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眼瞅着陈青山把那张粉连纸掏出来,喉结滚动着问:“青山哥,这自行车票你哪儿来的?!”
“找刘德财换的。”
“刘德财?”铁蛋瞪大眼,那个只见过一面的精明人模样又在他脑中浮现。
“他哪儿弄来这金贵物件?”
陈青山笑说:“咱觉得是紧俏名额,是金贵物件,但人家随随便便就抠出来一张。农机站的淘汰的塑料布他都能弄来,几张自行车票岂不是简简单单。”
“换这票你搭了啥?”
铁蛋的牛车赶得慢,老黄牛蹄子踩碎冰面,溅起的雪沫子扑了车辕一茬白。
陈青山从棉袄里摸出烟来点上,说的随意:“还能搭啥,一点野山参跟钱呗。”
铁蛋不再问,心里面却合计开了。
他不明白陈青山这突然要买自行车是闹哪一出。
明明之前还一直扣扣搜搜的,怎么突然就舍得买这么大的物件了?
他狐疑的瞥了他一眼,也没再问,随后扬了扬牛鞭,牛车沿着道路向县城的方向去。
一路上,两人话不多。
日头升到正中天的时候,牛车晃进了临江县城的地界。
远远就能看见土城墙垛子上插着的红旗,被西北风吹得猎猎响。
墙根下的积雪早被车轱辘碾成了黑泥,混杂着牲口粪蛋,冻成硬邦邦的疙瘩。
城门洞子底下蹲了俩戴红箍的老头,瞅见牛车过来,眯着眼喊:“赶车的!进城登记!”
陈青山跳下车,从怀里掏出公社开的介绍信,铁蛋则牵着老黄牛往墙根靠。
县城的地界到底不一样。
在公社难能一见的自行车,这里显然多了不少,土路上时不时就跑着带胶皮轮子的自行车,车铃铛“丁零零”响得脆生。
路边的土坯房大多挂着木头招牌,“国营第一食堂”的幌子在风里晃悠,飘出股混着白菜帮子和煤烟的味儿。
闻到饭菜的香味,铁蛋的肚子“咕噜”一声叫得响亮。
铁蛋早就饿了,从被陈青山叫出门到现在都没再吃过东西。
陈青山早听见了,叼着烟卷笑:“饿了吧?走,下馆子。”
“下……下馆子?”
铁蛋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着。
他瞅瞅“国营第一食堂”晃悠的蓝布幌子,又瞅瞅陈青山,一脸的不可置信。
“青山哥,你逗我呢?这地方一顿饭够咱吃半个月了!”
“让你进就进,哪那么多废话。”
陈青山把烟屁股往雪地里一按,拽着铁蛋就往饭店里钻。
铁蛋真觉得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时那个扣的要死,一根烟恨不得分八段抽的陈青山,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阔绰了?
饭店的门帘是块油乎乎的厚棉毡。
掀开时带出一股浓烈的煤烟味和肉香。
里比外头暖和多了,墙角蹲着个铁皮煤炉,屋里摆着七八张木头方桌,桌面油光锃亮。
墙上刷着白灰,用红漆写着“禁止无故殴打顾客”几个大字。
字底下贴着张褪色的菜单,毛笔字写着——“猪肉炖粉条0.35元\/份肉票2两”、“熘肝尖0.28元\/份”、“馒头0.05元\/个粮票1两”。
柜台后头坐着个穿蓝布工作服的胖大姐。
见有人进来,她眼皮都没抬:“吃啥?快点,下班了!”
“同志,来份猪肉炖粉条,再来盘熘肝尖,四个馒头,外加二两二锅头。”
“熘肝尖没了,就剩炖粉条。要吃赶紧,钱和粮票先交!”
铁蛋总觉得来吃个饭跟做错事儿了似的,压低声音说:“要不咱买俩馒头得了……”
“咋能让你饿肚子。”
陈青山从兜里掏出个布钱包,数了一元钱票子,又摸出四张一两的粮票拍在柜台上。
“炖粉条来两份,馒头六个,酒照来,不用找零了。
胖大姐眉头这才稍微挑了挑,慢腾腾站起来,接过钱后从抽屉里拿出个粗瓷酒壶和俩酒盅,又冲后厨喊了声:“两份炖粉条,六个馒头!”
后厨传来锅铲敲铁锅的“叮当”声,伴随着一股更浓的肉香。
两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铁蛋摸着油乎乎的桌沿,浑身不自在。
邻桌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二锅头,时不时用指甲刮下桌上的油垢捻一捻。
没过一会儿,饭菜就上齐了。
“快吃,一会儿凉了。”
陈青山把烫热的酒盅推给铁蛋。
粗瓷碗里的猪肉炖粉条冒着热气,粉条吸饱了肉汤,几块肥猪肉炖得透亮,上面还飘着几片冻白菜。
馒头是实心的黄面馍,掰开来能看见细密的气孔。
不得不说,虽然服务态度差,但饭菜的品质还是没得说的。
铁蛋拿起馒头刚咬一口,就被烫得直呵气,眼泪差点出来——不是烫的,是香的。
家里就他们爷俩,尽管身为猎户不缺肉食,但做饭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一直也就没啥口福。
铁蛋着急娶个媳妇,就是想多多吃上正经饭菜——当然,如果娶的是赵春桃,这个想法就只能是奢望了。
“青山哥,你今儿……”
铁蛋咽下嘴里的粉条,终于忍不住问,“咋这么舍得?”
陈青山夹起块肥肉,在嘴里嚼得啧啧响:“啥意思?说得好像我很抠似的。”
“你还不抠吗青山哥?家里那么多钱,连身像样衣服都舍不得买。”
陈青山端起二锅头抿了一口。
“我这叫该省省,该花花。”
“哪儿像你?挣的钱全花在破鞋身上了,”
铁蛋顿时不说话了,埋头吃饭。
两人把桌上的饭菜彻底吃完,连菜汤都不剩,才走出饭店。
透过结着冰花的窗户,能看见供销社门口还排着长队。
铁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了个带着肉香的饱嗝,心里无比舒坦。
他忽然觉得,似乎没老婆也能过好日子。
“想啥呢,走了。”陈青山叫了一声,铁蛋才回过神来。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百货商店,买自行车。”陈青山拍了拍口袋里的自行车票。
牛车拐进正街,两层高的百货商店映入眼帘。
好家伙,人挤得跟下饺子似的。
门口排着的长队都快排到国营照相馆了,穿棉猴的婆娘怀里抱着娃,手里攥着布票,踮着脚往玻璃柜台里瞅。
铁蛋看着这比公社供销社还夸张的一幕直咂舌。
“啧啧,县城人真多。”
陈青山却催他:“别瞅了,先把牛车停好。”
牛车停在供销社后院的牲口棚,管事儿的老头收了两毛钱草料费,陈青山便拽着铁蛋往正门挤。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吵吵嚷嚷。
一个穿干部服的中年男人拍着柜台喊:“我这自行车票是上个月就批下来的,咋到现在没货?”
柜台里的售货员是个梳辫子的姑娘,不耐烦地翻着账本:“同志,这月就到了五辆‘飞鸽’,早被县委的人提走了,你下月再来问吧!”
铁蛋心里咯噔一下:“青山哥,咱……咱不会白跑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