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里的富贵太勾人,没一会儿禾锦又被游廊尽头那架紫藤花吸引,垂落的花串像紫霞揉碎了挂在架上,风一吹便落些花瓣在金鱼池里。
这回她不敢再伸手,只把脸贴在母亲粗布裙角上,乌溜溜的眼睛却瞪得滚圆,一眨不眨地追着飘落的花影。
“娘,这边走。”禾穗回头时,见母亲正垂着头跟在三步开外,她不敢像禾锦那样打量雕梁上的缠枝莲彩绘,连眼角余光都只敢落在青砖缝里。
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中禾穗的心窝。
母亲并不懂王府那些“站不越阶、视不逾矩”的规矩,只能用最笨拙的法子把自己缩成影子,生怕哪处做得不对,便折了女儿在府里的体面。
待走进烟雨居月洞门时,禾穗额间竟沁出层细汗。往日里她总是被丫鬟们簇着缓步慢行,未及行出半刻便有软垫相候。
今日为着让母亲和禾锦早些自在些,她故意加快了脚步。也是精养的久了,这难得的急促行走让她竟有些喘。
好在迈进花厅门槛的刹那,贴身伺候的春桃已麻利地掀开了竹帘。屋内长案上刚换的白瓷瓶里,斜插着新鲜的石榴枝,艳红的花瓣映着云母窗棂,将满堂光线都染得暖意融融。
禾穗衣襟间沁出的汗渍已洇透了里衣,纱罗料子黏在皮肤上,湿津津地贴着脊梁。
她安顿母亲与禾锦在梨花木椅上落坐,瞧着青梧将青瓷茶盏推到母亲面前,才转身进了内室。耳房里铜盆早注了温汤,春桃绞着拧干的素纱帕,轻轻为她擦拭后颈。
换好月白软缎常服再出花厅时,春桃已在木榻上铺好了软垫。她斜倚着云纹迎手枕坐下,腰后又被塞进两方芙蓉锦靠垫。
这才长舒口气,到底是回了自己的地界,周遭都是使唤熟了的丫鬟,不必再像在前厅那样端着世子姬妾的架子。
禾穗娘见她安顿妥当,才小心挪到榻沿坐下,半个身子悬着不敢实靠。
倒是禾锦早被花厅里的陈设晃花了眼:墙上挂着的缂丝花鸟图,案头镇纸雕着的衔珠瑞兽,就连铜香炉里飘出的香,都是闻所未闻的甜暖。
小姑娘攥着母亲的衣角,乌溜溜的眼睛却追着梁间垂下的璎珞流苏打转。
禾穗娘攥住女儿的手,指腹触到她腕间羊脂玉镯下的丰盈肌理,忽然想起上月托人捎回的家书里,女儿还说着“一切安好”。
此刻瞧着她比从前丰润的玉色,眼圈却先红透了,喉间滚过一声“我的儿。”,余下的话全化作指尖微微的颤抖。
春桃与青梧见状,默契地挥手让小丫鬟们退到槅扇门外。
“你信里只说都好,没见着人,我终归是不放心,”禾穗娘的指尖摩挲着女儿手背,粗糙指腹蹭过细腻肌肤,“如今瞧你这模样,我才真正放下心来。世子妃真是仁厚呀!”
她抬眼望向屋内的陈色,真是无一处不精致,便是窗外那株石榴树都修剪得很是齐整。
禾穗娘忽然抬眼瞥向侍立的春桃与青梧,见两人垂首顺目的样子。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以往听村里的说书先生讲,高门大宅里阴私不断,姨娘们争风吃醋跟乌眼鸡似的......”她喉间滚动了下,没说出口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我便时时提心吊胆,生怕你......”
“娘——”禾穗轻轻打断,指尖温软地按在母亲手背上。“府里规矩虽多,却也不像外头传的那样。你瞧这烟雨居,哪处不是敞亮的?”
禾穗娘又飞快觑了春桃青梧一眼,见两人依旧垂手而立,连眼皮都未抬动。这才松了松紧绷的肩膀。
她声音压得更低:“方才去给王妃行礼时,虽隔着薄纱帐子,就知道那是金尊玉贵的人儿......”她顿了顿,手指绞着裙角,“娘没见过世面,就看见帐子后面有团镶金边的衣裳晃了晃,上面银线绣的花纹在光里一闪一闪的。”
“王妃都没怎么说话,屋里却香得很,”她小声嘀咕,“也不知是什么好香,浓得像把花全泡在里头了。我膝盖一见那帐子影子就打颤,跪下时才觉着地砖冰得渗人,跟土地庙求签时跪的石阶一个样......”
禾穗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话,不由苦笑不得。她反手握住母亲粗糙的手指,触到那些被岁月磨出的厚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是我不好,只想着能见着娘,却忘了会带累娘受这些规矩。”她将案几上的青瓷茶盏往前推了推,见母亲指尖捏着盏沿,小心翼翼地浅啜一口,才接着说道:“姐姐待我好,府里的人也都和气。”
禾穗伸手替母亲拢了拢碎发,指尖触到几缕银丝,“其实府里也没那么多讲究,”禾穗指着窗外修剪齐整的石榴树,花影正落在青砖地上轻轻摇晃,“你看那树,原是姐姐院里移来的,说花开得红火,衬着屋子亮堂。过些日子结果了,摘下来给你和爹带回去尝尝。”
“好!好!”禾穗娘眼角笑出了褶子。
家里如今日子好过不少,也不是就稀罕这几个果子,只是女儿记挂着自家人,总是会多几分欢喜。
禾穗娘正笑着,余光瞥见禾锦——这丫头不知何时又蹭回了圈椅旁,案几上碟子里的玫瑰酥、枣泥糕吃得只剩两块,嘴角还沾着点糖霜。
“你这馋丫头!”禾穗娘慌忙走过去,拧着小姑娘的后领训道:“你把姐姐的点心都吃了,一会儿姐姐饿了怎么办?”
禾锦嘟了嘟嘴,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碟子里最后那两块梅花形的枣泥糕:“姐姐屋里不是有好多好吃的吗?方才青梧姐姐端来的时候说,食盒里还有核桃酪和奶皮卷呢......”
“快别瞎说!”禾穗娘惊得捂住女儿的嘴,眼角飞快瞥了眼侍立的春桃与香杏,见她们垂首盯着地砖缝,又慌忙看向禾穗。见女儿只是笑着摇头,才松开手顺了顺气,指尖却还在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