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雨季,老塘浮起一具肿胀的牲畜尸体。
阿水在芦苇丛摸田螺时,脚踝突然被铁钳般的爪子扣住。
腥臭的潭水灌进口鼻前,他看见一张布满鳞片的猿脸——嘴角正诡异地向上扯起。
“那是水猴子在笑。”奶奶用桃木钉扎进他发黑的脚腕,“它盯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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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岭南的雨季来了。那雨不是下的,是天上泼下来的,连着几天几夜,没有个喘息的空隙。
天像是被谁捅穿了底,浑浊的水从云层里倾泻而出,砸在屋顶上、泥地上、水塘里,噼啪作响,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永无止歇的白噪音。
村外,龙潭的水位疯了似的往上涨。那平日里还算温顺的绿波,此刻浑浊得像煮了千百年的黄泥汤,裹挟着枯枝败叶、沤烂的水草,还有上游冲下来的、辨不清原貌的污秽杂物,浩浩荡荡地漫过了堤岸低洼处。
浑浊的水流带着一股子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气味,霸道地侵入空气,笼罩着小小的临水村。
“阿水!阿水!死仔包!又死哪去了?雨停了还不回来!” 阿嬷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沙哑喊声,穿透了雨声渐歇后湿漉漉的空气,在村巷里撞来撞去。
屋檐下,刚停了劳作的老人们摇着蒲扇,闻言都笑起来。
“阿水嬷,急乜嘢!塘水涨了,阿水那衰仔,定是去塘边摸螺了!塘里死猪死鸡都浮起来啦,臭气熏天,也就他敢去!”
阿嬷站在自家院门口,沟壑纵横的脸皱得更紧了,浑浊的眼睛担忧地望着村外龙潭的方向,嘴里嘟囔着:“死仔,衰仔!说了多少遍,涨水莫近塘边,塘里有东西的…” 那“东西”是什么,她没明说,但老一辈人眼里闪过的讳莫如深,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临水村依水而生,也世代流传着关于水下那些不干净东西的禁忌。
此刻的阿水,正赤着脚,踩在龙潭边被洪水泡得稀软的泥泞里。
十四岁的少年,精瘦得像条水蛇,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裤衩。裤腿高高卷到大腿根,露出两条沾满泥浆的黝黑小腿。
他背上斜挎着一个湿漉漉的旧鱼篓,里面已有小半篓黑亮亮的田螺相互碰撞着。
空气又湿又热,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刚停歇的暴雨似乎耗尽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力气,此刻连风都吝啬起来,只有水汽凝滞不动,沉沉地压在皮肤上,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龙潭的水面,浑浊得如同搅了泥浆的墨汁,在无风的闷热里,死气沉沉地铺展着,倒映着同样灰暗低垂的天幕。水边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泡沫和油污,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淤泥、腐草和动物尸体特有的腥臭。
几头显然是被上游洪水冲下来的、早已肿胀得不成样子的死猪,肚皮鼓胀得发亮,白惨惨地浮在水草缠绕的角落,一群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贪婪地吮吸着死亡的汁液。
更远些,似乎还有翻着白肚的死鱼和一团辨不清是什么的腐烂物。
这景象和气味足以让常人退避三舍,可阿水只是皱着鼻子,用力吸了几口这污浊的空气,仿佛早已习惯。他需要这些田螺。
家里断粮几天了,阿嬷咳喘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眼睛都陷了下去。
镇上药铺抓药的钱还差一大截,这点田螺,明天一早背到镇口卖了,总能换回几枚铜钱,给阿嬷抓副便宜点的草药也是好的。
他小心翼翼地在泥泞里跋涉,避开那些深陷的淤泥漩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靠近水边的一片茂密芦苇荡走去。那里水流相对平缓,水下的淤泥也软和,正是田螺喜欢藏身的地方。
芦苇长得极高,密匝匝地连成一片青黄的墙,被暴涨的潭水淹没了大半截。水下的芦苇茎秆纠缠着,形成一片幽深、复杂而危险的迷宫。
阿水拨开挡在身前的、湿漉漉的苇叶,弯腰钻了进去。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四周只剩下芦苇丛特有的、带着水腥气的沙沙声,还有不知藏身何处的青蛙偶尔发出一两声短促、沉闷的“呱呱”叫,更衬得这片被洪水入侵的水下丛林寂静得诡异。
浑浊的水漫到了阿水的小腿肚,冰凉刺骨,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定了定神,弯下腰,双手探入冰凉浑浊的水中,熟练地在淤泥和纠缠的水草根部摸索起来。
指尖触到硬物,便抠出来,借着水面透下的微弱天光辨认——是田螺,便甩甩水丢进背后的鱼篓;是碎石或烂木,便随手扔掉。
水底的淤泥被搅动,一股股更浓烈的腐败气味翻涌上来,直冲鼻腔。
“噗通…” 一声轻响在不远处的水面传来,像是什么不大的东西落水了。
阿水动作顿住,警觉地抬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芦苇秆缝隙望过去。
除了被搅得更浑的水纹缓缓荡开,什么也没看见。大概是条鱼吧,或者水耗子?他甩甩手上的泥水,继续摸索。鱼篓里的田螺又多了几个,相互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芦苇荡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间一点点过去。背篓里的分量沉了些,阿水紧绷的心弦也稍微松了松。他直起有些发酸的腰,打算换一片地方。就在他抬脚欲走的瞬间——
“阿…阿水…”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嘶哑,像是被水泡烂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阿水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这声音…这声音太熟悉了!是阿旺!他去年夏天就是在这片芦苇荡附近溺死的!村里人都说是被水猴子拖下去的!
他猛地扭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透过几丛稀疏些的芦苇,他惊恐地看到,就在离他不到两丈远的水面上,竟浮着一张惨白发胀的脸!
那脸肿胀得变了形,眼泡鼓胀得几乎要裂开,嘴唇乌紫,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额角和脸颊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浑浊的水。可那五官的轮廓,分明就是阿旺!
他半沉半浮,只露出脖子以上,浑浊发黄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阿水,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发出气若游丝、却如同地狱传来的呼唤:
“阿水…好冷…好黑…拉我…拉我一把…”
那声音带着水底深渊的阴冷,直直钻进阿水的耳朵,冻僵了他的骨髓。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极致恐惧和诡异诱惑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阿旺!真的是阿旺!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他不是死了吗?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冰凉的泥水淹到了膝盖。
理智在尖叫着危险!快逃!可那惨白的、属于昔日玩伴的脸庞,那痛苦绝望的眼神,那一声声“拉我一把”的哀求,像带着倒钩的毒刺,狠狠扎进阿水的心神,让他动弹不得,只剩下本能地想要伸手去够。
“阿…旺?” 阿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就在他心神失守,手臂无意识地向前伸出的那一刹那——
脚下原本只是冰凉柔软的淤泥,骤然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从水下的淤泥中爆发出来,像一条冰冷的、裹挟着千斤巨石的铁索,狠狠地缠住了他的左脚踝!
那力量大得超乎想象,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拥有!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从脚踝炸开,骨头似乎都要被捏碎!
“啊——!!!”
阿水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嚎叫撕破了芦苇荡死寂的空气,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恐和剧痛。
身体被这股无法抗拒的蛮力猛地一拽,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像一捆被抛出去的稻草,重重地向前扑倒!
“哗啦——!”
浑浊腥臭的潭水铺天盖地地涌来,瞬间没过了头顶,疯狂地灌进他的口鼻!冰冷、腥涩、带着浓重淤泥腐败气味的液体粗暴地冲撞着他的喉咙和气管,呛得他眼前发黑,肺叶火烧火燎地剧痛,所有的惨叫都被堵死在水里,只剩下绝望的“咕噜咕噜”声。
濒死的窒息感和脚踝上那铁钳般不断收紧、几乎要将他骨头勒断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将他拖向死亡的深渊。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和剧痛中飞速消散。
就在视野彻底被浑浊的潭水吞没前的最后一瞬,在身体被那股恐怖力量拖拽着向更深、更幽暗的水底沉沦的刹那,阿水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在浑浊翻涌的水波中,猛地睁大了眼睛,向下看去——
浑浊的水流扭曲了视线,但他还是看清了!
抓住他脚踝的,根本不是什么水草或枯枝!那是一只爪子!一只覆盖着暗绿色、湿滑黏腻、如同鱼鳞又似腐烂树皮般粗糙皮肤的手爪!
五指干瘦却异常有力,指关节扭曲凸起,指尖长着乌黑弯曲、如同铁钩般的指甲,此刻正深深抠进他脚踝的皮肉里,勒得皮开肉绽,鲜血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迅速在浑浊的水中晕开一小团诡异的红雾!
而顺着这只恐怖的爪子往下,在更深、更暗、光线几乎无法穿透的幽绿水影里,一张脸猛地向上凑近!
那张脸……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它的恐怖!
它有着类似猿猴的轮廓,却肿胀变形,皮肤是死鱼肚皮般的惨白,布满了深绿色的、湿漉漉的鳞片和滑腻的青苔。
一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墨绿色漩涡,没有眼白,只有一片纯粹、冰冷、毫无生机的幽暗,死死地、贪婪地锁定了阿水惊恐扭曲的脸庞。
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嘴巴咧开着,一直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细小、尖利、如同碎玻璃般参差不齐的惨白牙齿。
而最让阿水灵魂冻结、彻底陷入无边恐惧深渊的,是那张可怖的嘴巴——
它,在笑!
那咧到耳根的嘴角,极其诡异、极其僵硬地向上扯起,形成一个绝非人类所能做出的、充满了无尽恶意和残忍满足感的狞笑!那笑容凝固在惨白肿胀的鳞脸上,在幽暗浑浊的水底,如同地狱深处绽放的恶毒之花!
水猴子!真的是水猴子!它在笑!它在对着他笑!
“嗬…嗬…” 阿水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抽气声,冰冷的潭水彻底灌满了他的胸腔,极致的恐惧如同冰锥刺穿了最后一点意识。
无尽的冰冷和黑暗席卷而来,脚踝上那铁箍般的爪子和那张狞笑的鬼脸,成了他沉入深渊前最后的烙印。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冰冷刺骨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阿水!醒醒!阿水崽啊!”
“……作孽啊!快抬起来!快!”
“……脚!看他的脚!”
嘈杂而遥远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棉絮,断断续续地钻进阿水混沌的意识里。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泡烂的破布,被人从冰冷的水里捞了起来。
身体沉重得没有一丝力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扯得整个胸腔要裂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呕出带着腥味和泥腥味的浑浊潭水。
“咳咳…咳咳咳…呕…”
视线模糊一片,天旋地转。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抬着,冰凉的空气刺激着他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混乱中,他费力地睁开肿胀刺痛的眼睛,看到了几张模糊而焦急的脸——是村里的根叔、木生伯,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汉子。他们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
“醒了!醒了!阿水崽醒了!” 有人喊道。
阿水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冰冷的后怕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起了浑浊的水,想起了铁钳般的爪子,想起了那张在幽暗水底对着他狞笑的、布满鳞片的猿脸!巨大的恐惧让他猛地挣扎起来,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鬼…水…水猴子!它抓我…它在笑!它在笑啊!” 他语无伦次地嘶喊,涕泪横流,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挠,仿佛要驱散那恐怖的幻影。
“按住他!快按住!莫惊!莫惊!” 根叔急忙按住他胡乱挥舞的手臂,声音也在发颤。
就在这时,阿水感觉自己的左脚踝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钻心刺骨的剧痛!那感觉,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焊在了骨头上!他“嗷”地一声惨叫,猛地低头看去。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左脚踝上,赫然印着五个清晰无比的指痕!那指痕深陷进皮肉,边缘已经高高肿起,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极其不祥的青黑色!
那黑色浓得化不开,如同最深的淤血,又像是墨汁渗进了皮肉深处,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恶毒地向周围健康的皮肤侵蚀、蔓延!皮肤下的血管,也变成了可怖的黑紫色,如同盘踞在皮下的毒蛇。
而被指甲抠破皮的地方,翻开的伤口边缘,渗出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粘稠的、带着一股淡淡腐臭味的黑黄色脓液!
这绝非寻常的抓伤!那青黑色中透出的阴冷、邪恶的死气,让所有抬着他的汉子都倒抽一口冷气,脸上血色褪尽。
“我的天老爷……” 木生伯声音发飘,手一抖,差点把阿水摔下去,“这…这颜色…是…是那东西的‘煞印’啊!”
“快!快抬回去!找阿水嬷!快啊!” 根叔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一种面对超自然灾厄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行人抬着不断痛苦抽搐、神志昏沉的阿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临水村。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小小的村落。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后,都透出惊惧窥探的目光。
阿水被直接抬进了自家那间低矮、阴暗、弥漫着浓重草药味的老屋。
阿嬷早已被惊动,正拄着拐杖,佝偻着背站在堂屋中央,浑浊的老眼在看到阿水脚踝上那触目惊心的青黑指印时,猛地一缩!干瘪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冤孽…冤孽啊!” 阿嬷枯树般的手死死抓住拐杖,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发出悲愤而恐惧的呜咽,“是它…真的是那水里的‘抓交替’的恶鬼!它…它盯上我的水崽了!”
阿嬷猛地转身,动作快得不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踉跄着冲进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的急促声响后,捧着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只有巴掌大小的老旧木匣走了出来。那木匣暗沉无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旧和肃穆气息。
她颤抖着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样东西:一小块用红绳系着的、颜色深沉的暗红色木头碎片(散发着淡淡的、奇异的辛香);几根同样暗红、两头削尖的、约莫三寸长的木钉;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看不出成分的暗黄色粉末。
阿嬷看也没看其他人,布满老人斑的手却稳得惊人。她取出那几根暗红色的尖头木钉,又将那块暗红色的木头碎片紧紧攥在布满厚茧的掌心。
“摁住他!死死摁住!莫让他动!” 阿嬷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古庙里敲响的警钟。
根叔和木生伯立刻上前,用尽力气死死按住阿水还在因剧痛和恐惧而不断挣扎的身体,将他那条印着青黑鬼爪印的左腿牢牢固定住。
阿嬷蹲下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阿水脚踝上那不断蔓延、散发着阴冷死气的青黑色印记。她布满褶皱的脸上,肌肉绷紧,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里都刻满了刻骨的痛楚与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天地间最后一点阳气吸进肺里。
然后,她左手紧紧攥住那块暗红色的桃木符,将其用力地、死死地按在阿水脚踝上方、那青黑色印记蔓延边缘、尚未被完全侵染的皮肤上!
“呃啊——!!!”
就在桃木符接触皮肤的瞬间,阿水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仿佛那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被桃木符按住的那一小块皮肤,瞬间冒起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带着腥味的青烟!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刺骨又灼热滚烫的诡异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顺着脚踝的骨头疯狂地向上窜!直冲脑门!
与此同时,阿水脚踝上那五个青黑色的指印,仿佛被投入滚油的活物,猛地扭曲、蠕动起来!那浓稠的死黑色骤然加深,如同墨汁沸腾,竟隐隐浮现出一层滑腻、幽暗的、如同水中污垢般的诡异光泽!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水底淤泥腥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猛地从伤口处爆发出来!
“哼!” 阿嬷闷哼一声,按着桃木符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与一股无形的、极其强大的阴寒力量对抗。她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
但她没有松手!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枚小小的桃木符如同生根般死死压住!
紧接着,她右手闪电般拈起一根暗红色的桃木钉!那钉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尖端闪烁着一点令人心悸的寒芒。
没有半分犹豫!阿嬷眼中厉色一闪,对准阿水脚踝上那五个青黑指印中,颜色最深、邪气最重、正疯狂蠕动的中央位置,狠狠地、稳准地扎了下去!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刺破湿厚皮革的闷响。
“嗷——!!!”
阿水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上弹起,发出一声超越了人类极限、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恐怖嚎叫!
眼珠瞬间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剧烈的挣扎让根叔和木生伯两个壮汉都几乎按他不住!
那根看似不起眼的桃木钉,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钉尖刺入那浓稠青黑的皮肉,竟发出“滋滋”的、如同烧红的铁块淬入冰水般的声响!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腥臭黑气,猛地从刺入点喷射出来!那黑气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弥漫开,让整个昏暗的屋子温度骤降!
更诡异的是,被桃木钉钉住的那一小片青黑色区域,如同活物般剧烈地抽搐、收缩起来!浓稠的黑血混合着粘腻的黄黑色脓液,如同被挤压的烂泥,汩汩地从钉孔和指印边缘的伤口里涌出,散发出比之前浓烈十倍的、令人窒息的腐烂恶臭!
阿嬷死死盯着那涌出的污秽,布满血丝的老眼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她毫不犹豫,再次拈起第二根桃木钉!
这一次,对准的是那五个指印中,邪气次重的拇指印痕!
噗嗤!
“呃…嗬…” 阿水的惨嚎变成了破风箱般的抽气,身体剧烈地痉挛,瞳孔开始涣散。
滋滋声再次响起,腥臭的黑气喷涌!更多的污血脓液涌出,那拇指的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萎缩下去!
第三钉!第四钉!第五钉!
阿嬷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每一次下钉都稳、准、狠!每一根桃木钉落下,都伴随着阿水非人的惨嚎、皮肉被刺破的闷响、滋滋的灼烧声以及更浓烈的腥臭黑气喷发!
五根桃木钉,如同五道来自烈阳的古老符咒,死死地钉在了那五个代表着水猴子索命印记的源头!
当最后一根桃木钉深深刺入脚踝外侧那个小指印痕时,阿水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身体猛地一僵,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胸膛微弱地起伏。
他浑身被冷汗和污血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的死鱼,脸色灰败得如同坟墓里的泥土,瞳孔涣散,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脚踝处,那五个青黑色的指印并未完全消失,但原本浓稠得如同凝固污血的死黑色已经褪去了大半,变成了大片大片淤血般的深紫和青黑。
五根暗红色的桃木钉如同五颗镇压邪祟的星辰,牢牢地钉在指印的核心位置。大量的、粘稠得如同沥青的腥臭黑血和黄脓,正从钉孔和指印边缘不断渗出,将简陋的竹床浸染得一片污秽狼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烈恶臭。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这股阴冷、腐朽、如同千年水底淤泥被翻搅开来的死亡气息。
阿嬷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整个人虚脱般地晃了晃,手中的桃木符“啪嗒”一声掉落在污血里。
她佝偻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她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蜿蜒流下,滴落在肮脏的地面。她布满老人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剩下的桃木钉。
她抬起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床上气息奄奄、脚踝钉着五根桃木钉、浑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孙子。
那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疲惫,是深入骨髓的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灭顶之灾将至的、深沉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恐惧。
浑浊的泪水,终于从阿嬷干涸的眼眶里滚落,滴在满是污秽的地上。
“造孽啊…”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颤抖和刻骨的寒意,“钉住了…暂时钉住了它的‘煞气’…可它…它盯上你了,水崽…”
她枯瘦的手指向阿水那只被桃木钉钉着、依旧不断渗出污血的脚踝,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
“这只是个开始…那东西…不会放过你的…” 阿嬷的声音低下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绝望的预言,在这弥漫着腥臭和死亡气息的昏暗老屋里回荡,冰冷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里。
“它记下你的气味了…它要抓你…去做它的‘替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