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的风总是裹着沙砾与妖气,像无数把钝刀,年复一年刮过赤色的土地。柏麟踏着云气落地时,脚边恰好卷起一阵旋沙,那沙砾撞在他月白的袍角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倒像是这死寂之地唯一的欢迎辞。
远处的黑风山影影绰绰,山巅那座由玄铁与黑曜石筑成的妖帝宫,正吞吐着暗沉的光华。不同于天界琼楼玉宇的温润,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未经雕琢的野性,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桀骜不驯的灵力——那是属于妖界的,被天界视作“异类”的力量。
柏麟的身影刚在山脚下显形,四周便响起数声低沉的咆哮。数十头形态各异的妖兽从岩石后探出头,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与敌意,獠牙上还挂着未干的涎水。为首的一头玄豹妖兽周身缭绕着黑雾,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显然不打算让他轻易上山。
“天界神只,擅闯北荒禁地,是嫌命长了?”玄豹的声音粗嘎如磨石,黑雾中隐隐现出半人半兽的轮廓。
柏麟未动怒,只是抬手拂去袍角的沙尘,声音平静无波:“烦请通报妖帝斩荒,天界白帝,特来求见。”
“白帝?”玄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猛地昂起头,“那个把妖界视作蝼蚁,当年差点踏平北荒的白帝?”它身后的妖兽们也跟着躁动起来,妖气翻涌,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利刃。
柏麟的指尖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他知道,这些敌意并非无端。五百年前,前白帝端坐于昆仑山之上,确曾视妖族为三界秩序的污点,为了所谓的“纯正”,动过荡平北荒的念头。那时的白帝,眼中只有天界的威严,哪里看得见这赤土之下埋着的累累白骨,听得见风中飘散的无数哀嚎。
“此一时,彼一时。”他没有辩解,只重复道,“我来,是为两界之事。还请通报。”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流光自山巅掠下,转瞬便落在妖兽群前。来者是个身着玄甲黑袍的妖将,面容冷峻,额间生着一对短角,正是斩荒座下亲信,逆云。
“妖帝有令,放他上来。”逆云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目光扫过柏麟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但提醒你,北荒不是天界,规矩由妖帝定。若是行差踏错一步,休怪我等不客气。”
柏麟颔首:“多谢。”
他跟着逆云拾阶而上,玄铁铸就的阶梯冰冷刺骨,每一步踏上去,都像是踩在过往的罪孽上。两侧崖壁上刻满了狰狞的图腾,那是妖族世代相传的护山大阵,阵纹中流转的妖气时不时化作利爪,在他周身掠过,带着试探与敌意。
妖帝宫的大殿远比想象中简陋,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四根粗壮的玄铁柱支撑着穹顶,柱身上盘绕着栩栩如生的墨龙,龙目赤红,仿佛随时会俯冲而下。殿中没有烛火,只有壁龛里镶嵌的幽冥石散发着幽蓝的光,将端坐于上首王座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深邃。
斩荒穿着一身红色长袍,领口袖口绣着暗金色的兽纹,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他比传闻中更添了几分沉郁,五百年前那场大战在他脸上留下的疤痕早已淡去,只余下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眸,此刻正半眯着,像蛰伏的猛兽,审视着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
“天后娘娘兼白帝帝君。”斩荒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沙哑,尾音拖得很长,“真是稀客。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会放任他尊贵无比的天后娘娘,踏足我这北荒。毕竟,这里的‘浊气’,会污了你的仙骨。”
柏麟站在大殿中央,没有丝毫局促。他褪去了天界的帝袍,只着一身素衣,周身的灵力也收敛得极为平和,乍看之下,竟与寻常修士无异。可只有真正的强者才看得出,那份平和之下,是历经劫难后沉淀的坚韧。
“妖帝说笑了。”柏麟微微欠身,“今日前来,是想与妖帝谈一桩关乎两界存亡的大事。”
“关乎两界存亡?”斩荒嗤笑一声,从王座上站起身。他身形高大,一步踏出,便带着无形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大殿,“当年前任白帝联合青帝围剿我妖族时,怎么没想过两界存亡?而你将罗喉计都元神拆分,封在琉璃盏时,怎么没想过三界平衡?天后娘娘,收起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在我面前,它没用。”
殿内的妖气瞬间变得狂暴,幽冥石的光芒剧烈闪烁,玄铁柱上的墨龙仿佛活了过来,发出震耳的咆哮。柏麟的衣袍被狂风掀起,猎猎作响,却依旧站得笔直。
“五百年前,是前任白帝做错了。”他迎着斩荒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曾偏执于所谓的天道秩序,因一些原因视妖族为异端,视罗喉计都为威胁,……”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触及了心底最痛的地方,“历劫归来,我才明白,三界本是一体,仙、妖、人,乃至修罗,皆是天道轮回的一部分。缺一不可,相争只会两败俱伤。”
“历劫?”斩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步步逼近,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丈许,他身上的妖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一场历劫,就能让你忘了当年的所作所为?就能让你轻飘飘一句‘错了’,便想抹平北荒数十万妖族的性命?”
他猛地抬手,指尖凝聚起一团漆黑的妖气,那妖气中隐约可见无数哀嚎的虚影:“柏麟,你可知这北荒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妖族的血?当年那白帝老儿麾下天兵踏过的地方,五百年了,连草都长不出来!你现在跟我说‘三界共生’?”
柏麟的脸色苍白了几分,却没有后退:“我知道,一句道歉远远不够。但前任白帝也已神陨,且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前行。如今三界暗流涌动,魔族蠢蠢欲动,若天界与妖界再相互敌视,只会给魔族可乘之机。到那时,别说天界威严,北荒也难独善其身。”
“哦?”斩荒挑眉,收回了妖气,“所以,你是来求我妖族与天界结盟的?”
“是。”柏麟坦然承认,“唇亡齿寒的道理,妖帝比我更懂。”
斩荒绕着柏麟踱了一圈,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侧脸:“结盟?可以。但我妖界有妖界的规矩。想让我信你,就得拿出诚意。”他拍了拍手,殿外立刻走进两名妖侍,端着一个黑陶酒坛和两只粗瓷碗。
妖侍将酒坛放在两人中间的石桌上,揭开坛盖的瞬间,一股刺鼻的腥气便弥漫开来。那酒是浓稠的暗红色,仿佛凝固的血液,酒液中还翻滚着细小的黑色雾气,细看之下,竟是无数扭曲的魂魄。
“这是‘噬魂酒’。”斩荒拿起一只碗,舀了满满一碗酒,推到柏麟面前,“北荒的规矩,若是真心求见,就得饮下此酒。此酒以万妖魂魄炼制,专噬仙家元神。你若真心想结盟,便喝了它。若是有半分虚情假意,这酒能让你元神溃散,永世不得超生。”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幽冥石的光芒都仿佛停滞了。逆云等妖将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柏麟身上,带着看好戏的冷漠。他们都知道,噬魂酒对仙家而言是剧毒,柏麟当年身为帝君,元神纯净,此刻饮下,所受的痛苦只会比寻常修士更甚。
柏麟看着碗中翻滚的魂魄,那些魂魄里,或许就有当年死于他手下的妖族。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沉甸甸的罪孽感。
“好。”他没有丝毫犹豫,端起酒碗。
“天后!”逆云忍不住低呼一声,似乎没想到他真的敢喝。
斩荒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冷意取代,他倒要看看,这个一出生就是天生神只得天道钟爱的高高在上的柏麟帝君,现在的白帝还是他那好大哥天帝斩苍的心爱天后,能装到什么时候。
柏麟仰头,将那碗噬魂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尖针,顺着经脉疯狂涌入元神。那些黑色的魂魄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猛地扑向他的元神,撕咬着,拉扯着。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仿佛有无数把刀在同时切割他的神魂。
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发。但他死死咬着牙,调动起体内残存的灵力,一点点压制着那些狂暴的妖气。他的元神曾在自毁神格时受过重创,此刻被噬魂酒侵袭,更是痛得他几乎要跪倒在地。
“柏麟……”斩荒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神复杂。他本以为柏麟会退缩,或是用仙法化解,却没想到他真的硬扛着。那痛苦并非作假,元神被噬的煎熬,他当年也曾受过,自然认得。
斩荒伸手欲扶,一道金光出现妖族大殿,“麟儿!”那声音里透着担忧,眼里全是柔情。
斩荒装作若无其事的挥一挥衣袖,“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屈尊会来我这北荒,可真是稀有,我这北荒今天真是蓬荜生辉,居然引来了向来眼高于顶的天帝天后,可是你们别忘了,我这北荒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斩苍没有理会在一旁讥讽的斩荒,紧紧揽着怀中得柏麟,为他输送力量。柏麟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勉强将噬魂酒中的妖气压制在丹田深处。他喘着气,安抚的回抱紧斩苍的腰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他看向斩荒,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坚定:“妖帝,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诚意了吗?”
斩荒沉默了片刻,挥手示意妖侍撤下酒坛:“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有胆量。”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但这还不够。柏麟,你以为喝一碗酒,说几句‘知错’,就能抵消一切?”
他看着在殿中紧紧相依的两人,衣袖中时紧握的拳头,眼底苍凉。(没想到他那从小感情淡漠,后来又服用了无草的大哥,也会有这么感情丰富的一面。)
斩荒步步紧逼,目光如炬:“若当年你能懂什么‘三界共生’,何至于将罗喉计都逼到那般境地?何至于让琉璃界的人对你恨之入骨,最后不得不自毁神格以求自保?”
“罗喉计都”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柏麟的心上。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刚刚压制住的痛苦仿佛又翻涌上来,这一次,却比噬魂酒的痛更甚。
是啊,他怎么能忘。那个曾是他的朋友,但却领兵攻打天界。最终,被他亲手拆分元神、重塑为女身的修罗。他记得罗喉计都还有琉璃盏,那个由罗喉计都元神碎片铸成的战神,最后却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当年,他被复苏的罗喉计都与战神及琉璃界的天帝息微那些人逼到绝境,看着身边天兵一个个倒下,看着天界摇摇欲坠,才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自毁神格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铺天盖地对三界的担忧。
柏麟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斩荒的质问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最不堪的过往。
斩苍神情宠溺,抚上柏麟苍白的脸颊,让他回神:“麟儿,当年琉璃界情况危急,你只是做了最有利于三界的决定。只是,我的麟儿当年还是太小,太心善,太好骗罢了,才致于被那些人逼到如此境地。”
斩苍缓缓抬起手,掌心出现一卷泛着微光的阵图。阵图展开,悬浮在三人之间,图上绘制着繁复的纹路,一半是金色的天界灵力轨迹,一半是黑色的妖界灵力脉络,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图中交织缠绕,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
“这是……两界灵力融合阵图。”柏麟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历劫百年,在人间悟得此阵。此阵可引天界本源与妖界本源相融合,生成一种全新的灵力,既能滋养天界,也能温润北荒。若两界能以此阵为基,相互扶持,不出千年,北荒的赤土可生草木,天界的灵气也能更趋平和。”
斩荒的目光落在阵图上,起初是不屑,随即渐渐变得凝重。他伸手触碰阵图上的纹路,指尖传来两股截然不同却又隐隐相吸的力量。当他的指尖划过阵图中央,那里清晰地标注着——需以天界本源为引,妖界本源为辅,二者缺一不可。
天界本源,那是天界的根基,相当于仙家的元神。妖界本源,更是妖族存续的命脉。柏麟拿出这阵图,无异于将天界的命门交到了他的手上。
“你……”斩荒看着柏麟,眼神复杂难明,“你竟真的肯以天界本源为引?”
“若不拿出真心,又怎能奢求妖帝相信?”柏麟看着他,“五百年前前任白帝的错,我无法弥补。但从今往后,我愿以残躯,为三界求一个共生的可能。”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幽冥石的光芒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逆云等妖将大气不敢出,他们看得出,妖帝是真的动摇了。
良久,斩荒终于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柏麟,你可知这阵图意味着什么?若是你中途反悔,天界本源动荡,我妖界本源也会受到波及,到时候,整个北荒都会陪葬。”
“我知道。”柏麟的语气异常平静,“所以,我以元神起誓,若有半句虚言,任凭妖帝处置。”
斩荒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穿。他看到柏麟眼中没有了当年前任白帝对待妖族的偏执与傲慢,只剩下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坚定。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天界神仙脸上见过的神情。
“好。”斩荒终于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本座信你这一次。”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你记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是让我发现你有半分背叛……”他没有说下去,但周身翻涌的妖气已经说明了一切——背叛的代价,必然是玉石俱焚。
柏麟微微颔首:“多谢妖帝成全。”
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他只觉得一阵脱力,噬魂酒的后遗症再次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斩苍不顾在场的众妖,直接将他抱在怀里。
斩荒看着斩苍的行为,吐槽道:“天帝陛下,可真是娶了一位好天后,这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占了”。
他看着柏麟摇摇欲坠的模样,终是挥了挥手:“逆云,带帝君和天帝去偏殿歇息。三日之后,我会召集妖族长老,共商阵法之事。”
“是,妖帝。”逆云应声上前,看向柏麟和天帝的目光依旧带着敌意,却少了几分轻蔑。
斩苍抱着柏麟跟着逆云走出大殿,北荒的风依旧凛冽,但此刻吹在身上,似乎少了几分刺骨的寒意。他回头望了一眼妖帝宫,那里依旧笼罩在暗沉的光华里,却仿佛有一丝微光,正从那厚重的玄铁之下,悄然透出。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化解妖族与天界五百年的隔阂,绝非易事。而斩荒那句关于罗喉计都的质问,像一根刺,想动摇麟儿的道心。
他当年闭关不知道,当年前任白帝与青帝对他做的事,等他出关一切都以尘埃落定。他曾经不敢确定这个对他有误会的弟弟,是否还愿意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斩苍看着怀里沉睡的人儿,在他额头一吻:“麟儿,有你真好!”
北荒的风卷起他的衣袍,带着无尽的未知与变数,吹向遥远的天际。而在那云层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北荒的方向,眸中翻涌的,是连幽冥石都无法映照的,深沉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