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徐福遗泽?
咸腥的海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吹拂着琉球那处避风小海湾。简陋的棚屋区临时搭建起来,唐军士兵持械巡逻,警惕地注视着那些沉默围观的岛民。圣武上皇和病情稍缓的光明子被安置在最大的一间棚屋内,依旧惊魂未定。而海湾另一侧,冯崇临时征用的最大一间草棚里,气氛却凝重得如同山雨欲来。
棚屋中央,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冯崇端坐主位,面色沉肃。他面前粗糙的木桌上,端端正正摆放着那块刻有古体“秦”字的黑色木牍。木牍边缘光滑,显然经过漫长岁月的海水冲刷和人的摩挲,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朴与神秘。
在冯崇对面,坐着那位脸上涂着赭红油彩的魁梧岛民首领,他自称“阿图”。此刻他神情庄重,双手比划着,用一种音节奇特、语调起伏如同海浪拍岸的语言,辅以生动的肢体动作,向旁边一位精通多种夷语、眉头紧锁的老通译急切地诉说着。
老通译凝神细听,不时打断询问几个词,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转向冯崇,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将军……这……这太匪夷所思了!阿图首领说,他们世代居住于此,自称为‘海人’。他们尊奉一块古老相传的‘祖木’,其上刻着先祖之号——‘秦’!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比高山上的老树还要古老的年代,大海的东方驶来了巨大的楼船,比我们最大的船还要大十倍!船上有穿着奇异华丽服饰的‘天朝贵人’,带着很多很多穿着同样衣服的人,还有会种五谷、会造房屋、会治病的‘贤人’。这些‘天朝贵人’的首领,就叫‘徐福’!”
“徐福”二字如同惊雷,在冯崇和他身边几个亲信校尉耳边炸响!棚内瞬间死寂,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海浪的哗哗声。
老通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转述,声音越来越激动:“阿图说,徐福带着他的人登上了这座大岛,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草和仙山。他们停留了很久,教会了岛民的祖先耕种、织布、识别草药,甚至……还有冶炼青铜和刻写符号的方法!后来,徐福带着一部分人再次扬帆向东,去寻找真正的仙山,再也没有回来。而留下的人,一部分融入了岛民,另一部分则乘船向南,去寻找更温暖的岛屿……他们,就是这些‘海人’的直系祖先!这块‘祖木’,是当年徐福留下的信物之一,刻有他们故国的名号,象征着他们来自‘天朝上邦’!”
冯崇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木桌前,手指近乎颤抖地抚过木牍上那个古朴的“秦”字刻痕。史书上语焉不详的记载,民间流传千年的传说,此刻竟以一种近乎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呈现在这远离中土的蛮荒海岛上!徐福东渡,竟真的留下了遗民?这些皮肤黝黑、持着骨矛石斧的岛民,体内竟可能流淌着与中原同源的血脉?
“他……他们还说了什么?关于徐福,关于那些离开的人?”冯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老通译连忙询问阿图。阿图首领神情变得更加肃穆,甚至带着一丝神圣的意味,他指向东方浩瀚的海洋,又指了指南方,语速加快。老通译仔细聆听,脸上惊疑不定:“阿图说,徐福离开时,留下预言:终有一日,会有来自西方故土、乘坐巨大‘神船’、带着‘秦’字印记的人重返这里!那将是‘天朝’重临,是‘海人’回归祖地怀抱的时刻!他们……他们看到将军您的巨舰和旗帜,尤其是船上那巨大的‘唐’字旗,就认为是预言应验了!所以才会……才会捧出‘祖木’相迎!” 阿图说着,竟对着冯崇和桌上的木牍,虔诚地伏身下拜!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到了圣武上皇和光明子耳中。当老通译将“徐福”、“天朝遗民”、“预言应验”这些词磕磕绊绊地翻译给圣武时,这位落魄的上皇如遭雷击,本就蜡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若非侍从搀扶,几乎栽倒。
“徐福……徐福大人……竟……竟是真的?”圣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一种信仰崩塌般的茫然。倭国皇室自诩为“天照大神”后裔,但贵族阶层中一直隐秘流传着关于“渡来人”尤其是“秦人”带来先进文明的传说。徐福,更是被神化为带来农耕、医药、冶炼等神术的“先贤”。如今,这传说不仅被证实,其留下的遗民竟奉大唐为“天朝故土”?这对圣武精神世界的冲击,远比朱雀门前的尸山血海更加彻底!他赖以维系最后一点尊严的“神国”根基,在这一刻,被无情地动摇了。
更诡异的是,原本高烧不退、气息奄奄的光明子皇后,在听闻这个惊天消息后,滚烫的体温竟在几个时辰内诡异地开始下降,虽然依旧虚弱,但昏沉的眼神却恢复了一丝清明,甚至能勉强喝下几口米汤。仿佛这颠覆性的冲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暂时激活了她求生的意志。神秘的岛屿,古老的遗民,颠覆的传说,病情的转机……这一切是福是祸?冯崇望着东方迷雾笼罩的海域和那些虔诚跪拜的“海人”,心中警铃大作。这枚意外发现的“东海遗珠”,其价值与潜在的风险,恐怕远超想象!必须立刻密报长安!
平壤:收网时刻
平壤城,安东都护府衙署深处。烛火通明,照亮了都护程名振那张因常年戍边而显得黝黑冷硬的脸。他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审讯卷宗。下首肃立着两名身着便装、气质精悍的百骑司军官,其中一人肩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正是当日在荒林中射出那惊天一箭的弩手。
“这么说,扶余丰遇刺,确系泉男生那老狐狸的‘苦肉计’?”程名振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摩擦。
“回都护,千真万确!”肩缠绷带的百骑司校尉沉声回答,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属下等奉命暗中监控泉府。扶余丰出城当夜,泉男生心腹管家秘密调动了府中豢养的一批‘影武者’,皆着灰黑衣,配精巧手弩,正是刺杀扶余丰那伙人!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扶余丰的命,而是要制造‘大唐派人截杀’的假象,以此煽动靺鞨诸部对大唐的仇恨,逼他们尽快起兵!同时,嫁祸给我安东都护府,让新罗等势力更加忌惮和敌视大唐!”
程名振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敲在卷宗上:“好个一石二鸟!那新罗密使金顺元呢?也是他灭的口?”
另一名百骑司军官接口道:“正是!金顺元惊闻扶余丰遇刺,又见‘大唐刺客’凶悍,吓得魂飞魄散,仓皇逃离平壤,企图经陆路绕道回新罗报信。泉男生岂容他走漏风声?派出的另一队‘影武者’在城南驿馆将其截杀,伪造成饮酒过量、暴毙而亡的假象。手法干净,若非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几乎被他瞒天过海!”
程名振眼中杀机毕露:“老匹夫!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早就在百骑司的耳目之下!那些影武者,现在何处?”
“回都护,参与刺杀扶余丰和灭口金顺元的两队影武者共十七人,已被我们锁定藏身窝点。昨夜突袭,格杀负隅顽抗者十一人,生擒六人,包括他们的两个头目!人赃并获!口供、武器、联络信物俱在!”百骑司校尉语气铿锵。
“好!”程名振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证据链已全!泉男生私蓄死士、阴谋刺杀藩属王子、构陷朝廷命官、煽动边衅、谋杀他国使节……条条都是夷族大罪!传本都护将令!”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安东都护府所属,飞骑、越骑两营,即刻封锁泉府所有出入口!弓弩上弦,刀出鞘!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调府兵一队,由百骑司引导,查封其城外别业、货栈、田庄!所有账册、文书、往来信件,悉数封存!”
“着平壤城守军,全城戒严!四门紧闭!无本都护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另,”程名振眼中寒光一闪,看向百骑司军官,“请二位持本都护令牌及罪证抄本,星夜兼程,快马赶赴长安,面呈陛下!平壤这潭浑水,是时候彻底清一清了!”
“遵命!”百骑司军官肃然抱拳,眼中闪烁着大网收拢的兴奋。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铿锵声、战马嘶鸣声瞬间打破了平壤城夜的宁静。火把的光亮如同流动的星河,迅速汇聚、包围了城东那座曾经门庭若市、象征着高句丽遗民最后权势的泉府大宅。府邸内,隐约传来惊恐的哭喊和慌乱的奔跑声。一张无形却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在这一刻骤然收紧,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长安:帝影下的少年
长安,皇城西苑一处僻静雅致的院落。院中植着几株老梅,枝干虬劲,虽未到花期,却也别有一番清幽。这里便是藤原广嗣暂时的居所,名曰“听梅小筑”。名字雅致,但对藤原广嗣而言,却是另一座无形的牢笼。
夜色深沉。藤原广嗣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梦中,奈良朱雀门前的尸山血海与长安禁苑那焚天煮海的恐怖烈焰交织翻腾,最后都化作了那个高台之上、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他灵魂的年轻帝王身影!那身影如同巍峨的山岳,带着无穷的威压,让他窒息,让他无处可逃!
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窗外月光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一片惨白。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对那个男人的敬畏,已经深深烙印在骨髓里,甚至压过了对唐军、对冯崇的仇恨。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正是李忠。他换下了戎装,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常服,但那股子军旅中磨砺出的精悍和冷肃之气却丝毫未减。
“做噩梦了?”李忠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藤原广嗣身体一僵,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李忠走到桌边,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少年惨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李忠没有看他,自顾自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放在桌上。书册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封面是端正的楷书——《千字文》。
“从今天起,每日卯时起身,随我习练一个时辰的唐语。此书,便是你的启蒙。”李忠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念。”他用手指点了点书册封面上的三个字。
藤原广嗣死死盯着那陌生的方块字,嘴唇紧闭,倔强地扭过头去。他不想学!这是敌人的语言!是征服者的工具!
李忠也不动怒,只是缓缓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压力:“你以为,不学唐语,不遵唐礼,就能守住你那点可怜的倭国心气?就能为你父亲报仇?为你祖父祖母雪耻?”他嗤笑一声,声音冰冷,“愚蠢!看看禁苑那场火!那力量,属于大唐!属于陛下!在那样的力量面前,你所谓的仇恨和骄傲,渺小得如同尘埃!陛下留你一命,让你在此学习,不是恩赐,是给你一个看清现实、选择生路的机会!学,或许将来还能有几分用处,做个人。不学……”李忠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你就永远只是个无用的、随时可以被碾死的俘虏!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棋子……”藤原广嗣身体一震,这个词如同冰锥刺入心脏。他想起祖父祖母被押上牛车的卑微,想起父亲切腹时的血泊,想起自己如同货物般被带到长安……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泪光,带着绝望的嘶吼:“你们……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李忠俯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陛下要的,是一个有用的‘藤原广嗣’,而不是一个活在仇恨里的废物。学好唐语,了解大唐,这是你活下去、甚至将来能为你藤原家做点什么的唯一途径。至于陛下最终想用你做什么……”李忠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等你真正学会了说话,学会了思考,自然会明白。现在,念!”
那不容抗拒的威压,混合着“棋子”、“有用”这些冰冷而现实的词语,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藤原广嗣心中最后一点顽固的壁垒。他浑身颤抖着,挣扎着,最终,在那双冰冷目光的逼视下,极其艰难地、带着哭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生涩破碎的音节:“千……千……字……文……”
声音细若蚊呐,充满了屈辱和痛苦。李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太小,重念。” 昏黄的灯光下,少年被迫学习征服者语言的艰难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而遥远的太极宫中,李琰正对着沙盘上倭国的位置,指尖轻轻敲击。一个以倭制倭、彻底瓦解其抵抗意志的庞大计划,正随着藤原广嗣那生涩的诵读声,悄然拉开了序幕。
勃律雪山:断臂求生
凛冽的寒风如同裹着冰刀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勃律雪山那道陡峭得近乎垂直的绝壁上。岩洞中涌出的浓烟和推至洞口的余烬,成功吸引了吐蕃巡哨骑兵的注意力。数十名剽悍的吐蕃骑兵发出嗜血的嚎叫,挥舞着弯刀长矛,如同黑色的旋风,狠狠撞向了正在洞口徘徊的狼群!
“嗷呜——!”
“希律律——!”
野兽的嘶吼、战马的惊嘶、兵刃的碰撞、人类的惨叫瞬间交织在一起,在狭窄的山谷中爆发出令人心悸的死亡交响曲!狼群被突如其来的骑兵冲撞得七零八落,凶性大发,疯狂地撕咬马腿、扑击落单的骑兵!而吐蕃骑兵则凭借着精良的装备和人数优势,凶狠地劈砍着扑上来的恶狼!雪地上顿时鲜血四溅,人尸、狼尸、马尸滚作一团,场面混乱血腥到了极点!
“就是现在!冲出去!往西!上雪线!”岩洞内,裴行嘶声怒吼,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一把将怀中用生命守护的油布包裹塞给身边一名最年轻、体力保存最好的测绘队员:“小七!拿稳了!死也要把它带回安西都护府!其他人,跟我断后!”
没有任何犹豫!幸存的十几名队员爆发出最后的求生力量,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浓烟滚滚的洞口冲出,借着混乱战场的掩护,手脚并用地扑向右侧那条被冰雪覆盖、陡峭无比、直通上方雪线的小径!这条小径是之前躲避风雪时发现的,极其危险,却是唯一的生路!
“唐狗跑了!”有眼尖的吐蕃骑兵发现了突围的测绘小队,厉声高呼!
几名吐蕃骑兵试图拨转马头追击,但立刻被疯狂的狼群和混乱的战场拖住。然而,仍有七八名位置靠外的吐蕃骑兵成功摆脱了纠缠,怒吼着策马追来!马蹄踏碎冰雪,速度极快!
“拦住他们!”裴行眼中血丝密布,猛地停下脚步,反身抽出横刀,和另外三名自愿留下断后的队员一起,如同磐石般堵在了狭窄的小径入口!
“杀!”苏海政咆哮着,不顾肋下还在渗血的伤口,挥舞着一根捡来的粗木棍,狠狠砸向冲在最前面的一匹战马前腿!
“咔嚓!”木棍断裂,战马惨嘶着前蹄跪倒,将背上的骑兵狠狠摔飞出去!
裴行和另外两名队员则挺起简陋的长矛和横刀,死死顶住扑上来的吐蕃骑兵!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狭窄的地形限制了骑兵的冲击,却也让他们陷入了更加残酷的贴身肉搏!
“噗嗤!”一名断后的队员被吐蕃骑兵的弯刀劈中了脖颈,鲜血狂喷,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
“老子跟你们拼了!”另一名队员怒吼着抱住一名吐蕃骑兵的腰,两人一起滚下陡峭的山坡,瞬间被风雪吞没!
裴行左臂被一支投矛擦过,带起一溜血花,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咬碎钢牙,横刀格开一柄劈来的弯刀,反手一刀刺入对方战马的腹部!战马悲鸣倒地!
就在这惨烈的搏杀中,测绘小队的主力已经连滚带爬地冲上了陡峭的小径,身影消失在更高处的风雪迷雾中。小七紧紧抱着油布包裹,回头望了一眼下方浴血奋战的裴行等人,泪水混合着雪水模糊了视线,他狠狠一咬牙,头也不回地向上攀爬。
“头儿!快撤!”苏海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个扑向裴行的吐蕃骑兵撞开,自己却被另一名骑兵的弯刀狠狠劈在后背!厚实的皮袄被撕裂,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脊背!他闷哼一声,向前扑倒,却死死抱住了那骑兵的一条腿!
“老苏!”裴行目眦欲裂!
“走啊!”苏海政嘶声大吼,口中喷出血沫,“别管我!把图……带回去!”
看着被吐蕃骑兵围住、血染雪地的苏海政,看着上方队员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裴行知道,再不走,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图也保不住!一股悲愤欲绝的怒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将手中卷刃的横刀狠狠掷向一个扑来的吐蕃骑兵,逼退对方,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扑向那条通往生天的陡峭雪径!
风雪更大了,迅速掩盖了下方战场的厮杀声和血腥气。裴行手脚并用,如同壁虎般在光滑的冰壁上攀爬,冰冷的岩石和雪块刮擦着他的脸和手,留下道道血痕。每一次发力,左臂的伤口都传来钻心的剧痛。他不敢回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去!保护小七!保护那用无数兄弟性命换来的图册!归途,依旧布满杀机,但希望的火种,已经在这片死亡雪山上艰难地点燃。
尼沙普尔:血泪铸就的秩序
尼沙普尔总督府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和石灰水的刺鼻气息。查拉维亲王坐在主位,身上那件象征王权的紫色袍服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重。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短短数日,仿佛老了十岁。他面前的长桌上,摊开着一卷长长的羊皮纸,上面用波斯文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那是巴赫蒂亚尔在严刑拷打和死亡威胁下,供出的、在尼沙普尔及周边城镇“阳奉阴违”、“囤积居奇”、“暗中勾结大食残党”的萨珊旧贵族名单!名单之长,触目惊心。
高仙芝坐在下首左侧,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细绒布擦拭着自己的横刀刀身,神情淡漠,仿佛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几名唐军校尉按刀侍立其后,如同沉默的铁雕。
“亲王殿下,名单在此,证据……巴赫蒂亚尔临死前也画押了。”一名查拉维的亲信将领躬身禀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递上几张沾着血指印的供词。“如何处置,请您示下。”
查拉维的目光缓缓扫过那长长的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在他的心上。巴赫蒂亚尔、哈桑、穆斯塔法……这些名字背后,是曾经在萨珊宫廷宴会上把酒言欢的旧识,是拥有大片庄园和私兵的实权贵族,是波斯复国理论上应该依赖的“基石”。然而,正是这些“基石”,在尼沙普尔最需要团结的时候,选择了囤积粮食、拒缴赋税、冷眼旁观,甚至暗中资助那些袭击唐军补给线的“盗匪”!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悲凉,在查拉维胸中翻腾。他想起了被钉在树上的巴赫蒂亚尔那不甘的眼神,想起了高仙芝那句冷酷的“根基渐稳,民心如冰”。他知道,高仙芝在看着他,长安的皇帝也在看着他。他需要这些贵族的钱粮和影响力来重建秩序,但他更需要向大唐证明,他这把刀,足够锋利,足够听话!
“呼……”查拉维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他拿起桌上一支镶嵌着红宝石的鹅毛笔,蘸饱了浓稠的朱砂墨,在那份长长的名单上,划下了第一道刺目的红叉——落在“巴赫蒂亚尔”的名字上,尽管他早已是具尸体。
然后,是第二个名字,第三个名字……朱砂如同粘稠的鲜血,在羊皮纸上蔓延。每一个红叉落下,都代表着一条甚至数条性命的终结,代表着查拉维亲手斩断与旧日阶层的最后一丝温情,也代表着金狮旗将浸透更多同胞的鲜血。
“按名单……抓人。”查拉维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所有直系成年男丁……处决。家产……全部抄没充公!妇孺……贬为奴,参与城防修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殿下!这……这名单上有些家族,只是观望,罪不至死啊!而且牵连太广,恐……”那名亲信将领脸色发白,试图劝谏。
“执行命令!”查拉维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厉色,如同濒死的野兽,“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乱世用重典!不杀一儆百,如何震慑那些首鼠两端、心怀鬼胎之徒?!如何筹集粮饷,养活军队和难民?!如何……向大唐皇帝陛下证明,我波斯郡国,值得他继续支持?!”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高仙芝。
高仙芝依旧在擦拭着横刀,刀身雪亮,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脸。他仿佛没听见查拉维的咆哮,只淡淡说了一句:“郡王殿下英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查拉维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坐回椅子。那名亲信将领脸色灰败,不敢再言,躬身领命,颤抖着拿起那份染血的名单和命令,匆匆退下。
很快,尼沙普尔城内,再次响起了令人心悸的喧嚣。马蹄声、哭喊声、呵斥声、兵刃出鞘声混杂在一起。一队队眼神复杂、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波斯新军士兵,在唐军小队的“陪同”下,冲进一座座曾经显赫的贵族府邸。昔日衣冠楚楚的贵族老爷们被粗暴地从温暖的厅堂里拖出,在妻儿的哭嚎声中,被押往临时设立的刑场。家产被贴上封条,一车车地运往郡王府库。妇孺被驱赶出来,如同牲口般集中看管。
一面面深紫色的金狮旗,在尼沙普尔残破的城头和血腥的刑场上空飘扬。旗帜上那头金线绣成的雄狮,在夕阳的余晖下,依旧昂首咆哮,威风凛凛。然而,每一个仰望着这面旗帜的波斯人,无论是麻木的新军士兵,还是惊恐的平民,眼中都再也找不到最初的狂热和希望,只剩下深深的恐惧、迷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这秩序,是用同胞的血泪和萨珊旧贵族的累累尸骨铸就的。金狮旗的荣光下,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阴影。查拉维站在总督府残破的高台上,望着城中升起的几处示警的狼烟,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哭嚎,只觉得那面他亲手竖起的金狮旗,沉重得如同山岳,几乎要将他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