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铮捏着眉心:“念昭对明姐儿恭顺自然是好的。”
作为大哥自然希望妹妹和外甥女相处融洽。
“关键是四妹。”许殷叹了口气,“你们也瞧见了,她看念昭的眼神……毕竟是亲母女,就算隔着二十多年,血脉总是连着的。可念昭这孩子……”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许术指尖在桌上敲着:“我最担心的是四妹的身子。她如今怀着孕,情绪不能大起大落。念昭这忽冷忽热的,万一刺激到她……”
正说着,许承端着药碗进来,刚好听见这话,脚步猛地顿住。
他想起前几日自己瞎琢磨的念头。
四姑是二十多年前的人,念昭姐姐今年正好二十二岁,若四姑是突然来到现在,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岂不就是念昭姐姐?
这想法让他后颈发凉,手里的药碗差点脱手:“三舅舅,您是说……念昭姐姐会害四姑?”
“小孩子家别乱猜。”许殷斥道,却没否认,“你只需记住,看好你四姑,别让她和念昭单独相处。”
许承重重点头,端着药碗往外走时,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路过花园时,正看见许念昭陪着许怀夕在赏花。
许念昭手里拿着朵栀子花,正往许怀夕发间插:“四姑,这花配您正好。”
大家倒也没有纠正许念昭对许怀夕的称呼。
许怀夕微微偏头,看着她含笑的眉眼,还是觉得奇怪。
躲在假山后的许承看得心惊肉跳,直到沈云岫提着食盒走来,才松了口气。
沈云岫将一碟蜜饯递给许怀夕:“刚买的话梅,你不是说想吃酸的?”
又淡淡瞥了眼许念昭,“念昭姑娘若无事,不妨去看看二舅舅,他估计有事寻你。”
许念昭眼底闪过一丝不快,却还是乖巧地应道:“好,我这就去。”
转身离开时,她的裙摆扫过花丛,带落了几片花瓣,像极了她转瞬即逝的笑容。
沈云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才低声对许怀夕道:“离她远点。”
“可她……”
“血缘未必是天性。”
沈云岫给她塞了几颗话梅,又不动声色地把她头上的花摘下来。
“巫祝令……”许念昭抚摸着脖子上的花痕,,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很快就是我的了。”
而此时的许怀夕,正坐在梳妆台前,沈云岫端来安胎药,见她对着铜镜出神。
沈云岫眸光一沉,不动声色地来到许怀夕身边,拿起梳子替她通发:“夜深了,该歇息了。”
许怀夕靠在沈云岫怀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的衣襟:“云岫,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认她?”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陪着你。但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像一张无形的网,正缓缓收紧。
而那张写着“巫祝令”的信纸,此刻正躺在许念昭的炉子里,化作一缕青烟,飘向沉沉的黑夜。
岭南的雨总带着股黏腻的潮气,淅淅沥沥打在许家府宅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正厅里,檀香在铜炉里明明灭灭,却压不住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惶然。
两个仆妇架着疯嬷嬷进来时,她身上还带着北疆雪原的寒气,粗布衣衫上沾着经年累月的污渍,头发纠结如枯草,一双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反复念叨着:“雪……红的雪……跑啊……”
许铮坐在主位上,一身藏青常服,腰间悬着枚素面玉佩,正是他平时惯穿的打扮。
他指尖按在眉心,听完仆妇的回话,才缓缓抬眼看向地上的老妇。
作为许家大哥,又是手握重兵的岭南大将军,他见惯了沙场血腥与朝堂诡谲,可此刻看着这疯癫的嬷嬷,眉峰还是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松绑吧。”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仆妇们依言解开嬷嬷身上的麻绳,她却像没了骨头似的瘫在地上,继续喃喃自语。
许殷站在一旁,手里攥着盏冷透的茶,指腹因用力泛白——他比许铮更急,五妹许云昭失踪二十一年(死亡),却带着一身谜团。
这疯嬷嬷是唯一能从二十一年前活下来的见证,她的话或许能解开所有疑团。
“嬷嬷,”许殷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你看看我,还记得吗?二十一年前,你跟着五姑娘去北疆,我去送过你们的。”
嬷嬷的眼皮颤了颤,似乎在努力聚焦。
她盯着许殷看了半晌,突然咧开嘴笑了,笑得嘴角淌下涎水:“二少爷……你长胡子了……像将军……”
许殷心头一紧。
嬷嬷口中的将军是他们的父亲,二十年前就已过世。
看来这嬷嬷并非全无心智,只是记忆被岁月和惊吓搅成了一团乱麻。
“是我,”他耐着性子追问,“当年在野狼谷,到底发生了什么?五妹她……太子妃她怎么样了?”
“太子妃……”嬷嬷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突然亮了亮,像是被点燃的残烛,“好看……像画上的人……眼睛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她的声音变得轻柔,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那天雪下得好大,埋了膝盖。太子和太子妃在那边商道……太子殿下牵着她的手,还说给太子妃种满院子的栀子花……”
许铮在主位上静静听着。
当年太子和五妹确实是去北疆,一是为了边境安稳,二是为了开拓西北的商道。
太子年轻的时候云州许家住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和四妹妹以及五妹妹关系都不错。
二十一年前京城传来消息,说前太子与太子妃在北疆遇刺,尸骨无存。
当时他和父亲镇守云州,接到家书时只觉心惊,却也明白朝堂风云变幻,不是他一个外将能置喙的。
如今再听这疯嬷提起,心中再次苦涩起来。
“后来呢?”许殷追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来……火!”嬷嬷突然尖叫起来,猛地从地上挣扎着要起来,被仆妇死死按住,“好多火!从天上掉下来的!宁王的人……他们戴着狼头面具……”
她的声音尖利如指甲刮过石板,听得人头皮发麻:“太子殿下把太子妃推到雪沟里,喊着‘跑’!他自己拿着剑冲上去……好多血……染红了雪……红得像过年的灯笼……”
许殷脸色发白:“那太子妃呢?她跑掉了吗?”
“跑了……又没跑……”嬷嬷突然哭起来,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往下淌,“二皇子……二皇子朱珩的人来了!他们说要护着太子妃,却把她往更深的雪林里带……我跟在后面,看见他们把她打晕了,塞进一个冰洞里……”
“为什么?”许殷追问,“二皇子为何要这么做?”
“他怕……”嬷嬷的声音突然压低,像在说什么秘密,“他怕宁王的人找到太子妃……也怕……也怕太子妃……”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卡住了,眼神又变得涣散,只是机械地重复:“冰洞……冷……好冷……”
许铮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是说,当年太子妃当年如何?”
嬷嬷茫然地抬头,看了看许铮,又看了看许殷,突然咯咯笑起来:“不知道……谁知道呢……雪太深了……埋了好多东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管家掀开门帘,低声道:“将军,二爷,沈公子来了。”
话音刚落,沈云岫便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身姿挺拔如松,一张脸生得清俊温润,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笑时带着几分暖意,不笑时又透着几分疏离。
他刚踏进门槛,原本瘫在地上的疯嬷嬷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直起身子,死死盯着沈云岫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你……”嬷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手指颤抖着指向沈云岫,“你……你是谁?”
沈云岫微微蹙眉,看向地上的老妇,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还是礼貌地颔首:“在下沈云岫。”
“云……”嬷嬷喃喃念着这个名,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是你!你怎么没死?!你不是被埋在雪地里了吗?!”
这话一出,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许殷看向沈云岫,只见他脸上的疑惑更深了些,似乎不明白这疯嬷为何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反应。
“嬷嬷,你认错人了。”沈云岫温声道,“我未去过北疆。”
“不!没错!”嬷嬷突然挣脱仆妇的钳制,疯了似的扑向沈云岫,却被他身边的护卫拦住。
她趴在地上,死死盯着沈云岫的脸,眼泪混合着恐惧滚落。
“太像了……太像太子妃了……这双眼睛……这鼻子……连笑起来的样子都一样……”
沈云岫脸上的血色微微褪去。他从前的记忆不多,对于父母的记忆也很浅薄,只记得自己叫沈云岫。
如今被这疯嬷当众说长得像二十一年前的太子妃,他心里难免有些异样。
许殷和许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他们早就知道沈云岫长得像五妹许云昭。
难不成沈云岫真是五妹妹的孩子?
疯嬷嬷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她仿佛被沈云岫这张脸拉回了二十一年前那个雪夜,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些被恐惧尘封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那天……那天我躲在树后面……看见二皇子的人把太子妃塞进冰洞……她醒了,抓着洞口的冰碴喊‘放我出去’……”
“后来……后来又来了一群人,戴着黑色的斗笠,说是三皇子朱珏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火把,说要‘清理痕迹’……”
“我看见他们往冰洞里扔柴草……点火……火顺着冰缝烧进去……太子妃的喊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又感受到了当年的灼热气浪。
“我怕……我跑了……一直跑……跑到雪停了,跑到有人烟的地方……可我总梦见……梦见冰洞里有双眼睛看着我……像现在这样……”
她猛地指向沈云岫,声音凄厉如泣:“就是这双眼睛!一样的!一样的!”
厅里一片死寂,只有雨声还在淅淅沥沥地响着。
许殷的脸色已经白如纸。
他终于明白,当年五妹是被二皇子朱珩藏进了冰洞,后来又被三皇子的人放火烧洞……
他看向沈云岫,只见沈云岫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可他放在身侧的手,却攥得指节发白——若他真是太子妃的孩子,那母亲当年经历了这样的事……
许铮端起桌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水的温热稍稍压下了心底的波澜。
他看向疯嬷嬷,声音依旧平静:“你确定,当时在冰洞里的是太子妃?”
嬷嬷被他的声音惊醒,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火太大了……我没看清……只听见声音……”
“二皇子和三皇子为何要对太子妃赶尽杀绝?”许铮又问。
“因为太子……太子死了……”嬷嬷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都想当太子……太子妃是太子的人……留着她,是个祸害……”
许铮了然。
二十一年前,前太子朱煊死于野狼谷。
朝堂之上,二皇子朱珩与三皇子朱珏争夺储位,最终二皇子胜出,成为如今的太子。
看来当年那场刺杀,不仅是宁王的阴谋,更是二皇子与三皇子的阴谋。
他看向沈云岫,见这年轻人虽面色发白,却依旧站得笔直,心里暗暗点头。
不管这孩子是谁,单这份定力,就比寻常世家子弟强得多。
“大哥……”许殷看向许铮,语气里带着急切,“这……”
许铮抬手打断他,目光落在疯嬷嬷身上:“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太子妃身边有没有其他人?比如……有没有个孩子?”
嬷嬷茫然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只有太子妃一个人……哦,对了,有个小丫鬟,叫芳菲,一直跟着太子妃……但在野狼谷混战的时候,芳菲为了护着太子妃,被一箭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