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秋意已浓,漫山的枫叶燃得正烈,却被一抹突兀的苍翠隔在李靖茅屋外的篱笆墙后。茅屋简陋,不过是几根松木支起的梁架,覆着层层茅草,墙根处爬着些不知名的野菊,在秋风里摇摇晃晃,倒有几分与世无争的禅意。
而这份禅意,却被一个魁梧的身影打破了。
侯君集正蹲在茅屋前的空地上,身前摊着一方硕大的沙盘。这沙盘是他昨日特意让人从山下运来的细沙,筛得极为均匀,此刻被他用手指、木片反复勾勒,早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沟壑与土堆——沟壑是河流,土堆是营垒,几粒石子被当作城池,其中最大的一块,赫然是定襄城的标记。
他已在这里蹲了三个时辰。从晨光熹微到日过中天,再到夕阳西斜,额角的汗滴顺着脸颊滑落,砸在沙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转瞬又被秋风烘干,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如同他反复推演却始终不得其法的困惑。
“雪夜破定襄……雪夜破定襄……”侯君集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沙盘。他左手攥着一卷残破的军报,那是当年李靖灭东突厥时的战报副本,被他翻得边角卷起,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可每一个字都刻在他的心里。
他模仿着李靖当年的部署,在沙盘上摆出唐军的阵型,左翼骑兵,右翼步兵,中路主力直扑定襄。可无论怎么调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明明兵力相当,明明战术看似无懈可击,可就是达不到那种“一举破城”的凌厉效果。他猛地一拳砸在沙盘上,细沙飞溅,几粒石子滚落一旁,恰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当年师父以三万铁骑,破颉利十万大军,定襄一役震惊天下,我怎么就悟不透这其中的关键?”侯君集咬着牙,语气里满是不甘。他自恃勇力,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大小战役也经历了上百场,可在李靖这等战神级别的人物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初入军营的小兵,连最基本的兵法奥义都未曾参透。
就在他烦躁不已,准备将沙盘彻底推平之时,一道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里错了。”
侯君集浑身一震,猛地回头。只见李靖不知何时已走出茅屋,手里握着一根细细的竹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如同深潭,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的困惑。
他连忙起身,拱手行礼,语气里带着几分恭敬,几分窘迫:“师父,您醒了?弟子……弟子又在叨扰您清净。”
李靖摆了摆手,缓步走到沙盘前,目光在那些凌乱的阵型上扫过,随即用竹杖在沙盘上轻轻一点——那一点,恰好落在定襄城北一处不起眼的沟壑旁。“你只算到敌军的正面防线,却忘了定襄城北的那条暗河。”
侯君集顺着竹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处沟壑被他标记为“无水地带”,顿时一愣:“暗河?可战报上并未提及此处有河啊?”
“战报写的是明面上的部署,真正的奇招,往往藏在笔墨之外。”李靖笑了笑,竹杖在沙面上划了一道弧线,将那道沟壑拓宽了几分,“当年我军抵达定襄城外,大雪封山,颉利可汗以为我军必待雪停再进攻,防备尽在城南正门。可他不知,城北那处暗河,冬日不冻,只是河面被积雪覆盖,难以察觉。”
他顿了顿,竹杖又指向沙盘西侧的一处矮坡:“我让苏定方率五百轻骑,借暗河河道潜行,绕至定襄城西,趁夜登城。待颉利察觉西侧火光,调兵驰援之时,我再率主力从南门猛攻,两面夹击,定襄才得以一鼓而下。”
侯君集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俯身细看沙盘,仿佛那平平无奇的细沙之中,真的藏着一条暗流涌动的河道,藏着一支奇兵突袭的身影。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师父是说,打仗不光要看地形,还得懂天时水势?”
“不止。”李靖走到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童子早已端来一壶热茶,他慢悠悠地斟了一杯,茶香袅袅升起,混着山间的草木气息,让人精神一振,“更要懂人心。”
“人心?”侯君集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颉利可汗久居漠北,向来畏寒畏雪,他以为大雪封山,道路难行,我军必然不会贸然行动,这就是他的‘心防’。”李靖呷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却蕴含深意,“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破了他这层心防,让他从心底里放松警惕,比派十万大军硬攻十座城还要管用。”
侯君集低头沉思,李靖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他想起自己以往打仗,向来是猛冲猛打,凭借一股悍勇之气冲锋陷阵,从未想过“人心”二字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当年在贾柳楼,他敢带着十人就去烧隋军粮库,靠的是勇;平定高昌时,他率军日夜猛攻,靠的还是勇。可如今想来,若对手是颉利这样的老谋深算之辈,仅凭匹夫之勇,恐怕早已败多胜少。
“弟子明白了!”侯君集忽然起身,对着李靖深深一拜,腰弯得极低,额前的发丝垂落在沙地上,“弟子以前总觉得,兵法就是排兵布阵,就是刀枪相向,今日才明白,‘知己知彼’的‘彼’,不光是敌军的兵力、阵型,还有天时、地利,更有人心所向!”
这一拜,是真心实意的折服。往日里,他虽也尊称李靖为“师父”,心中却总有几分不服气,觉得自己不过是时运不济,未能立下李靖那样的功勋。可今日一番推演,一番教诲,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与这位战神之间的差距——那是勇与谋的差距,是匹夫之勇与兵家智慧的差距。
李靖看着他,眼中露出几分赞许之色,点了点头:“你性子急,勇力有余,沉稳不足。勇,是将才之本;但谋,才是帅才之魂。当年你在贾柳楼烧粮,固然是勇,可若不是运气好,没遇上隋军主力,恐怕早已性命不保。”
他站起身,转身走进茅屋,片刻后捧着一卷竹简走了出来。竹简用细绳捆着,封面已经泛黄,上面刻着三个古朴的篆字——《尉缭子》。“这是我早年注解的《尉缭子》,里面不光有兵法要义,还有我这些年打仗的心得,尤其侧重‘攻心’与‘谋定而后动’。你回去好好看,下周我考你。”
侯君集双手接过竹简,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竹简的重量,更是其中蕴含的智慧。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简抱在怀里,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眼神里满是狂喜与感激:“弟子多谢师父!弟子一定日夜研读,绝不辜负师父的教诲!”
李靖笑了笑,没再多说,只是转身走到石凳旁,重新坐下,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品着。夕阳穿过茅屋旁的竹林,洒下斑驳的光影,将师徒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映在沙盘上,与那些沟壑、营垒、石子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幅流动的兵法画卷。
秋风穿过竹林,带来阵阵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吟诵着古老的兵法箴言。侯君集捧着竹简,站在原地,望着李靖的背影,只觉得那道苍老的身影此刻却如山岳般巍峨。他知道,从今日起,自己的军旅生涯,乃至人生轨迹,都将迎来一场全新的蜕变——一个只知猛冲的勇将,终将在智慧的浸润下,蜕变为真正的帅才。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沙盘,将散落的石子一一捡起,然后捧着竹简,对着李靖再次躬身一礼,才转身离去。脚步沉稳,不再像往日那般急躁,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坚实的兵法基石上。
茅屋外,秋风依旧,野菊摇曳。李靖看着侯君集远去的背影,轻轻呷了一口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知道,这头桀骜不驯的猛虎,终于找到了驯服自己的缰绳,而这缰绳,便是“谋略”二字。
终南山的暮色渐浓,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将茅屋、竹林、沙盘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空气中,仿佛真的弥漫着兵法的智慧,在秋风中悄然流淌,浸润着这片土地,也浸润着一个未来名将的成长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