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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五年的秋,裹挟着肃杀之气,早早盘踞在西北高原之上。

兰州总督府内,门窗紧闭,仍挡不住那自祁连山口呼啸而下的凛冽朔风,它卷起庭院中枯槁的败叶,抽打在糊了厚厚高丽纸的窗棂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空气干燥得如同揉碎的沙砾,吸一口,便灼得鼻腔发痛。

杨岳斌独自坐在偌大的签押房里。他身上那件簇新的、象征陕甘最高权柄的仙鹤补服,此刻却似有千钧之重,沉沉地压在他微驼的肩背上。

案头,两份急报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目光。

一份来自万里之遥的西域,字字泣血:“……喀什噶尔陷落,阿古柏逆酋僭号‘哲德沙尔汗国’,屠戮我民,气焰滔天,全疆震动……”

另一份则来自庆阳,墨迹犹新,带着绝望的硝烟味:

“……庆阳府城破!守军尽墨,百姓遭戮……回逆马元帅部,聚众逾十万,分三路,汹汹东扑,锋镝直指省垣兰州……”

死寂,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铜漏壶里水滴落下的单调声响,嗒…嗒…嗒…敲在人心坎上,冰冷而清晰。杨岳斌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

灰黄的天幕低垂,压着同样灰黄、望不到边际的旱塬。

大地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烤焦了的巨大皮革,布满龟裂的深壑。目之所及,没有一丝绿意,没有一滴水光。

只有无尽的风沙,卷着细碎的沙石,在旷野上打着旋儿,呜咽着,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贴身系着一面小小的三角令旗,丝质,边缘已有些磨损,但中央那用金线绣出的“杨”字和象征长江水师的波涛纹样,依旧清晰可辨。

指尖触及那熟悉的、带着韧性的丝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喉头。

这面令旗,曾随他在湘江的浩渺烟波里破浪扬帆,在长江的惊涛骇浪中号令千军,涤荡过太平军的营垒。

那是他半生的荣光,是水赋予他的力量与骄傲。

如今,他却站在这片被上天遗忘的焦土上。

水?在这片干渴得连石头都要开裂的旱塬上,水,是比金子更奢侈的梦。

腰间悬挂的令旗,此刻在透窗而入的穿堂风里,竟也微微颤动了一下,旗角无力地拂过冰冷的官袍补子,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签押房里,听来格外刺耳,更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大帅……”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苍老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幕僚吴先生。

吴先生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映着西北的风霜,此刻更是忧色深重。“庆阳败报,已在城内……传开了。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杨岳斌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钉在窗外那片令人绝望的焦黄上,声音低沉沙哑:“知道了。”

他顿了顿,手指在令旗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绣金的波涛纹路,“点将吧。”

短短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点将?点的是哪门子的将?

他麾下赖以纵横天下的湘军水师健儿,在这片滴水贵如油、沟壑纵横的旱塬上,无异于离了水的蛟龙,缚住了手脚。他深知,此去,凶多吉少。

鼓声骤起,沉重地擂在兰州城灰暗的砖墙上,也擂在每一个惶惑不安的心头。辕门外,临时拼凑的“马队”勉强列阵。

与其说是马队,不如说是杂凑。有从湖南带来的少量湘军老兵,脸上刻着南方的湿润和久经沙场的疲惫;

更多是从陕甘本地仓促招募的新勇,穿着五花八门的破旧号衣,眼神里混杂着茫然、惊惧和对干粮的渴望。

他们胯下的坐骑,更是良莠不齐,骨瘦如柴的居多,毛色暗淡,在干燥的尘土里不安地刨着蹄子,扬起呛人的灰烟。

杨岳斌一身戎装,策马立于阵前。那身水师提督的威仪尚在,但腰间的令旗,在这尘土飞扬的旱塬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悲凉。

他目光扫过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扫过一张张被风沙和饥饿刻蚀得粗糙的脸庞,最终落在身旁一个向导身上——阿卜杜,一个眼神精明、脸上带着深刻风霜印记的回族汉子。

“庆阳,必须夺回!”杨岳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呼呼的风声。

“此去,没有退路。粮秣,省着点,一粒米,熬一锅粥!水囊,都给我灌满!”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旱塬上显得异常清晰,却又很快被风吞没。

队伍沉默地开拔了,杂乱的马蹄踏在龟裂的硬土上,扬起漫天黄尘,遮天蔽日。

呛人的土腥味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黏在喉咙里,挥之不去。队伍像一条疲惫不堪的土黄色长蛇,在无边无际的、单调得令人窒息的灰黄褶皱里艰难蠕动。

水,成了行军路上最严酷的监工。出发时灌满的水囊,很快就在这无情的蒸发中瘪了下去。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

士兵们舔着干裂的嘴唇,眼巴巴地望着前方,盼着能出现哪怕一条浑浊的小溪。

然而,目光所及,只有望不到头的、被烈日晒得发白的干涸河床,像一道道丑陋的疤痕,刻在大地的躯体上。

“水……大帅……”一个年轻的新勇声音嘶哑,几乎发不出声,只能徒劳地晃着空空如也的水囊,眼神绝望地看向杨岳斌。

杨岳斌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自己水囊里的水也早已见底,嘴唇同样干裂渗血。

他沉默地解下腰间一个略小的水囊——那是他最后的存水——递了过去。

“省着,抿一小口。”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新勇颤抖着手接过,只敢小心翼翼地抿了极小的一口,浑浊的液体润过喉咙,他脸上瞬间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解脱神情。

他把水囊递还,杨岳斌却摇了摇头:“传下去,每人……润润喉咙。”

水囊在沉默的队伍中缓慢传递,每一次传递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喉结艰难的滚动。

每个人只敢抿上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那浑浊的救命水,带着皮革和汗水的混合怪味,却成了此刻最珍贵的甘霖。

向导阿卜杜默默看着这一切,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复杂地闪动了一下。

就在这支干渴到极限的队伍挣扎前行时,几匹快马裹着烟尘,旋风般从队伍侧后方冲来。

马上的斥候滚鞍下马,踉跄着扑到杨岳斌马前,满脸烟尘汗水混成泥浆,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大帅!急报!逆酋阿古柏……其前锋悍将……已破哈密,正沿河西走廊……急速东进!沿途裹挟甚众……意图……意图似与陕甘回逆合流!”

“合流?”杨岳斌身旁一个湘军参将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阿古柏在西,马逆在东……若这两股逆贼真合了流,那……那整个西北……”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但那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前有十万回军据守庆阳,后有阿古柏铁骑汹汹东来,他们这支疲惫不堪、缺粮少水的孤军,夹在中间,如同怒涛中的一叶扁舟。

杨岳斌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前蹄腾空。

“传令!全队加速!务必抢在回逆站稳脚跟、阿古柏合围之前,拿下庆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快!快!快!”

那面悬在他腰间、绣着湘江波涛的长江水师令旗,被这陡然加速带起的劲风猛地扯开,猎猎作响。

金色的波涛纹样在漫天黄尘中剧烈翻涌,仿佛湘江的怒潮不甘地拍打着这片干涸绝望的旱塬。

命令如同鞭子抽下,疲惫的队伍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在呛人的黄尘中,向着庆阳的方向,绝望地冲刺。

连续数日近乎疯狂的强行军,榨干了这支队伍最后一丝潜力。

人困马乏到了极点,士兵们摇摇晃晃地走着,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战马低着头,口鼻喷着灼热的白沫,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

焦渴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每一个人的意志。

就在距离庆阳城廓隐隐在望,城头那残破的旗帜和缭绕不散的黑烟都依稀可辨时,老天爷,这个西北旱塬最冷酷的主宰,终于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降下了“恩泽”。

起初是几滴浑浊的、裹挟着大量黄土尘沙的雨点,沉重地砸在干燥滚烫的地面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就被饥渴的大地吞噬,只留下一个深色的斑点。

紧接着,毫无征兆地,乌云如同巨大的墨色棉絮,从四面八方急速聚拢,遮蔽了本就昏黄的天空。

天色骤然暗如黑夜,狂风卷起地上的沙石,抽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生疼。

随即,一场西北高原罕见的、狂暴的秋雨,如同天河决堤,倾盆而下!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密集得如同箭矢,狠狠砸向大地。

瞬间,干涸的旱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水量彻底淹没。

“雨!是雨!老天爷开眼啦!”队伍里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呼喊。

士兵们仰起头,张开干裂的嘴,贪婪地接着雨水,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脸上的污垢和疲惫。

有人甚至激动地跪倒在泥水里,嚎啕大哭。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短短片刻。

雨水并未带来生机,反而迅速将这片饱吸了黄土、缺乏植被固结的大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黏稠的泥淖陷阱。

脚下的黄土,被雨水一泡,立刻失去了坚硬的外壳,变得稀软、滑腻,如同熬烂了的浆糊。

马蹄踏下去,深陷其中,直没至膝!马匹惊恐地嘶鸣着,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泥浆迅速漫过马腹。

士兵们试图去拉拽马匹,结果自己稍不留神,脚下就是一滑,整个人“噗通”一声栽进泥坑里,瞬间成了泥人,挣扎着半天爬不起来。

“我的马!拉我的马!”一个湘军老兵死死拽着缰绳,他的坐骑半个身子已经陷在泥里,徒劳地刨动前蹄,溅起大团大团的泥浆,甩得老兵满头满脸。

旁边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去帮忙拖拽,结果脚下的泥浆一软,又有两人陷了进去。

“稳住!别乱!找硬地!”参将嘶声力竭地吼着,自己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靴子每一次拔出都带起沉重的泥坨,步履维艰。

杨岳斌勒住同样在泥泞中奋力挣扎的坐骑,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如瀑布般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整支队伍,连同宝贵的辎重车辆,全部瘫痪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粘稠冰冷的黄褐色泥沼之中。

人喊马嘶,一片混乱。前进?寸步难行!后退?同样深陷泥潭!

更致命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浇灭了他们携带的最后一点火种。

粮车陷在泥里,被雨水浸泡。士兵们哆哆嗦嗦地围拢在一起,有人从怀里掏出最后的半袋杂粮——混合着麦粒、豆子和麸皮的救命之物——已经被雨水浸得半湿。

他们试图寻找干柴生火,可在这样的大雨和泥泞中,哪里还能找到一丝干燥的引火之物?

绝望,如同这冰冷的雨水,渗透骨髓。

几个士兵围成一圈,用身体勉强挡住一点风雨。一人小心翼翼地解下头盔,伸出去接了些浑浊的、满是泥沙的雨水。

另一个士兵颤抖着,将那半袋湿漉漉的杂粮倒了一些进去。浑浊的雨水混着泥沙,包裹着湿冷的粮食。

“这……这怎么吃?”一个年轻的士兵看着头盔里那碗“泥汤杂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不吃?等着饿死?”旁边一个老兵劈手夺过头盔,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生火是没指望了!就这么吃!是泥也得吞下去!吞下去才有力气爬出这鬼地方!”

他用粗糙的手指,直接从冰冷的泥汤里捞起一把湿淋淋、沾满泥沙的杂粮,猛地塞进嘴里,腮帮子机械地、艰难地蠕动着,喉结滚动,发出痛苦的吞咽声。

泥沙摩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杨岳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他腰间那面小小的令旗,早已被泥水浸透,湿漉漉、沉甸甸地贴在冰冷的官袍上。曾经象征着无往不利、劈波斩浪的金色波涛纹样,此刻被泥浆覆盖,黯淡无光,像一条搁浅在烂泥滩上的死鱼。

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泥泞深处,浑浊的水洼里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一个浑身泥污、狼狈不堪的将领,腰间悬着一面同样污浊不堪的令旗。

那倒影在水面晃动,破碎,如同他此刻的处境和信念。

“废物!无能!迁延畏战!坐视糜烂!”尖利刻薄的咒骂声,仿佛还在签押房那阴冷的空气里回荡。

几份被揉皱又展开的邸报和私函,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杨岳斌的案头。

那是京师快马加鞭送来的“问候”。

一份是正式邸报的抄件,上面用毫无感情的公文体写着:

“……御史某某参劾陕甘总督杨岳斌,督师经月,逡巡不进,坐拥重兵于兰州,坐视庆阳沦陷,生灵涂炭。迁延畏战,贻误戎机,罪莫大焉……”

另一份是同乡京官的私信,字里行间透着焦灼和无奈:

“……厚庵兄台鉴:弹章如雪片,皆言兄拥兵自固,畏敌如虎。朝议汹汹,主上震怒。阿古柏势大,陕甘回乱复炽,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望兄速决,勿使清名毁于一旦……”

“迁延畏战?”杨岳斌枯坐在冰冷的太师椅里,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面令旗。

令旗早已干透,但泥浆浸染的污痕却深深沁入了丝线的纹理,无论如何擦拭,那象征湘江清流的金色波涛,都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晦暗的土黄色。

这污浊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睛,更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戎马半生的尊严之上。

他何尝不想战?水师健儿困于旱塬,拼凑的孤军深陷泥潭,粮草断绝,后方不稳……这些锥心刺骨的难处,那些端坐京师暖阁、高谈阔论的御史们,如何能懂?他们只看到城池陷落,只看到大军“停滞”,便迫不及待地扣上“畏战”的帽子,恨不能立刻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幕僚吴先生端着一碗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他将粥碗轻轻放在案角,看着杨岳斌深陷的眼窝和鬓边骤然增多的霜色,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大帅……多少进一点吧。身子……要紧。”吴先生的声音干涩沙哑。

杨岳斌的目光从污浊的令旗上移开,落在面前那碗清澈见底的稀粥上。

米汤微微晃动,映出他憔悴而模糊的影子。他端起碗,冰凉的碗壁贴着掌心。

没有动勺,只是将碗凑到唇边,小口地啜饮着那几乎没有温度、更谈不上味道的汤水。

一股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沉的寒意和无力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变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鼓槌狠狠砸在人心上!砰!签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如同血葫芦一般滚了进来,他头盔丢了,甲胄破碎,脸上布满血污和泥泞,只剩下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大帅!……兰……兰州……”传令兵扑倒在地,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城……城破了!回逆……回逆马元帅……里应外合……破了东门……杀……杀进来了!满城……满城都是火……都是血啊大帅!”

“噗通”一声,吴先生手中的拂尘掉在地上,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传令兵的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带着血腥和硫磺的气息,在杨岳斌头顶轰然炸响!兰州!陕甘总督的驻节之地!西北的军政心脏!竟然……破了?!

杨岳斌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颤,碗中那点可怜的汤水泼洒出来,溅湿了案上的邸报和弹章。

冰凉的米汤,浸透了那些指责他“迁延畏战”的墨字,墨迹迅速晕染开来,变得模糊而狰狞。

他整个人僵在了太师椅上,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生气的泥塑木雕。

唯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浑身浴血、濒死的传令兵,瞳孔深处,最后一点残存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然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灰败。

签押房里,只剩下传令兵那越来越微弱、如同拉风箱般痛苦的喘息声,和窗外,不知何时又刮起的、呜咽着的、卷着血腥味的西北风。

案头那盏如豆的油灯,火焰不安地跳动着,在杨岳斌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飘忽不定的光影。

他像一尊石像般枯坐了不知多久。窗外,风似乎更紧了,带着一种不祥的呜咽,仿佛万千亡魂在旷野上呼号。

空气中,似乎真的隐隐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百里之外兰州城燃烧的味道?还是他心中那已然崩塌的世界所散发的余烬?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腰间,落在那面被泥浆染污、不复昔日光彩的长江水师令旗上。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轻轻拂过令旗上那被黄土覆盖、却依旧能触摸到凸起轮廓的金色波涛纹样。

一下,又一下。粗糙的指腹,细细描摹着那熟悉的、象征着湘江激流的曲线。

那曾是驾驭风浪的符咒,是百战功勋的铭刻,是他半生戎马最骄傲的图腾。指尖的触感冰凉而滞涩,丝线不再顺滑,金色的波涛被西北的黄土死死压住,沉重得再也翻腾不起一丝浪花。

无声的叹息,比窗外的风声更沉重,在他胸腔里回荡,震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签押房。角落里,静静立着那个巨大的沙盘。

沙盘上山川起伏,城池林立,精细地描绘着陕甘的万里疆域。

沙盘中央,那代表兰州城的木质小方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正被无形的火焰舔舐、扭曲、坍塌。而沙盘的边缘,那象征遥远西域的角落,一个写着“阿古柏”的狰狞小旗,正带着浓重的阴影,缓缓向东移动,与陕甘腹地那几面代表回军的赤色小旗遥相呼应,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罗网。

他看到了。看到了自己这支深陷泥沼、粮秣断绝的孤军,在这张罗网中,如同被蛛丝缠绕的飞蛾,徒劳地挣扎。

看到了兰州城破后,冲天烈焰下,妇孺的哭嚎,士兵的绝望。

看到了阿古柏那裹着白色头巾、眼神阴鸷的骑兵,踏着血与火,从河西走廊席卷而来,与陕甘的回军汇成一股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浊浪。

更看到了京师那些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他们冰冷的弹章和斥责,如同无形的枷锁,早已将他死死钉在了“无能”、“畏战”的耻辱柱上。

困兽犹斗?不,这里没有水,没有他熟悉的风浪。

只有无尽的旱塬,只有无边的泥泞,只有身后射来的冷箭和前方汹涌的滔天浊浪。他这条离了水的蛟龙,空有翻江倒海之志,却被死死困在了这片干涸龟裂的绝地。

“呵……”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声,从杨岳斌干裂的唇间逸出。

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自嘲、悲凉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

他不再看那沙盘,不再看那污浊的令旗。

他伸出手,那曾经在长江怒涛中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拂开案上那些被米汤浸染、墨迹模糊的弹章,如同拂去一堆无用的尘埃。

铺开一张素白的奏事笺。

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凝固。他拿起水盂,将里面仅剩的一点凉水,小心地滴入砚中。

墨块在冰冷的清水里艰难地化开,墨色淡而浑浊,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提起那支饱蘸了淡墨的笔。笔尖悬在素纸之上,微微颤抖,一滴浓黑的墨汁凝聚,坠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洇开一团刺眼的污迹。

杨岳斌凝视着那团墨渍,仿佛看到了被血与火玷污的兰州城,看到了自己被黄土泥浆玷污的令旗和半世英名。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笔尖终于落下,不再犹豫,不再颤抖,在素笺上划下沉重而清晰的轨迹:

“臣杨岳斌,诚惶诚恐,顿首谨奏:”

“……自膺疆寄,夙夜忧劳,殚精竭虑,唯恐有负圣恩。然西北事势,糜烂已极。回氛猖獗,如野火燎原;阿古柏东窥,凶焰方炽。臣本南人,长于水战,骤临旱塬,失其所恃。军糈匮乏,士有饥色;转运艰难,马多倒毙。虽勉力支撑,亲冒矢石,然庆阳之挫,兰州之失,皆臣调度无方,才力短绌所致……”

“……每念及生灵涂炭,疆土沦丧,臣五内俱焚,痛彻心髓。实无颜再尸位素餐,贻误大局……臣才具平庸,难当重任,心力交瘁,病体难支……”

最后四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沉重,也带着一种耗尽生命最后灯油的枯槁:

“臣请开缺。”

最后一笔落下,杨岳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颓然靠向冰冷的太师椅背。

手中那支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奏疏旁,在淡墨书就的“开缺”二字旁,又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污浊的墨痕。

他缓缓闭上眼睛。窗外,那呜咽的西北风,似乎更猛烈了,卷着砂砾,狠狠抽打着窗纸。

风中,仿佛夹杂着金城关残破的呜咽,黄河水在远方沉闷地奔流,还有……还有那早已消逝的、湘江澎湃的涛声。

角落里,老幕僚吴先生佝偻着背,像一片深秋里即将凋零的枯叶。

他看着案上那墨迹未干的奏疏,又看看椅中那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总督,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热泪。

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喉头哽咽着,发出一声悠长而悲凉的叹息,那叹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融入了窗外呜咽的、无休无止的西北风里:

“唉……湘江水寒……西北旱……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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