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糕上的芝麻,”禾穗将蜜糖糕递到巧姐儿面前,“每一颗都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咱们巧姐儿呀,以后遇到难事,就像找芝麻一样,慢慢寻,总能寻到出路的。”
巧姐儿伸出沾着泪痕的小手接过糕点,突然将脸埋进禾穗臂弯,声音闷闷的带着糕点的甜香:“姨娘,那婶婶也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吗?”
禾穗轻轻拍了拍巧姐儿的背:“会的。”她顿了顿,“只是有些人的路,要多绕些弯罢了。”
禾穗在霁月轩陪巧姐儿用过午膳,青瓷碗里的莲子羹被银匙搅得泛起涟漪,小姑娘攥着她的衣袖直到眼皮发沉,珊瑚珠发饰歪在枕上。
奶娘刘氏轻手轻脚替孩子掖好锦被,才将禾穗送出门,廊下日影已爬过雕花栏杆,在青砖上投下斜长的格子。
“多亏姨娘,姐儿回来时那样子,真真快吓死奴婢了。”刘氏压低声音,绞着帕子的手指泛白。
“也是我的不是,由着她去到雾里。”禾穗望着角门方向,“好在没事。”
“姨娘这是哪里的话,”刘氏慌忙摆手,“谁能料着会撞上那档子事?再说了,若不是姨娘在跟前,姐儿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呢。”
“你好好看顾着,有事让丫鬟来寻我。”禾穗转身朝月洞门走。
刘氏连声道“是”,将禾穗送至月洞门,望着她消失在垂花门后的背影,才转身回房。
烟雨居里的珍珠璎珞帘掀起一角。禾穗褪下银红比甲,春桃正捧着件月白纱衣候在一旁。
“姨娘,打听清楚了。”香杏掀着璎珞帘进来“也是苦命人。”
那老王原是城郊花农,祖辈在泥土里刨食花草营生,七八年前被王府签了长契,专管暖房里的绿萼梅、墨兰,连端王最爱那盆‘醉杨妃’牡丹也是他伺候。
当年赏菊宴,春梅跟着老王侍弄绿菊‘墨荷’,被端王身边的宋大管事瞧上了。
那宋管事想为儿子说亲,托了暖房朱管事来提亲。老王一听是王府管事家,自是喜得连声道好。
可春梅……原是与邻居李柱有婚约的。两家原是世交,李柱父母走得急,婚事便耽搁了。老王嫌李家败落,那李柱又是个得过且过没有上进心的人,便欲拆了这庄亲。
春梅死活不同意,概因李柱对她殷勤体贴,老王夫妇闹了半月,终究是认了,回了宋管事的提亲。
春梅与李柱成婚半年就有了身孕,她娘心疼女儿,去暖房搭手时便让李柱也去帮忙。
原来李柱性子憨直,在暖房里被老王骂作“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搬花盆时摔了青花瓷盆,被老王拿藤条抽得满院子跑。
春梅夹在中间,大着肚子替丈夫求情,反被老王指着鼻子骂“胳膊肘往外拐”。
“等春梅出了月子,便自己去暖房帮忙,”香杏的声音发涩,“她娘在家带孩子、洗衣做饭,李柱找了个酒楼跑堂的活计。”
原以为日子能安稳些,谁知去年她又怀上了,李柱辞了工回暖房,老王瞧不上他,只在忙不过时才叫他搭手,哪想李柱被骂得多了,索性往暖房的草堆里一躺,倒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毛病。
春梅生下第二个孩子后,老王撞见他从赌场出来,抄起扁担就打,骂他“连孩子的口粮都拿去赌”。
李柱被打后赌气跑了,说是不闯出名堂不回来,从此便没了音讯。
老王气不过,又心疼春梅带着两个孩子受苦,才自苦着喝酒麻痹自己......
“昨儿后半夜,”香杏指着窗外,“老王又喝得酩酊大醉,在暖房里磕了端王赏的'墨荷'花盆,害怕朱管事告到王妃那里,才有了今早那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禾穗望着帘幕上珠子,那些珠子被月光石镶边,在暖阳里流转着虹彩,“遇事不想着如何弥补,光靠喝酒躲清静,如今酒劲上头误了事,难道还能逃得过王妃的责罚?”
“姨娘说的是,”春桃忙着将鎏金手炉塞进她袖中,炉盖缝隙漏出的热气烘得纱衣微微发颤,“快别想这些糟心事了,坐了这许久,去软榻上歇歇吧!方才小厨房炖了冰糖雪梨,奴婢这就去端来。”
禾穗颔首,任由春桃扶着往软榻走。鬓边鎏金步摇的流苏蹭过珍珠璎珞帘直晃。见春桃掀帘出去,她忽然问道:“王妃那边如今怎么说?”
“唐嬷嬷早让人将老王押去康嬷嬷院里了,”香杏慌忙垂首,“听说挨了二十板子,屁股都见了血。好在念他是头回犯事,又伺候暖房多年,才暂且饶了。”
“春梅呢?”禾穗指尖抠着软榻上的锦垫。
香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周婆子着人把她送回去了,想来看在两个幼子份上,应当不会再做傻事了。”
禾穗听完未再言语,只将身子往软榻深处倚了倚,直盯着珍珠璎珞帘发怔。
“姨娘歇歇吧,”香杏见她盯着帘幕发怔,连忙递过茶盏。
“你去找秀秀拿钥匙,”禾穗忽然开口,“将我攒的银子取十两给春梅送去,她爹刚挨了板子,两个孩子又小,先让她应付几日汤药钱也好。”
香杏惊诧道:“姨娘,这……”
十两银子足够寻常人家过半年,何况禾穗身为侍妾,月例本就微薄。
禾穗却摆了摆手,鬓边步摇晃出细碎红光:“休得多言,快去快回。”
“是。”香杏躬身退了出去。
倒不是说她多想管这闲事,只是听说春梅家里幼子还在喂奶时,忽然就想起府里辰哥儿的模样,心瞬间便软了。
身为女子,总是更能体会女子难处。
当初若没有世子妃,爹娘被逼无奈下,也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好在都过去了。
如今,禾生在明德书院安心读书;禾叶也在童子营刻苦训练;爹娘小妹住在不远的董家庄子上种着十来亩田产......
正因一家子人如今皆平平安安,她才有余力学着义姐,给同样在寒夜里挣扎的人,递上一捧温热的光。
就当是给远在书院的禾生、童子营的禾叶,还有庄子上的爹娘小妹,集一集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