、充满朝气的年轻生徒……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那枚“船政关防”的大印上,停留了片刻。

厅堂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窗外呼啸的风声隐约传来。沈葆桢捧着印匣的双手,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沉静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

那嘶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某不才,蒙朝廷简拔,季帅重托,敢不尽瘁!自今日始,船政上下,当以精进造船、培育人才为第一要务!本大臣在此立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心此志,天地共鉴!诸君——”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共勉之!”

“谨遵宪谕!”短暂的沉寂后,厅堂内爆发出整齐划一、声震屋瓦的回音。那声音里,有对新任大臣的敬畏,有对船政前途的期冀,更有一种被这庄重交接和那身刺眼孝服所激起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左宗棠看着沈葆桢挺直的单薄背影,看着他手中紧握的印匣,看着满堂肃然振奋的众人,一直紧绷如弦的心神,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地松弛下来。

一股汹涌的热流冲上眼眶,他微微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份滚烫强行压下。

交割仪式毕,喧嚣渐散。左宗棠与沈葆桢并肩走出议事厅,来到船政衙门临江的回廊上。

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凛冽的江风带着刺骨的湿寒,卷起两人的衣角。

远处,马尾船厂巨大的船台轮廓在阴霾中若隐若现,尚未完工的舰体龙骨如同巨兽的脊梁,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两人凭栏而立,望着浊浪翻滚的闽江,一时都未言语。只有寒风掠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季帅,”沈葆桢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西征万里,关山险恶,戎马倥偬,万望珍重。”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望着江面,“船政之事,有季帅开创之基,有林公遗志在前,葆桢……必竭尽驽钝,不敢有丝毫懈怠。”

左宗棠侧过头,看着沈葆桢苍白而坚毅的侧脸,那身素麻孝服在寒风中微微鼓荡,像一面无声的旗帜。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沈葆桢瘦削的肩上,感受到那单薄衣衫下嶙峋的骨头。

“幼丹兄!”左宗棠的声音沉厚,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坚定,“有你在此,宗棠西行,再无后顾之忧!”

他收回手,目光投向西北苍茫的天际,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云层,看到那片燃烧着烽烟的土地。

“西北不平,宗棠誓不东还!他日若得凯旋,当与兄台,共醉于这闽江之畔,听涛声依旧,看……铁舰横江!”

“铁舰横江……”沈葆桢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骤然亮起锐利的光芒。

他猛地转头,望向船厂方向那沉默的钢铁骨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好!季帅!一言为定!待你得胜班师,我沈葆桢,必以艨艟巨舰,列阵江海,为兄……壮行色!”

“壮行色!”左宗棠放声大笑,笑声豪迈,穿透凛冽的江风,在空旷的回廊间激荡,“好!好一个壮行色!你我兄弟,就此别过!”

他最后用力地握了握沈葆桢冰凉的手,那双手虽然瘦弱,却传递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左宗棠不再犹豫,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离去。

玄色的身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异常挺拔,步履沉稳而迅疾,带着一去不回头的决绝,很快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只留下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呼啸的江风彻底吞没。

沈葆桢依旧凭栏而立,一动不动。刺骨的江风猛烈地撕扯着他单薄的粗麻孝服,猎猎作响,仿佛要将这孱弱的身躯卷入浑浊的江涛。

他瘦削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渺小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枯叶。

手中那方紫檀印匣,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双臂,冰冷的棱角紧贴着掌心,那触感比江风更寒,却奇异地在他心头燃着一簇不熄的火焰。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印匣上。黄绫包裹下,是象征无上权责的“船政关防”。

视线再移,是自己袖口那粗糙的、磨砺着皮肤的素麻孝带。

冰冷的铜虎符,沉重的家国担;刺目的素麻布,泣血的骨肉情。

这两样截然不同、却又都重逾千钧的东西,此刻竟如此诡异地、宿命般地交叠在一起,沉沉地压在他这具被哀伤和风霜侵蚀得摇摇欲坠的躯体之上。

远处船厂工地上,隐约传来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嘶鸣,那是调试锅炉的声音,穿透凛冽的风雪,带着一种钢铁般粗粝而新生的力量感。

沈葆桢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簇被左宗棠点燃的火焰,在这汽笛声的震动下,猛地一跳,随即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决绝。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挺直了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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