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梦影
张兴东在紫霄殿的龙椅上惊醒时,烛火正顺着玉制灯台往下淌泪。
他抚着眉心坐起身,玄色龙袍上的星辰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殿外云海翻涌,二十八星宿的光晕如常流转,可掌心残留的触感却异常清晰——那是塑料瓶身特有的冰凉,带着点橘子汽水的甜腻气,还有他当年随手丢弃时,指腹按出的浅浅凹痕。
“陛下?”侍立在殿角的太白金星闻声上前,拂尘轻扫过地面的玉屑,“您又做了那梦?”
这已是本月第七次。张兴东望着案上堆叠的奏章,忽然觉得那些朱批的字迹都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个透明的轮廓:螺旋状的瓶盖,贴满气泡的标签,还有瓶身上被阳光晒得褪色的“橘子味”三个字。那是三百年前他微服私访时,在凡间巷口买的一瓶汽水。
他那时刚平定魔界叛乱,化名“老张”在人间闲逛,见个穿碎花裙的姑娘举着这瓶子,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他一时好奇也买了瓶,汽水流进喉咙时刺得他呛咳,姑娘笑得直不起腰,说“神仙也怕酸呐”。后来瓶子空了,他随手放在青石板路上,转身时听见“哐当”一声,是被个孩童踢进了阴沟。
“查。”张兴东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梦呓,“查近三十年转世的凡人里,有没有叫廖平影的。”
太白金星的拂尘顿在半空:“廖平影?这名字……”
“梦里她这么说的。”张兴东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叩,那触感又回来了——不是玉的温润,是塑料被岁月磨出的毛边,“她说,‘我等了三百年,就想问问你,当年为什么不把我扔进垃圾桶’。”
三日后,地府的生死簿摆在了凌霄殿上。泛黄的纸页上,廖平影的名字旁画着个极小的瓶形印记,转世栏里赫然写着:“前身为壬午年人间遗弃饮料瓶,积微薄功德一缕,托生江南廖家。”
太白金星捻着胡须叹气:“陛下,草木精怪修行千年方能化形,这玻璃瓶……哦不,塑料瓶能转世为人,已是异数。许是当年您龙气沾染,又得那姑娘笑声滋养,才积了这点福报。”
张兴东没听他絮叨,目光落在“功德”二字上。他想起那阴沟里的景象:瓶身被污水泡得发涨,却始终没破,后来有只流浪猫渴了,竟隔着瓶壁舔到了残留的汽水。这点微末善缘,竟成了它轮回的船票。
“备驾,朕要再去趟凡间。”
江南的雨总是黏糊糊的。张兴东落在青石板路上时,正撞见个穿蓝布衫的姑娘蹲在巷口,手里捏着片碎玻璃,小心翼翼地往墙根的蚁穴里倒水。她侧脸轮廓干净得像块透明琉璃,睫毛上沾着雨珠,倒让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个举着汽水瓶笑的姑娘。
“姑娘,借问廖家怎么走?”他故意压粗了嗓音。
姑娘抬头时,张兴东的心跳漏了半拍。她眼睛亮得惊人,像盛着汽水的玻璃瓶,只是此刻盛满了困惑:“我就是廖平影。您找我?”
雨突然大了,她慌忙从竹篮里掏出块塑料布,不是给自己遮雨,反倒盖在了墙根那窝蚂蚁身上。“它们搬食物呢,淋湿了该迷路了。”她解释着,指尖划过塑料布的纹路,那动作竟和他当年摩挲汽水瓶的样子如出一辙。
张兴东跟着她回了家。那是间临河的小阁楼,窗台上摆着十几个洗净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不知名的野草。“我捡的。”廖平影见他打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觉得扔了可惜,装些花草倒好看。”
她说话时总爱盯着人眼睛,语气直来直去,像汽水冒泡时毫不掩饰的声响。张兴东忽然明白她梦里那句质问——不是怨怼,是不解。就像此刻,她正捧着粗瓷碗喝米汤,忽然抬头问:“道长,您说万物都有去处吗?我总梦见自己被扔在阴沟里,好多水往嘴里灌,可我就是不沉。”
窗外的雨敲打着船篷,发出“咚咚”的声响。张兴东看着她碗沿沾着的米粒,想起三百年前那个被踢进阴沟的瓶子,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会有去处的。”他说。
接下来的几日,张兴东就以云游道长的身份住在阁楼里。他看着廖平影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推着板车去街头收废品,遇见别人丢弃的玻璃瓶总要擦干净才放进车里;看见流浪狗会分半个馒头,听见谁家吵架会悄悄站在门外听,直到里面传出笑声才离开。
“我娘说我天生操心命。”她蹲在河边洗瓶子,水面映出她的影子,和瓶身的倒影重叠在一起,“可我总觉得,它们跟我一样,就怕被人忘了。”
张兴东坐在石阶上,看她把洗干净的瓶子码得整整齐齐,突然想起凌霄殿的藏经阁。那里的典籍都用金锁锁着,却不如这些玻璃瓶,装着风,装着草,装着人间烟火。
变故发生在第七日。一群穿黑衣的人闯进了阁楼,为首的脸上有道刀疤,指着廖平影骂:“就是这丫头片子,坏了咱们的好事!”
张兴东才知,廖平影前几日收废品时,撞见这些人往河里倒废料,偷偷报了官。此刻他们是来报复的,掀翻了板车,踩碎了窗台上的玻璃瓶,碎片溅到廖平影手臂上,划出鲜红的血痕。
可她没躲,反倒张开双臂护住身后那箱刚收来的玻璃瓶:“这些能卖钱,供隔壁阿婆买药的!”
刀疤脸笑得狰狞:“一个捡破烂的,还想当菩萨?”他的拳头挥过来时,张兴东下意识想祭出法相,却见廖平影突然把怀里的玻璃瓶往前一挡。
“哐当”一声,瓶子碎了,可她没哭,反而瞪着眼说:“你们砸我可以,别砸它们!”
那一刻,张兴东看见她身上腾起淡淡的白光,像极了三百年前瓶身反射的阳光。他忽然明白,这缕功德不是来自那口残汽水,是来自她骨子里的东西——明明自己也像被丢弃的瓶子,却总想着护住别的物件。
黑衣人的拳头停在半空,不是因为张兴东暗中动了手脚,是被她眼里的光吓住了。就像野狗遇见护崽的母狼,再凶戾也得退三分。
等人走后,廖平影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张兴东递过帕子时,她突然抬头问:“道长,您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娘说人要先顾好自己。”
“不傻。”张兴东的声音有些发哑,“像你这样的,才配叫‘平影’。平平凡凡,却像影子一样,护住该护的东西。”
她笑起来,还是露出两颗小虎牙,和三百年前那个姑娘重合在一起。张兴东突然想起梦里的质问,其实答案早就有了——当年他不是忘了扔垃圾桶,是潜意识里觉得,这样亮闪闪的东西,不该待在阴沟里。
离开江南那日,廖平影送他到巷口,手里捧着个新做的布袋子,里面装着十几个玻璃瓶,瓶塞里塞着晒干的桂花。“道长,这个给您。”她脸颊微红,“您云游时,装水喝也好。”
张兴东接过袋子,指尖触到瓶身的冰凉,这次不再是梦。他忽然想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三百年前的偶遇,告诉她那场跨越轮回的梦,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好好活着。”
回到凌霄殿时,太白金星正急得团团转,说南天门的镇门琉璃碎了一块,找遍三界也找不到合适的材料修补。张兴东没说话,从布袋子里取出个玻璃瓶,注入瑶池的水,再放进一缕星辉。
玻璃瓶瞬间变得晶莹剔透,比任何琉璃都要璀璨。他亲手将它嵌在南天门的缺口处,阳光透过瓶身照进来,在云海上映出一道淡淡的彩虹,像极了廖平影笑起来的样子。
后来,凡间的廖平影开了家废品回收站,专门回收玻璃瓶,洗干净了送给画画的学生。有人说她傻,收废品不赚钱还倒贴钱,她总是笑着摇头,说:“它们啊,只是忘了自己能发光。”
而凌霄殿的张兴东,案头从此多了个习惯。他会定期取下南天门那块“玻璃”,倒出里面的星辉,换上新的瑶池水。有次太白金星撞见了,看见瓶底沉着片干枯的桂花,像颗小小的金色心。
“陛下,这瓶子……”
“它叫廖平影。”张兴东望着凡间的方向,云海翻涌间,仿佛又听见江南的雨声,听见有人说,“万物都有去处,只要有人记得它会发光。”
月光落在龙袍上,星辰纹与玻璃瓶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在大殿的金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张兴东知道,有些梦不是虚幻,是天道在提醒他——至高无上的不是权力,是记得每颗尘埃的温度,记得每个被丢弃的瓶子,都曾盛满过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