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刚落,就听到车轱辘的声音,大部队终于路过泥泞赶了上来。
温拾卿不想回答,她干脆避开不谈。
等雨势小了许多,苏景逸和温拾卿才重新上路。
两人一路无话,她湿透了的衣衫闷了一路,等到了宁州她才换了衣衫。
苏景逸翌日来找温拾卿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发起了高热。
榻上的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额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脸上,往日清亮的桃花眼此刻蒙着层水雾。
苏景逸心猛的一揪,急忙让人打了热水,用帕子一遍遍的擦拭她的额头。
昏睡的人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不要刘大夫,不要刘大夫。
刘大夫是他们车队的大夫,苏景逸心下焦急又疑惑,只能去外头给她找了个大夫。
暮色爬上窗棂时,温拾卿终于悠悠转醒。
烛火摇曳间,苏景逸倚着床头阖着眼睡去。
“珩之……” 她沙哑的呼唤惊得他猛然睁眼。
苏景逸慌忙去探她的额头,指腹触到退烧后的微凉,紧绷的脊背才终于松懈:“感觉好些了吗?”
温拾卿鼻子堵的慌,没有嗅到满屋子的药味,只是舌尖隐约泛苦。
她心下一惊,挣扎着要起身:“我看大夫了?”
苏景逸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安抚:“先躺下。”
“你真给我找的大夫?”温拾卿的眸子瞬间瞪大,流露出了惊惶和责备:“你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给我看病!”
苏景逸:“.......”
“苏珩之,你回话!是不是给我看......”温拾卿的声音带着颤抖。
她扫了眼屋子,没看到其他人,窗外夜色如墨,床边的人明显是守了她一天一夜。
她该说的是谢谢,可此刻不安太过强烈,她急于一个解释。
“是。”
闻言,温拾卿脸色一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了:“......还有其他人在吗?你找的哪个大夫?那我......”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带着难以掩饰的绝望。
苏景逸喉结滚动,欲言又止的神情里藏着不解与疼惜:“别怕,找的外面的大夫,我说是我的......夫人。”
“没其他人在,只有我在场。”
温拾卿猛地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暂时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房间里陷入死寂,唯有烛火在风中摇曳,将苏景逸的影子投在墙上,轻轻晃动。
苏景逸也不催促,只坐在床边看着她。
好半晌,她才缓过神来。
女扮男装本就危险,她已经藏了快两年了,还是因为意外才掉马。
意外是最不能控制的因素。
她从前只觉得已经踏上了这条路,那便硬着头皮走,毕竟这个时代的男性实在比女性自在。
又能当官,铁饭碗,她抛不开。
她也曾经想过,万一,万一哪一日出了意外怎么办。
但她这样的身份根本就是无解。
除了谨小慎微,谨小慎微,别无他法!
毕竟原主寒窗苦读得来的功名和荣耀,她没权利都不要了。
这下好了,还没等她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还是掉马了。
苏景逸发现了总比其他人发现了的好。
或许她也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对苏景逸放心。
苏景逸在等她。
他形容不出来刚开始知道的时候心中复杂的思绪,只记得先是怀疑,而后又是巨大的惊喜,喜悦冲上神经末梢,他的指尖都忍不住颤抖。
他从前觉得温拾卿是男子,他苏景逸可以踏出这步,也可以表明心意,但他不敢强求温拾卿也走这条路。
毕竟他能承受指责和异样,可他不想温拾卿也和他一样承受。
可原来所有的让他害怕的,畏惧的,都不存在。
随着时间推移,喜悦过后他心思又想到了别处。
再就是疑惑不解和抑制不住的心疼。
毕竟这样的路不好走。
她是女子,可她从没把自己当做女子一样呵护。
眼前人偏要将自己锻成利刃,劈开这世道对女子的桎梏。
从她读书到她科举,再到入朝为官,一路走来必定艰辛。
那些锋芒毕露的背后,藏着的是日日如履薄冰的惶恐。
女扮男装混迹官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不知过了多久,被褥终于微微起伏,露出温拾卿泛红的发顶。
桃花眼蒙着层水光,脸颊因长时间闷在被中泛起不正常的嫣红,碎发黏在湿润的额角,好一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苏景逸漆黑的眸子微沉,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想说了?”
“说什么,你不是都知道了?” 温拾卿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直直看向苏景逸,睫毛忽闪,像是在他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
“嗯,为何要这样冒险?”苏景逸倾身向前,声音低沉而温柔。
温拾卿抿了抿唇,沉吟片刻后才开口:“我是母亲第三个孩子,我爹那时候意外去世,我若还是个女孩,估计最后连住在哪儿都成问题。”
三言两语说完了原主小时候的遭遇。
至于温拾卿她自己为何要冒险,她也不想的,她来的时机不对,来的时候什么都有了,状元,官职,都板上钉钉了。
况且这全是好东西,没有推辞的道理。
“后来呢,就学着学着觉得考科举是个出路,毕竟出去干苦力我也干不来。”
“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温拾卿顿了顿,咬了咬下唇,才继续:“你会替我保密的吗?”
苏景逸深沉的眸子里情绪复杂,他喉结微微滚动,却问出了别的问题:“这是你拒绝我的理由吗?”
“你还没回答我。”温拾卿不答继续问:“是与不是关乎你会不会保密?”
苏景逸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笑意,摇了摇头:“不关乎,这样的话其实你不用问。”
“你知道答案的,不是吗?”声音带着几分纵容。
温拾卿当然知道。
可那些蛰伏在心底的恐惧,那些被人识破身份的噩梦,像藤蔓般缠绕着她。
没听到他亲口说出口,悬着的心就始终落不了地。
她咬着下唇,倔强的眼神却不肯有半分退缩,像是要把满心的不安都化作锋利的刺。
见状,无奈地轻笑一声,举起三指:“我苏景逸对天发誓,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任何人,若违此誓......”
话未说完,温拾卿便一把扣住他的手指,指尖相触的刹那,两人都感受到一股细微的电流窜过。
“好了。我信你,我信你了。”
说实话她还挺伤人的,她这样的身份还没有学会完全的信任哪怕任何一个人。
即便面对苏景逸,也难以轻易卸下心防。
苏景逸被截断的誓言在喉间化为轻笑,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都笼在暗影里:“既然我知道了,自会护着你。”
他灼热的气息拂过相握的手,惹得温拾卿慌忙松开。
却不想,下一秒,她的手腕便被苏景逸扣住,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雪松般清冷又带着暖意的气息将她笼罩,苏景逸的声音低沉而蛊惑:“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子喻,公平一点,你什么时候回答我的?”
窗纸被晚风掀起一角,烛光在摇曳中勾勒出纠缠的人影。
温拾卿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喉头发紧:“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还敢护?”
案头的烛火突然爆开一朵灯花,映得她眼尾朱砂痣愈发妖冶。
苏景逸望着眼前人,心脏不受控地剧烈跳动,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的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嗯,我不仅护,我还要包庇。”他声音沙哑,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深情。
温拾卿不禁失笑,眉眼弯弯,揶揄道:“你可是御史台最年轻的御史中丞,这就已经学会徇私了?”
“嗯。” 苏景逸嘴角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没办法,珩之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肉体凡胎。”
原则上是要公平公正,可原则抵不过心动刹那。
声音低沉而温柔,字字句句都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温拾卿被他直白的话语惊得呼吸一滞,脸颊瞬间染上红晕。
她偏过头,连忙抽回了手靠回床头,躲开他炽热的目光,强装镇定转移了话题:“我、我没有耽误行程吧?”
苏景逸看着她慌乱的模样,眼底笑意更甚,伸手轻轻给她拉了拉被褥,动作自然又亲昵:“不会,我白日里去走了一趟,都看的差不多了。明日你也休息休息,衢州你就先别管了。”
温拾卿不赞同的睨了他一眼:“这不对。”
“嗯?” 苏景逸微微挑眉,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褥边角,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庞。
“你这是纵容,这样我怎么学到东西?”温拾卿抬眸,与他对视,眼神坚定。
苏景逸眼神的眸子透出无奈:“子喻说的是,抱歉,这方面我只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没觉得过分。”
“不过,等你身体好些,你想学什么我都带你,嗯?”
太纵容了,实在是太纵容了。
温拾卿只觉耳朵像是被火燎过,无意识捏着耳垂别开脸,说了句:“就算是因为这个秘密,珩之,你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不是吗?”
话语说的突兀,但是苏景逸知道,她这是在回答前面的话。
她从前拒绝他确实是因为这个秘密。
耳边响起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明显的疑惑:“解决什么?”
喉结滚动时,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投下阴影。
温拾卿抬眸,直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里翻涌的暗潮几乎要将她吞没:“我这样的身份,不论对方是男还是女,我都没办法接受,不是吗?”
苏景逸微微蹙眉,薄唇紧抿成苍白的直线:“我能接......”
“我没想回头。” 不等他说完,温拾卿抬眸望了过去,后背紧紧抵着床头。
发梢扫过她泛红的眼角,语气却冷得像淬了冰,“我是要在这条官途走到底的。”
她望着他眼底碎裂的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御史台最年轻的中丞大人,应该明白,若我一直都以男子自居,有些路就注定不能并肩。”
“所以,珩之,喜欢我不会有结果。”
屋内缄默了片刻,苏景逸睫毛轻颤,喉咙上下几番滚动,敛眉看向她,眼底翻涌着滔天巨浪:“你以为我想要什么结果?”
“自然是和天下男子一样,娶妻生子。”
他声音嘶哑:“我没说过我想那样。”
温拾卿蹙眉:“你不想?还是你放弃那样?”
“有区别?”苏景逸突然轻笑,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苍凉。
“我不想你放弃你本该有的东西。”温拾卿深吸一口气:“你前程似锦,大好年华,可以有门当户对的亲事,很好的家庭,你的仕途,你的名声,你的一切都该是所有人羡慕的康庄大.....”
“温拾卿,温子喻!”苏景逸突然攥住她的手腕打断了她的话,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心头阵阵抽痛,他摸到了温拾卿最核心的秘密,应当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可对面的人字字句句都是理智,分析,仿佛从不曾被心动左右。
他垂下眼眸,声音低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我是凡夫俗子,选不了最合适的,最应该的,最合理的......”
喉结剧烈滚动,“我扛不住心动,扛不住念想,扛不住每次见你都想把你护在身后的冲动。”
“怎么办?我根本扛不住......”
他松开她的手腕,却又克制不住地伸手,指腹擦过她手腕处:“你比我厉害,我摸着你的命门,摸着你跳动的脉,听你在这里分析所有的利弊。”
声音里满是无奈与自嘲,“你对我是有心动的,不是吗?”
“起码有一点......”
“这些在你心里都算什么呢?”
温拾卿猛地一怔,像是被人看穿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慌忙抽回手,不想再将自己的脉搏暴露在他指尖:“有心动,可我和你之间有万难,不是心动就能......”
“所以,你不救我?”苏景逸语气悲凉,眼底猩红与绝望翻涌如潮:“你考虑了我成家,生子,为官,名声,你考虑了所有。”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唯独不考虑我这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