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好娘耳闻宋家食肆久矣,今次却是头一回上门。
她从前总听丈夫说这里屋舍过分朴素,这回亲眼一看,果然外头门脸有些老旧,但进门之后,倒是觉得还好。
布局、摆设自然是比不得那些正店酒楼的,不过很干净,墙刷得雪白,地上用纤尘不染来形容,也只是有一点夸张而已。
屋中简简单单两张大桌,一张小桌,若干交椅、条凳,大桌之间又有屏风隔档。
墙上挂着许多明丽鲜妍菜牌,有字有画——她虽不识字,站在墙边看菜牌上头图画都看了半晌,有趣得很。
在这里吃饭,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实在闲适,哪怕不是宋小娘子开的,要是家附近有这样一间食肆,她得了空,兜里有余钱,也愿意多来关照。
杜好娘还在看那屏风上画样——乃是四时鲜果,宋妙在后头得了信,已经出得外堂,见了人,笑道:“嫂子来了!快坐下歇歇脚!”
又道:“天热,家里有山楂叶茶、青梅饮子,另还有竹沥水,嫂子喝哪个?”
杜好娘夏日常喝的是紫苏、香花、豆蔻熟水等等,听得宋妙问,老实道:“你说的,我竟一样都没喝过——青梅饮子是不是跟酸梅汤似的?那竹沥水是个什么东西?”
宋妙笑道:“倒是有点相差,我给嫂子上一盏,一喝就晓得不同了。”
一旁大饼闻言,立时便道:“我去给倒!”
说着一溜烟往后院跑。
宋妙才又同杜好娘细说那竹沥水:“……取新鲜竹子砍成段,开了竹节口,烧一头,另一头自会出水——拿那水兑了熟井水来喝,有竹香,又有一股子淡淡清凉味,夏日喝,能养阴清热,去痰通窍,兼治气喘胸闷,只是寒凉些。”
杜好娘一拍大腿,悔道:“正好我这几日有点气短,总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哩!早晓得如此,我就喝这竹沥水了!”
宋妙就笑道:“又不是什么东西,再给嫂子上一盏就是!”
但等到大饼端了茶盏上来,杜好娘一喝到那青梅饮子,就再不要什么去痰通窍的竹沥水了,忙抱着茶盏,道:“我喝这个——这个好喝,下回再试旁的!”
她喝了几口,先把茶盏放在桌上,道:“且别动它,我还要喝的!”
又悄悄拉了宋妙手,道:“你这有没人的僻静屋子吗?嫂子有话跟你说。”
宋妙把人带到自己卧室里。
一进去,杜好娘就反手把门锁了,卸了后头竹筐——方才坐下喝茶时候,她居然也是一直背着——又解下腰间重重包缠,最后抱着一包东西出来。
见杜好娘打开那布包,还未全开,里头已经露出金黄颜色来,宋妙哪里还不晓得这是什么,忙不迭往回推,又道:“嫂子,我真心的!真个不用!”
“你听我的,外头欠那许多债,腰杆子都挺不直,老辛说了,你连招个人都要上门跟各家债主一个个去解释,重新开食肆也要说明,本来就忙,一来二去的,多耽误工夫啊!”
杜好娘见宋妙不收,索性把那包袱往旁边桌上一放,打开给宋妙看,道:“都是足金,我一块块验过了,这个钱本就该是你得的,若不是你,早跑了那贼人,老辛眼下还在屋子里窝囊一团,韩公子那文章也没法子写——别不好意思拿,我留了五十金,将来两个小的发嫁都够了,其余你都收着,就当给你的答谢!不要想着还,就是给你的!”
昨日辛奉还说是“先拿来用”,今次到了杜好娘口中,就变成了“给”。
宋妙自不肯收,把那金子重新包好,推了回去,道:“我不是不给嫂子面子,只我这里本来逐月还得好好的,突然来一笔大钱,一次还清,怎么同人解释?若说借你家的,明日就许多人用去浚仪桥街找巡检同嫂子借银借钱,若说是自己得的,又没有根由,更招人眼——巡检在京都府衙许多年,嫂子必定见得比我多,不用我多说,也是晓得的。”
又道:“况且家里也要用钱,老大若是回来,也要到成亲年纪了吧?另有两个小的正是用钱时候,好容易手松些了,自然要养得更精心,再有巡检很快就回衙门,下头许多兄弟,他做个当头的,难道不用管顾,依我说,太后这一笔赏金,给得正是时候,若没有,嫂子持家都辛苦呢!”
她一番坚辞。
论口才,说道理,杜好娘跟辛奉是一家的,如何讲得过宋妙,劝着劝着,自己都觉得好像对方更有理,声音都虚了三分。
宋妙最后一锤定音,帮着她把金子缠了回去,道:“嫂子放心罢,我若有不凑手那一日,头一个来找你借——你把钱拢紧些,日后要花的地方多着呢,眼下巡检得了名,虽然好,也又不好,说不得多少人要理直气壮上门来讨好处!”
这一句,简直说得杜好娘不能赞同更多,跟着抱怨了好一会,道:“生出来三四十年没见过的远亲,突然就跟地上赖皮藓一样,一下过雨,全冒出来了,人人说自己沾亲带故的,又上门闹着借钱,偏还不能撵,一撵就说你忘本!老辛此时又不同从前,许多人都盯着,哎!”
两人说了会话,杜好娘便道:“我晓得你忙,就不在这里打搅了,若有事就来找我!”
她把篓子里许多果子、礼品取了出来,宋妙自不叫人空手走,去得大厨房里,捡了些肉干、墨鱼干,又有时鲜果子等物,让大饼登记在册,免得乱了帐,这才预备把人送出门。
见得宋妙把那篓子重新装满,杜好娘忙摆手,道:“拿这许多给我做什么?你这样,下回我不敢来了!”
宋妙笑道:“也不多,一样给一点罢了,里头另有一瓶嫂子今日尝过的青梅露,拿熟水一兑就很好喝,做排骨时候要是想做酸甜口,给两颗梅子,风味更足。”
又道:“缺钱时候我还要上门借哩,得眼下就先把嫂子当财主供起来,免得日后不认识!”
杜好娘笑得简直要露牙花,道:“你这妹子!”
又道:“罢了,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同你客气了!”
说话间,正要出门,她一转头见得后院好些个竹架子,架子上又有簸箕,上头晒的尽是肉干等物,全数挤在半边角落。
因看食肆里拿绳扯了布拦在中间,杜好娘好奇心起,顺口便问了用处。
宋妙答道:“因此处是后院,虽尽力避开,难免要出出进进,扯布挡着,一则免得人行走时碰到,二则总有说话、打喷嚏的,又有行走时候带灰撩土,可以拦一拦,虽未必十分有用,总归比没有好。”
又道:“可惜院子太小,屋子也太小,施展不开——眼下好些单子都排不开做,我也正犯愁呢。”
杜好娘的眼睛“噌”的就亮了,忙不迭道:“我们咧!我!我们啊!”
她急得险些秃噜了嘴,说了三回,才把话说囫囵,道:“我们那院子大啊!后头有个大坪,正合晒东西!不如拿来我这里晒!”
宋妙笑着道了谢,却是摇了摇头,道:“多谢嫂子,只是太远了。”
又道:“肉干蒸、晒都挺麻烦的,时不时要翻面,又要防虫防鼠,故而最要紧是离得近,若能跟食肆在一条街上最好,一旦远了,就顾不过来——这东西时时要盯看,毕竟入口,也不能有闲杂人等出入。”
杜好娘闻言,“唉”了一声,道:“也是,到底太远,况且老辛跟人交往多,家里常常不得清净的。”
又提议道:“不如租个大些地方?”
宋妙便道:“已是请孙里正帮着在看,也寻了中人,倒是有几家邻里愿意租,只是他们自己也住在里头,走来走去的,又亲朋好友,小儿跑跳,实在不妥。”
杜好娘闻言便道:“那我也叫老辛找人给问问,看看左近一两条街上,有没有哪家带院子的想出赁整屋。”
二人说话间到了前堂。
杜好娘忙坐回原来位置上,道:“我且把这青梅饮子喝了再走!”
桌上本就有一小篮果子,宋妙又取了一盘撒子出来摆着,笑道:“嫂子不着急走,略坐一坐,吃点东西——总不好进了食肆,空着肚子回去吧?”
杜好娘当即拈了一根,道:“我是个直脾气,不跟你假客气!”
撒子才出锅不久,很脆口,一点咸香夹着面香,她吃着吃着,忍不住道:“妹子手艺,做什么都好,连这些个糕点、小食,味道都不一般——三四月间,老辛回来时候给家里捎带过几回你这里的绿豆糕,特别好吃,可惜天热之后,你就不做了,说是容易坏,等哪日再有,千万告诉我一声,惦记得很!”
见她心心念念记挂绿豆糕的模样,宋妙竟有几分受用,笑了一声,道:“近来常有人问,我正想着换个耐放些的做法——方才正在里头试呢,嫂子若不急,略等一等,我先出来一锅,叫你帮着试试味?”
“果真不麻烦?”杜好娘顿时犹豫起来。
“果真不麻烦!”
宋妙笑笑,道:“你且等着!”
外厨本就是热灶,预备一会用的,她也不叫大饼,自己开了灶门,添了柴,看着火差不多了,才留了小半灶口,把大平锅放上去,去得后厨捧出来一大盘子东西。
杜好娘忍不住挨了过去,问道:“这也是绿豆糕吗?”
“是绿豆饼,实在天热,若想外带,不能同冬日一样做法,是另一种吃口,一会嫂子先试试看,喜欢就多带些,吃不惯就少捎带些。”
说话间,锅已经半热。
宋妙试了温,不得足热,便把灶门全部关上,刷一层底油,又将绿豆饼生胚一枚枚放下去,盖了锅盖,由其小火慢煎,自己则是同杜好娘说闲话。
中间翻过一回面,复又重新加盖继续慢煎,不过片刻功夫,“哗”的一下,开锅那一刹那,伴随着油煎的滋滋,极浓郁的酥皮香气同绿豆甜香登时满溢出来。
只稍稍晾放了一会,滤了一下油,宋妙就用小平铲子铲起一枚,放在了一旁的干荷叶上,对杜好娘道:“嫂子尝尝?”
杜好娘不用提醒第二句,就快快把那荷叶拿了起来,夹着绿豆饼凑到面前。
刚离火没一会,热气裹挟着香气,让她竟是有些不舍得躲,而是吹了两口气,到底怕烫,还是先把所谓“绿豆饼”从中掰开。
那一瞬间,绿豆饼的香气是在杜好娘鼻子里横着走的。
从参差的截断面来看,酥皮层次多得根本数不清,但偏偏像纸一样一层层挨在一起,使得看上去居然还能极其薄身。
杜好娘忍不住张嘴咬了下去。
烫口。
没有先后,因为太薄,分明香煎过,那酥皮已经有了一层硬壳,还是和极香的绿豆蓉馅几乎同时在嘴里化开。
酥皮带着猪油香气,又有很适当的油脂感,丝毫不干,只有酥油香和一点焦香。
绿豆蓉太细腻太细腻,经历过蒸、过筛、炒香三道,最后才隔着酥油饼皮香煎,翻着沙。
小火慢煎,煎的时候加盖,其中又有蒸汽,使得内馅又有一种复蒸的效果,湿润、绵密、沙软,在舌头上带着足足的绿豆清香本味,淡淡的甜味,偏还得一点咸的层次意思——吃不出味道,只有意思在,拿来吊绿豆蓉的清甜——化得彻彻底底,连一丝挣扎的尝试都懒得做。
不知不觉,一只绿豆饼就下了肚。
杜好娘最后站在原地,一口气吃了三四只,最后提了两大盒回家——若非宋妙说一旦凉了就只得两分滋味,不如下次再来吃现做的,她恨不得把这一大锅都带走。
她捎带着东西,一回家先进房,还在藏腰上缠金,辛奉就听得动静,跟了进来,见得那一包金子,顿时一乐,笑道:“还说我没用——你也没送出去罢!”
杜好娘瞪了丈夫一眼,道:“你懂个屁!妹子心疼我!”
辛奉也不知道自己懂了哪个屁,还待要争个所以然出来,杜好娘已经急急把宋妙想要找晒肉干的院子事情说了。
“我叫人去帮着问问吧。”他顿时上心起来,“不过她已是找了里正,又找了中人,我这一头问来问去,到底也是落到里正、中人头上。”
杜好娘性急,等不得丈夫这里落来落去,藏好金子,指着外头桌上篓子,道:“里头有才做的绿豆饼,两个丫头一人最多吃一个,你也不要多吃,妹子说,多吃要上火——我出去一趟!”
辛奉听得前一句,已经预备去拿饼子了,又听得最后一句,忍不住回头问道:“你哪里去?”
“我寻人问问!”
杜好娘雷厉风行,东奔西走,连夜也不愿意过,当天申时左近,就抱着两匹布上了门。
“临街有间屋子,原是个独子继业,因打伤了人,进牢里蹲了好些年,也是巧,今天刚出来,听得人说,他正打听怎么把屋子租出去,换点钱好度日——我使人去问了,咱们明日一起上门看看。”
她说着又把那两匹布桌上一放,笑道:“金子给你推了,嫂子给你两匹布,你总得收了吧?铺子里许多人,你不穿,给她们裁一身衣服也好。”
她高高兴兴而来,欢欢喜喜而去。
余下宋妙站在门口,一时看着杜好娘背影,一时转头看布,一颗心也跟着热乎乎的。
申时末,王三郎赶着车,带着程二娘同小莲回了食肆。
小莲是“扑通”一下,跳下的骡车。
她几乎是飞也似的跑了进门,左右不见人,又飞也似的往后院而去。
“姐姐!”
一寻到宋妙,她就把手举得高高的,将手心一只香囊举给她看,道:“师父给我的,说戴了这个,蚊子就不会咬我了!她夸我药认得很细!!全是姐姐教我对书认药,我才能认得这样细的!”
一张笑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声音依旧不大,但是说得很用力,道:“等我学了医,我要叫娘亲和姐姐一辈子都不生病!病还在肚子里时候,我就给你们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