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仁龙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粗布绷带早就被染红了大半。
他骑着一匹战马,一路向南狂奔,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为了躲避追兵,他不敢走大路,专挑山林间的小道跑,身上的铠甲早就扔了,衣袍也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
从新蔡县到白沙关,上百多里路,他几乎没合过眼,连水都没喝几口;
直到越过豫州边境的白沙关,跑进楚州境内的麻城县,才敢找个驿站停下,哆哆嗦嗦地写下战报。
可他不知道,这封带着血渍的战报,还没送出楚州,六安府西面的六安县,就已经危机了。
六安县距离孙十万伤心地不过一百二十里,本该是京畿屏障、重兵驻守的要地。
可驻守此地的六安卫,大半兵力早在去年就被调去怀安一带,修筑去年被多尔衮踏平的防线;
只留下卫指挥周世昌,带着两千多临时从流民里拉来的壮丁,守着这座“空壳子”卫所。
这些壮丁哪会打仗?
大多是为了混口饭吃的,平日里只负责在县城里收税、驱赶流民,最多就是跟着老兵去山里打打没什么武器的山贼。
朝廷已经半年没发粮饷了——以前就算欠饷,也绝不会欠到南直隶的卫所;
可这次金陵连官员的俸禄都减半了,哪还有银子给南直隶的卫所发粮?
当时周世昌坐在卫所的大堂里,看着底下哭穷的百户们,心里早就有了算盘。
他拍着桌子下令:“各官道设卡!白沙河渡口加派人手!
往来商旅、货船,都得交‘过路费’;
粮食按车收,布匹按匹算,银子直接抽成!”
命令一下,各关卡立刻动了起来。
官道上的卡子,由两个老兵带着十几个壮丁看守,见着商队就拦,不管是运粮的还是贩布的,都得留下“买路钱”;
白沙河渡口更狠,连渔船都得交几个铜板,不然就不让靠岸。
这些钱收上来,大半进了周世昌的腰包,小半分给底下的头目,至于普通壮丁,只能分到些杂粮,勉强不饿死。
至于军队训练?
周世昌想都没想过。
他手下的几千多人,早就把祖传的棉甲折腾得不成样;
壮丁们为了换粮食,偷偷把棉甲里的铁片拆下来,卖给铁匠铺;
再用晒干的芦苇杆、薄木片塞回去充数。
走路时,甲片发出的脆响,跟正常铁片的厚重声响完全不一样。
有次周世昌巡查,听见一个壮丁的甲片响得奇怪,当场把人叫住,拆开棉甲一看,里面全是木片。
他气得拔出刀,要砍那壮丁,可那壮丁“扑通”跪下,哭着说:
“指挥,家里快饿死了,不卖铁片,爹娘都活不成啊!”
周世昌看着壮丁瘦得只剩骨头的脸,心里一动——这买卖,自己好像也能做。
没过多久,周世昌就把主意打到了六安的武库上。
他以“军械损耗”为由,打开武库,把里面的腰刀、长矛偷偷运出去,卖给周边的地主、镖局。
武库里的弓箭,他拆了箭杆卖柴火,箭镞卖铁器,最后账本上只写着“受潮损坏,尽数销毁”。
最近一笔大买卖,是卖给豫州的讨贼军。
曹闻诏和贺仁龙派人拿着兵部的调拨令来要装备,周世昌看着调令,眼睛都亮了;
这可是个平账的好机会。
他跟来使讨价还价,最后只收了三成的钱,却在账本上写着“调拨五千人军械”,实际只调拨了一千人的军械。
“还是平贼军懂事儿啊!”
周世昌每次摸着账本上的数字,都忍不住偷笑,“既赚了钱,又平了账,这国资转移做得,连我自己都佩服!”
在县城外的别苑,里面挖了池塘,养了锦鲤,专门用来享受。
这天午后,周世昌没在卫所办公,而是躲在别苑里钓鱼。
他穿着一身蜀锦做的绸缎衣裳,手里捏着象牙柄的精致鱼竿。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池塘里的锦鲤围着鱼饵打转,他正等着鱼上钩;
就见一个千户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连衣甲都没穿好,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还沾着泥。
“啥事啊?慌慌张张的!”
周世昌皱着眉,不满地把鱼竿往岸边的石头上一放,“你看你这模样,把我鱼都惊跑了!”
那千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
“指挥!不好了!贼军杀过来了!
从西面冒出来一群黑甲骑兵,见着咱们的人就砍,白沙河渡口的守军,不到一炷香就全没了!
他们抢了渡口的船,现在正往六安城这边来,马上就到了!”
“什么?”
周世昌手里的鱼竿“啪”地掉在地上,象牙柄磕在石头上,缺了个角,可他根本没心思心疼。
他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怎么可能?
朝廷的讨贼军不是都在围攻汝宁府吗?
五日前还有驿站的人路过,他们打得很顺利,怎么敌人突然杀到六安来了?”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左脚的靴子踩成了右脚的,差点摔一跤:
“快!传我命令!让各关卡的人都撤回来,集结到县城里,死守城门!”
“是!末将这就去!”
千户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可周世昌却没急着去县城。
而是对着外面喊:“管家!管家!快过来!”
管家连忙跑进来,躬身问:“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快!把后院的马车备好!”
周世昌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慌乱,“把我床底下的箱子、衣柜里的银子都装上,还有我老婆孩子,让她们赶紧换衣服,别带那些没用的首饰!
等我换身衣服,咱们往南岳山跑!”
管家愣了一下,小声问:“老爷,咱们不守县城了?
您刚不是让千户集结兵力死守吗?”
“守个屁!”
周世昌骂了一句,伸手扯掉身上的绸缎衣裳,“六安的城防什么样,我能不知道?
武库里连能用的刀都没多少,箭矢、滚木、床弩零件,一样都缺!
底下的兵就是群只会收费的城管,欺负山贼还行,碰到真刀真枪的骑兵,就是送菜的!
我只是贪,不是傻,留在这儿就是等死!”
他一边系腰带,一边嘀咕:“邪门,敌人哪来的……不管了,先跑再说,留着命,以后还能再贪!”
没一会儿,周世昌换好了衣服,跟着管家偷偷从别苑的后门溜出去。
马车早就备好,他的老婆孩子裹着头巾,缩在马车里,不敢出声。
周世昌跳上马车,对着车夫喊:“快!往南岳山走,别走大路!”
车夫甩了一鞭子,马车轱辘压在土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只留下满院的锦鲤,还在池塘里漫无目的地游着。
而此时,六安县城外,黑甲骑兵已经渡过了白沙河。
马蹄声如惊雷般响起,朝着县城的方向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