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处置完毕,冯老娘、申屠户一行自去宋记邀功。
宋妙一一道谢,又使人看茶、上点心、让果子。
两边人都抢着坐下来说话,这个夸自己嘴巴如何干脆利落,指甲如何尖硬,那个说自己人头如何多,声势如何壮,唯恐落后,叫旁人抢了功去。
个个说得口都渴了、嘴都馋了,把点心吃完了才告辞。
临走前,又都做保证。
“娘子放心罢!你且做你买卖,我这里人口多,替你看着,都不用你经手,但凡他敢冒一点头,我先把人打一顿,再送去见官!”
这样事,见了官,多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如他以恶制恶,打一顿来得有用——左右他们屠户,不但知道怎么杀猪,也知道怎么打人,不会伤了残了,只会叫他痛!
有些人,不挨痛揍是不会长记性的!
冯老娘带着女儿女婿,人力单薄些,光看阵仗,实在落了下风,忙不迭也抢道:“娘子放心,我娘家人多,日日都会顺着到处给你盯看,我这女婿他哥也是赶车的,等回了去,在车行里通传一番,叫那老屁眼再不敢乱来!”
一边说,一边转头冲女婿使眼色。
丈母娘发话,比媳妇还着紧,那女婿忙道:“宋小娘子放心!我这就回去找人!夜都不叫过!”
两边既走,宋记里头人人松一口气。
唯有那两个短雇娘子,好容易把活快快干完了,比平日还要早半个时辰,正想着赶紧回去传话抢功,哪里想到世事无常,事情解决得如此之快,下工的点都没到,人已经被捉了。
二人一边松了口气,觉得幸好没有影响到食肆名声,断了自己活计,另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把那许师傅骂了又骂。
——你倒是能耐点啊!
被捉得这样快,我都还没来得及表现呢!
而宋妙见得两人忙完,就将人叫了出来,开门见山道:“二位在这里也做了有些日子了,前头其实来过几位,要不就是做不熟手,我们请走了,要不就是自己受不了规矩重,请辞了,但二娘子同我说过好几回,四娘、大饼也夸过,都说你们手脚利落,为人也踏实。”
她顿了顿,道:“我早有心请两位长做,做整日,除却洗刷洒扫,也有旁的事情交代——不晓得你们愿不愿意?”
这样意外之喜,简直瞌睡遇到枕头,哪个会拒绝?
两个娘子争着答应,又拍着胸脯做保证,只说自己定会好好干,不会叫娘子失望。
宋妙道:“眼下先试用,不但食肆试工,二位也试试我们,看合不合适——明日二娘子自会找你们谈工钱。”
两人虽是短雇,因这一向宋记事多,差不多整日都在,一个屋檐下,许多事情都瞒不住,自然晓得所谓以户入股。
她们自认来的早,铆足了劲想要做好了得以进户,互相商量着,简直是脚下打飘走的。
***
两个短雇一走,程二娘就上得前来,见左右无人,先叫了宋妙一声,问道:“娘子得空吗?”
宋妙先让坐了,复才笑问道:“怎么了?”
程二娘绞着手,低着头,道:“我实在没脸了,这管事的位置,娘子要不还是交给旁人吧……”
宋妙早看这两日程二娘情绪不对,见她主动来提,也不忙着劝,只道:“若要交给旁人,你看交给谁合适?”
“我看张四娘就挺好的,人利落,先前跟着娘子在滑州也干了两个月,而今来京,事情熟了,人头也熟了……”程二娘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我仔细想过了,四娘子眼下同我比,只差不识字、不会算,可我本来也不识、不会,全是娘子教我,她既来了,用不了两个月就能学会。”
宋妙想了想,道:“你做甚要让位置?是个什么想法,且来说说。”
“还是车夫的事……我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搞得上上下下不得安生,若非娘子出手收拾,眼下都还不能解决……”
她说着说着,越发灰头土脸。
“其实我先头对他也不是顶满意,只是那一向事情多,许师傅主动来问,我又想着是用过的,熟悉路,用生不如用熟,虽有些小毛病……”
“他在我面前那样表现,十分殷勤,样样小意,可恨我一点也没有察觉,跟瞎了眼一样,我看错这样的人,犯了这样大错,哪里配当管事娘子……
宋妙道:“张四娘自有好处,二娘子难道没有?”
“我信重你,想要用你做管事娘子,不但是因为你头一个来,也是敬你为人诚恳、踏实、做事仔细,今次你只一味认错,难道我没有错?”
“倘若犯一次错,就要换一个人,天下间多少人都不够换——当头一个就要换我,按你说法,我难道不是识错了你,用错了你?”
程二娘登时愣住,道:“那哪能一样!”
宋妙道:“我这样信重你,你当真为我着想,便不要把心思放在自愧上,只好好想想怎么管人、管事——张四娘好,你就用她的好,你要是觉得她会识人,日后识人的事就多问她,也可以交给她去办,你若觉得大饼带人好,带人的事就给到大饼。”
“手底下越多能耐人,你越要学着怎么把人用得好,而不是遇得一点子事,就想着让位置。”
说到此处,宋妙复又问道:“已经错了一回,日后同样地方,不要再错,才是真正为我好——是也不是?”
程二娘一时喉头哽咽,竟是说不出话来。
见她如此,宋妙却是岔开一句,又道:“有一桩事,本也想要找你,我近来看小莲习字、背书,十分勤奋,她学医并非一时兴起,坐得住,耐得下,同二娘子似的,十分能吃苦,前几日便请托陈老先生帮了个忙……”
她把事情简单说了,又道:“今日先生来说,那一位林大夫递了话过来,叫小莲过了初七,寻个日子上门,她要先做考教,再决定收还是不收——你给小莲说一声,叫小孩不要紧张,只自在表现就是。”
程二娘倏地一下,把头抬了起来,忙道:“竟是天源堂的大夫!娘子先前怎的不说一声,悄悄就做了这样大的事!我平素想都不敢想!娘子,我们母女两……当真不知如何答谢你才好!!”
宋妙微笑道:“谢我做什么?事情又还没有成,当真要谢,当要谢陈老先生才是。”
她先前本来十分郑重,说到此处,声音却是慢慢变得温柔起来:“二娘子当要抖擞些精神,不要一味胆怯,都说生女肖母,你不自立起来,将来小莲入得医馆,本来能做当头,因偶尔犯错,学了你这样行事,也让给旁人,等你事后知晓,难不难过?”
程二娘悚然而惊。
“你待自己实在太过苛责了,除却为了食肆,为了小莲,
最紧要是为了你自己——你果真觉得自己不行么?”
听到此处,程二娘当真心头如同水滚,火热异常。
她昂首道:“娘子再信我一回,我当尽心尽力,对得起自己,不叫娘子失望!”
宋妙道:“我信二娘子从来不止一两回,只管放手做去——只要错了就改,犯错又有什么可怕的?”
“先前就说过,世上没有不错的人?譬如我,难道没有缺点,没有错处,样样都会,十全十美?”
“我难道不是靠着你们帮忙提点、搭手,才能把这食肆撑起来?”
她笑着站起身来,扬了扬下巴,道:“去忙罢!”
程二娘重重应了一声,果然撸了袖子,大步朝后院走去。
这位抚州来的娘子一面走,一面忍不住往自己东家身上罩了一层又一层,数不清的光环,暗想——虽如此,娘子举的例子实在不对,她自家分明就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啊!
自此之后,越后数十年间,不管身在什么位置,又接下怎样差事,程二娘果然再没有说过一句推让言语,得了任何交代,都是全力以赴,竭尽所能,再未辜负。
***
眼见车夫之事余波渐歇,食肆里也平顺得很,宋妙终于抽出空来,去了一趟梁严武馆师兄杨勉的家,寻了此人姑父。
对方果然是个行家,听得宋妙一说,虽然从前没有做过同样的,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想了半日,道:“能做,不过我只会做炉子,小娘子说的从炉顶那一处垂下来的能转的挂钩,却是不知怎么着手。”
宋妙道:“叔只管做炉子就是,把对应地方留个口,至于那挂钩,我日后再找将人帮着打就是!”
两人回了宋家,很快定下来造炉子的位置,说定了造两个,一大一小,又商量好价钱。
或许是看在外侄是师兄弟的面子上,那杨姑父果然很客气,开的价钱十分公道,等收了订钱,忍不住又问道:“小娘子这炉子做了出来,是打算用来烧什么的?”
“烤鸡鸭、烧鹅、烤乳鸽、鹌鹑,另有猪羊,凡举肉禽,都能烧。”
“却也用不着这么高、这么大的炉子吧?”杨姑父咋舌。
宋妙笑道:“本是想做地炉的,只是春夏雨水多,怕挖地积水,又不好清理——本来如果只是寻常禽类,可以做小些,但是我还要用来烤猪的,这猪不是乳猪,是大猪。”
“大猪烤了能好吃吗?”杨姑父忍不住问。
“好吃不好吃的,我说了也不算,等到炉子做成了,若有机会,来尝一口就晓得了——大猪不同小猪,油脂更少,烤出来更香,也不容易腻。”
“我有一门手法、一门调料,腌制之后,烤成的皮特别厚,又脆又厚,肉汁也极多,竹炭烤,肉又香、嫩,还有脆口吃头,其中五花、猪颈、拐弯、猪肠尤为好吃,猪皮蘸糖、猪肉蘸料……”
宋妙一边说,对面那杨姑父一边咽口水。
他忙道:“若有大猪,小娘子给我留一份好肉!”
宋妙笑道:“成!只是先头几回要试炉子,却不敢用大猪,到时候且看看,我不独会烤大猪,寻常烧鹅、烤鸭,也能做,其实最合适的是乳鸽,因分量少,一人一只,吃着一点不费劲!”
杨姑父吞着口水,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小娘子不是诚心给我开工钱——等炉子做出来,只怕你烤几炉,就我这造炉子的钱饶回去了!”
又啰啰嗦嗦,再三叮嘱道:“旁的东西能吃到,那大猪我少有听说——真个做了,一定给我留!”
这一头,杨姑父找了几个小工来,带着人,置了材料,进得宋记后院,就开始叮叮咣咣造起炉子来,另一头,南麓书院里,却也在叮叮咣咣,堵着狗洞。
路过的学生们看到情况,又见边上站着学谕,一个两个都不敢上前,忙不迭跑了,互相传讯,到处打听发生了什么,个个急得不行。
而教舍中,一名老夫子脸色难看地坐在交椅上,已经过了老半天,面前文章连一页都没有翻。
好不容易有一群人进得门来,都在议论纷纷。
“简直了,说封就封!”
“管得这样死,倒是把膳房做做好,同太学似的,多给些学生贴补,若是也学做三舍制,肯定有学生更愿意发奋!”
“你这做梦呢吧?太学能做,是因为太学有朝廷贴补,南麓有吗?莫说学生,太学膳房都有朝廷贴补!”
“却也不能这样做法,堵不如疏,今日封了狗洞,他们难道明日不会再凿狗洞?”
“说是天子下降,如若来咱们书院巡视,见得狗洞,又看学生钻出钻进,实在不好看,才封的……”
“你信么?”
正说着,人人却看向了后头那老夫子。
一人忍不住问道:“阮夫子,听说那林熠文的父亲去找了徐山长——不知有没有这事?”
阮老夫子老脸一红,道:“惭愧,是老夫多事,倒是给书院引来无妄之灾……”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啊?”
阮夫子没脸说话,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个,只怪我没成算,唉!”
他说着,唉声叹气出了门。
——谁能想到,林熠文的父亲居然那般不讲道理。
自己上门拜访,对方倒也算得上是客气,但话里话外,都强硬得很,好说歹说,终于让了步——竟是说叫那宋家小娘子去做妾!
忒离谱啊!!
等自己告辞走了,本以为此事做罢,谁晓得后脚对方就找上了山长。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但林父一走,徐山长就叫了学谕们过去,让把外墙的狗洞给封住,还叫人日夜巡查,不给一个学生偷溜外出。
旁人或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阮老夫子却是猜也能猜出来七七八八。
——多半是那林父告了状!
眼下全是自己无心之失,不独学谕们被迫日夜巡查,就是夫子们也不少给被喊去帮忙,至于学生们,就更可怜了!
唉……一己之私,乃至于此,摊上这样的爹,可惜了那林熠文,更惨的是自己,都无颜面对其余教授!
阮夫子自己是走了,却不晓得他一走,后头人已是开始议论起来。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给林家下帖,又碰了个软钉子,最后闹得书院大晌午的封狗洞的事情,几乎是个个都晓得。
“老阮也是迂,他但凡多打听打听,看看那林家、宋家两边行事,就该知道七七八八了!”
“也是林熠文文章做得好,他起了爱才之心吧!”
“这话我也只是当着你们说,这学生……唉,人品如此,文章做得再好又如何?况且也不是顶好,莫说同太学比,便是在咱们书院里头,十个指头拿出来,他排不上号的!”
“别说了,老阮进来了!”
“罢了,未必是因为林熠文他老爹,或许真个是天子下降,才只好堵洞……”
“得了吧,天子再下降,不也是巡堤,还能来我们这里?”
***
“……粮秣、营兵俱已调遣完毕,一旦滑州有变,当日就能启程……”
河道上,天子赵昱正亲自带着一干臣子巡堤。
近来河水暴涨,西边来信,说是上游雨水不断,钦天监也说京畿两地雨水在即,只怕夏汛要来。
他忧虑得很,各处堤坝、河渠都亲自巡看过一遍,又听得下头人汇报一番,终于稍稍放心了两分。
终于行程结束,赵昱才要摆驾,就见得不远处人群中站着几人,都是头发花白,胡子稀疏。
他迈步走了过去。
眼见一干人等欲要行礼,他忙叫免礼,道:“不想竟把几位卿家劳动出来……”
又一番温言安抚。
对面自然是陈、曹等几位太学老夫子。
两边叙说几句,赵昱问了问太学生情况,又问诸位老头近来身体,说着说着,那曹度忽然一抹眼泪,道:“陛下数年前也曾下降太学,学生们争相传报,那几年间,不用怎的督促,个个晓得奋进——而今此处距离太学不远,臣斗胆——敢问这一拨学生,有无机会得见天颜?”
太学本就是年轻学子、天子门生汇集之地。
赵昱应允道:“正要去见见新生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