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散去,枯木逢春,又是一年春深时节。
琼林苑花开满园,梨花如雪、桃花绯红、杏花漫天飞舞,浅草从充满腐朽气息的烂叶中破土而出,干枯的树枝也吸饱了足够的水份,嫩芽沿着枝梢缓缓生长,远远望去,烟冷含翠。
花园的两旁廊下站满了宫女和内侍,中心的临湖水榭里,小皇孙文觉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超越年龄的认真,正在握着青玉狼毫笔全神贯注的书写文章。
文训穿着春衫,盘腿坐在孙儿身边的毯子上,看着他落笔成行,心思却不在纸上,而是随着屋檐上的衔着春泥的黑白飞燕飘向了远方。
当安容在大草原上把乌古当成兔子一样撵着跑的时候,文训已经不怎么担忧北方战事了。
现在他开始担忧、或者说审视一件自己一直不愿意面对,但又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
他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
应该说,这一辈子没有白活,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身又是文武双全,乘风而起金鳞化龙,继往开来创立大郑,儿孙满堂开枝散叶,虽不完美,却也无憾。
尤其是在有生之年完成了父亲临终前的遗愿,攻灭了江南李家,一统神州寰宇,荣登九五至尊!男人做到这个份上,复又何望哉?
文训看的很开,什么长生不老之类的,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活着的时候就认真的活,该死的时候就潇洒的死,拖拖拉拉,不是大丈夫所为。
至于身后之事,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哪管得了那么多?嬴政当年费尽心思缔造的万世基业,不也是只传了二世而亡?
哪有常开不败的花啊~
但唯独有一件事,让他放心不下——
凌晨。
看着认真写字得文觉,文训就没来由的一阵惆怅,若是日后等他权御天下,和凌晨起了冲突怎么办?
文训可不认为自己的孙儿能斗的过凌晨。
那么,自己离开的时候,要不要把凌晨也带走呢?
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讲,文训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他救了性命,后面更是一路保驾护航,可以说,没有凌晨,就没有今天的自己,没有今天的文家,更没有今天的大郑。
但从现实角度考虑,凌晨太年轻了,年轻的有些过头了,而且威望、资历、能力样样都是绝顶。文训想了一下,发现即便是自己对付凌晨,都要用尽全力才行,若儿真的能压住他吗?
更遑论孙儿。
尽管十几年来,君臣二人互相扶持,一路披荆斩棘至今,从未相疑,可谁又能说准几十年后的事情呢?
虽然从他一直以来的洒脱表现来看,毫无移花接木的迹象,但天家看的从来就不是你会不会造反,而是你有没有造反的能力。
很明显,凌晨有。
司马懿、王莽、杨坚的例子摆在文训眼前,不容他不考虑后果、设想最糟糕的局面。
春愁,又深了几分。
没多久,文若就应召走进了水榭中,文训挥退何关,偌大的水榭里就他们亲亲的祖孙三代。
“父皇,突然唤儿臣进宫,可是有要紧事?”
文若走到儿子身边,将手搭在文觉的肩膀上,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书法和文章后,神色轻松的看向父亲。
但当他看到文训愁眉不展的神情后,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若儿,父皇心中一直有股隐隐的担忧,早些年身体硬朗、朝事繁杂,也就搁置在了一旁。如今自感身体大不如前,有些事……也该和你认真聊一聊了。”
文若听后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也盘腿坐在了文训的对面,看了一眼儿子的背影后,文若啧了啧嘴,脸上浮现犹豫之色,最终还是试探性的开口询问道:
“父皇担忧的……可是晓白?”
文训听后大感意外,略带震惊之色的望着儿子的眼睛问道:“难道说你也对他……有所忌惮?既如此,父皇若是有……”
见父亲误会自己的意思了,文若破天荒的打断了父亲,神情严肃的开口说道:“父皇,儿臣并非忌惮晓白。”
文训皱着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烦躁的心情,开口问道:“那是什么?”
“儿臣正是担心父皇放心不下晓白,恩义不成反仇修,到那时……怕是又要血流成河。纵使解了心中结,后世说起,不免为我们文家冠上凉薄之名,当下,也难堵悠悠众口。毕竟他从未负过文家……”
文训眯起眼睛,回想起这些年来与凌晨相处的每个画面,眼神时而柔和,时而凛冽,一向杀伐果断、目标明确的郑皇陛下,内心第一次产生了迷茫。
去,还是留?
“为父担心走了以后,你独木难支,压不住他。纵使为父余威犹在,可是……”说着说着,文训扭头看向一旁背对着父亲和祖父,正在挺直后背正襟危坐,认真写字的孙儿。
文若同样也看向儿子。
“爹,说到底,他也只是把锋利的剑。”
文若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父亲,一改往日的沉稳儒雅,周身萦绕着一股无与伦比的睥睨之气,帝王该有的自信显露无疑:
“我们,才是握剑的人。”
文训看着面前的儿子,微微愣了一瞬,在这一瞬间里,他的内心竟然生出了一股微不可察的自惭形秽,原来儿子一直把一切都看的十分透彻,甚至……
连自己的心思也看的清清楚楚。
这么看来,他一定能够拿捏凌晨,无论是以什么手段,或是施恩以德、或是施惩以威。
只是……
就在这时,一直听着他们说话、从头到尾没有参与过讨论的文觉转过身来,突然说出了一句让他们父子俩都大感意外的话——
“爷爷,您怎么会担心晓白叔叔呢?”
文训和文若对视一眼后,面色慈祥的招手示意孙儿过来。文觉见状,放下了手中的笔,规规矩矩的来到文训身旁,跪坐在毯子上。
文训笑呵呵的搂住孙儿的肩膀,撅着嘴问道:“觉儿,今日爷爷与你爹商议此事,并未避着你,你可知其中缘由?”
文觉稚嫩的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笑容,看着文训说道:“孙儿知道。”
“哦?说说看~”
“爷爷担心日后自己龙御归天,父亲和孙儿会被晓白叔叔欺负。”
文训撅着嘴思索了一下后,又问道:“既然你明白其中的道理,那你告诉爷爷,假如……爷爷是说假如啊,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爷爷和你爹都不在了,你自己要如何应对呢?”
文觉摇头晃脑的背诵着答道:“孙儿于书中读到过——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晓白叔叔便是我们家的亲戚,只要孙儿认认真真恪守着‘道’,他便欺负不了孙儿,自有天下人站在孙儿这边帮着对付他。再说他也是‘天下人’的一份子,孙儿恪守其‘道’,晓白叔叔又怎么会想着欺负孙儿呢?他应当是‘顺’孙儿的那方才对。”
听着年仅十岁的文觉说出这番话来,文训和文若的眼睛同时瞪大了!!
缓过神来后,文训看了看怀里的孙子,又看向对面的儿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儿孙明达如此,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说得好!!不愧是咱们汝南文家的大孙子!今天的课业就到这里吧,走走走,爷爷带你骑马去,叫你爹给你牵马~”
文训心情大好,作势就要起身,文若连忙跪起来扶住他。待到跟父亲一起扶起年迈的祖父后,文觉又主动开口了——
“爷爷,孙儿已经十岁了,您和父亲总不能照顾孙儿一辈子,这次孙儿想试试自己握着缰绳遛马。我已经跟着御马的学官习过多次,也该试试自己的骑术深浅了。”
“嗯?好~~有志气!那就叫你爹跟在一旁,今天你自个儿握缰绳!”
“谢谢爷爷~~”
“哈哈哈哈哈~~”
愉快的度过了一个下午后,文训又又又又犯起了愁。
尽管儿子和孙子一个比一个出乎自己的预料,肯定也会出乎凌晨的预料,但他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放下心来。
万一呢?
啧……不行,得把这小子拉过来问问。要是回答的不对,那就让他跟自己生死相随,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于是,一脸懵逼的凌晨被喊进了乾元殿的偏殿之中。
“陛下,您今天看谁不顺眼?”
也难怪凌晨会这么问,现如今能让文训突然召自己进宫,那肯定是有人惹他不开心了,又不好意思下手。
如今自己已经恢复了殿帅的职位,肯定是又要被拉过来唱黑脸,就是不知道对哪个倒霉蛋唱。
听到凌晨这么问,假装看奏折的文训将手中的纸张合上,脸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后,拍了拍身边的龙榻,示意凌晨坐下。
见文训一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的模样,凌晨瞬间警惕了起来。众所周知,一上来就说的事儿,那都是小事;可如果是先拉近感情谈心,那指定是不小的麻烦,甚至可能还会让人为难。
老文不会是……
看小登或者老王不顺眼了吧?!
别搞啊哥!这俩我是真心下不去手啊!你换个人,甭管他是谁,我都给你捋的顺顺的!
“陛下,您有事就直接吩咐,这个样子……微臣害怕……”
文训听后面色一愣,随即脸不红气不喘的问道:“怎么?现在学会抗旨了?”
“那倒不是。”
说罢,凌晨一屁股坐在龙榻边沿,好奇的看向文训,等待着他发话。
“爱侄,前番你只带数十人前往漠北,就生擒回阻卜的南院大王,搅的他们王庭天翻地覆,朕思来想去,不知该给你何等封赏,就唤你来问问你的意思,也好顺你心意。”
“陛下今天怎么这么客气?那不顺手的事儿么?微臣心中一心只想着怎么报答陛下,纵使身处龙潭虎穴,只要一想到皇恩浩荡,便倍感鼓舞,要不是乌古不在王庭,我连他都捉回来给您跳舞。”
“呃……不要岔开话题,说吧,想要个什么赏赐?”
见文训一再追问,凌晨也不疑有他,当即就挠着下巴思索起来:“既然如此……那臣可就斗胆邀赏了?”
“你我君臣何需辞让?但说无妨~”
“臣最近看上了赵相……”
啊?!!
“家里的一方澄泥砚。”
哦……吓死朕了……
“听说是北魏名臣崔浩生前所有,被赵相偶然间淘得,给多少银子都不卖。臣想请陛下把赵相召进宫来,灌他一顿酒,趁着醉酒按着他的手指头画押签契,到时候白纸黑字红泥印,纵使他酒醒了,也无处说理去~”
“……”
文训听得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把凌晨喊进宫是要干嘛的了,皱着眉张着嘴,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滔滔不绝、表情中充满不满,说完后眼神里充满期待的凌晨,欲骂无言。
这是人?
那是大郑开国第一功臣!你把他当猪盘杀呢?巧取豪夺到当朝宰执头上,你真敢想啊你!
“你一向不喜舞文弄墨,早年虽有才情,但从未听说张罗这些,这次是怎么了?竟然要用这种腌臜龌龊的手段毁弄扬善?”
什么叫腌臜龌……
是你问我要什么赏赐,我就想要块砚台而已,你给不了就给不了嘛,干嘛骂人呐?!
“臣一向酷爱搜集天下名砚,正所谓文人……”
“说实话。”
“赵相前些日子滥用职权,下令压低了臣养殖场的栏价,说什么……臣恶意哄抬肉、囤积羊绒,天地良心啊陛下!
一斤肉九百文是多了点,但那真是行情价!今年与阻卜开战,关外的牛羊进不来,臣就比平时多赚了一点点,他就大公无私了,臣实在是受不了!”
……
文训已经彻底忘记自己把凌晨喊进宫是来干嘛的了,整个人完全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之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