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这个从小在康州长大的单纯男孩,别说走进裴妮的内心世界,就连想象她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子都做不到。
他偶尔会听说,有些外国女孩为了留在美利坚,会利用美利坚男人的感情。
伊森暗自怀疑裴妮的感情是否纯粹,可又找不到证据。这让他更加困惑,不知道裴妮到底在隐瞒什么。
他一直保持着警惕,虽然很多次都能看出裴妮眼巴巴地等着他说“我爱你”,但他就是不愿意说出口。
在他们这段关系里,充满了误解和隔阂。这些不满和猜疑,全靠他们之间强烈的肉体吸引才勉强维系着,不至于闹翻。
其实他们都不是对方想象的那种人。
裴妮不是那种为了留在美利坚而利用感情的女孩,伊森也不是只想玩玩新鲜感的美利坚男生。
他们都隐约感觉到彼此之间那份艰难生长的感情,都不愿意把关系仅仅建立在肉体关系上。
当裴妮在医院确认怀孕的那天,伊森在确定她不是开玩笑后,脱口而出的是“Shit!(该死)”,而不是“congratulations(恭喜)。”
他不小心把咖啡渣洒得到处都是,出门时连公寓门都忘了关。那天避孕套破了的时候,他也说的是“Shit(该死)”。
伊森那双蓝眼睛直直地盯着裴妮,冷得像玻璃珠子一样,又冷又硬,充满戒备,就像玻璃因为自身易碎而天生带着警惕和防备。
“你想怎样?”伊森问道。
裴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现在要这个孩子不合适。”伊森生怕裴妮听不懂,故意放慢语速,像老师讲课一样一字一句地说,“不合适,你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吗?因为我们自己都还没安定下来,根本没法给孩子稳定的生活。”
“嗯。”裴妮回过神来,轻声应道,“确实还没安定。”
“我们的人生还很长,现在就定下来太早了。”伊森看着裴妮恍惚的神情,又补充道。他不确定裴妮是否真的听懂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懂吗?”他刻意放慢语速问道。
“明白。”裴妮轻轻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连这辈子要不要结婚都没想好,不是针对你,是对任何人。婚姻对我来说太复杂了,责任太重了,太传统了。我还没准备好按部就班地生活,养家糊口,贷款买房买车,然后还三十年房贷。”
伊森说,“我现在很反感这种生活方式。你是知道的,我一直都讨厌这样。你听懂了吗?”
见裴妮一直低着头毫无反应,伊森突然有些恼火:“你能不能看着我?让我知道你在听我说话,而不是在对着一块木头说话。这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要一起面对的事吗?”
裴妮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伊森。
“你真的听懂我的话了吗?”伊森又问了一遍。他发现裴妮的眼神冷冰冰的,好像事不关己。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结婚。因为不能结婚,所以不能给孩子稳定的生活,所以不能要这个孩子。”裴妮平静地说。
“对,这是最理智的决定。不仅是为我考虑,也是为你好。你也有很多事要做,你还要申请大学,你还要读很久的书,不可能就这样当妈妈。”伊森说,“对吧?”
“是啊。”裴妮说。“这也是我想说的。你连爱不爱我都不能确定,我怎么可能和你结婚呢?”
裴妮神情恍惚,说出来的话却出奇地理智冷静,这让伊森很意外。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我这人说话有时候太直接,但我保证说的都是真心话。如果我的话伤到你了,请你原谅我的直接,我不是有意的。”
“不,没有,你没有伤害我。”裴妮摇摇头,“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如果不能坦诚交流,就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对方的想法。”她移开视线,轻声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没想过要和谁结婚。”
接着,他们开始商量去医院做流产的事。
在美利坚有些地方因为宗教原因禁止流产手术,认为这等同于杀害婴儿,不过在纽约是可以合法进行的,只要孕妇本人同意就行。
伊森看了裴妮的医疗保险,发现她的保险不包含流产手术费用。
他说:“这笔钱我来出吧。虽然我们都有责任,但毕竟痛苦只能由你一个人承受,让我承担经济上的责任,这样才公平。”
“到时候再说吧。”裴妮恍恍惚惚地回答。
“要一起去喝杯咖啡吗?”伊森提议道,“我们刚刚经历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对你对我都不容易。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感谢上帝,你和我的想法是一致的,你确实不是那种想利用美利坚男孩拿绿卡的外国女孩。”
“你以为所有外国女孩都想嫁给美利坚人吗?这是个公平的社会,只要努力,谁都能有尊严地生活。”裴妮直视着伊森的眼睛说。
“所以我为误解你道歉,请原谅这个傻乎乎的康州男孩吧。”伊森说着,从背后拿出一支鲜红的长茎玫瑰,花朵饱满而艳丽。
这是裴妮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红玫瑰。
她从伊森手里轻轻抽出手,握着那枝含苞待放的红玫瑰,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推开门,满屋都是月光。
月光亮得刺眼,几乎像阳光一样。
她一眼看见桌上摊开的字典,还有没来得及收好的听力磁带,那是京海市的托福老师特意帮她录的。
昨晚她还在这里用功读书,以为身体不舒服只是感冒,很快就会好,没想到是怀孕了。
现在看着这些学习用品,就像在看死人的遗物,裴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关上门,裴妮终于能独自面对自己。
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像掉进了无底深渊,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在原地呆愣了很久,才在书桌前坐下,把复习资料推到一边,腾出地方放下那枝玫瑰。
这枝花很新鲜,散发着浓郁的玫瑰香。
裴妮坐直身子,开始一片片撕下花瓣。
她摸到桌上的削笔刀,那是专门用来削2b铅笔的,考托福要用。
她打开小刀,按住花瓣一片片切碎。
起初,切碎的花瓣散发出更浓烈的香气,清新优雅。
但随着花瓣被剁得越来越碎,渐渐散发出烂菜叶的臭味。
玫瑰汁液渗进指甲缝,染成暗红色,像干涸的血迹。
裴妮这才停下手来。
又是一个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傍晚,裴妮和伊森面对面坐在厨房餐桌前吃晚饭。
伊森注意到裴妮鼻梁上浮现出淡淡的妊娠斑。
她一直拖着不去医院预约手术,却收下了他给的手术费支票。
这让他心里又开始胡思乱想,裴妮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伊森把这事跟朋友们说了,他们都警告他:“中国女孩可没那么简单,比美利坚女孩难搞一万倍。”
这让他想起裴妮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以前她这样藏着掖着时,眼神里还带着伊森能读懂的期待,他以为那是她碍于自尊,不好意思表露对他的感情,又盼着他能更亲密些。
可现在,那份期待不见了,只剩下让人捉摸不透的沉默。
这简直要把伊森逼疯。
他知道不能强迫裴妮做手术,那是她的权利。
他只能整天板着脸,用态度表明自己的不满和怀疑。
于是两人之间的沉默越来越多,像一堵无形的墙。
裴妮放下筷子,轻声说:“我打算回国做堕胎手术,回京海的家里。”
“想好了?”伊森抬起头。
“嗯。”裴妮说。
“为什么要回去?”伊森问。
“在京海有人照顾我。这种时候,我想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裴妮顿了顿,“而不是和你。”
伊森点点头:“我明白。那张支票的钱够在京海做手术吗?”
“是的,我理解。”伊森说,“你可以把那笔钱用在京海做手术吗?在京海可以兑换吗?”
裴妮点了点头:“一美元能换九块人民币,足够了。”
伊森吹了个口哨:“那挺好。”
“不过寒假机票可不便宜。”他提醒道。
“我知道。”裴妮的声音很平静。
“其实……”伊森犹豫了一下,“在纽约做手术也是合法的。”
他实在摸不透裴妮突然要回国的真正用意。而且他隐约有些不安。
不管怎么说,让裴妮家人知道堕胎的事总归不太好。
“我可以帮忙,虽然平时觉得开车不环保,但送你去医院还是可以的。”伊森说。
裴妮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迟钝的家伙,突然笑了:“我不是要你帮忙,我只是想寒假回家的时候做手术。我想家了,你懂吗?”
她脸上挂着笑,可眼泪却在眼眶里越积越多。
裴妮拼命维持着笑容,生怕一松懈就会变成哭脸,她发现原来哭和笑用的都是脸上同一块肌肉。
她还想说点什么,可不敢开口,怕一出声就会带上哭腔。
裴妮的笑终于把伊森惹火了。
没过多久,裴妮的口语老师就知道了她交了个白人男朋友,还要回国打胎的事。
这个老师是出了名的大嘴巴,才上了几节课,全班同学就都知道了。
课间休息时,裴妮听说了班上的传言。她猛地转头看向口语老师,发现老师也正盯着她。
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老师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轻蔑和愤怒,好像被欺骗了一样。
老师什么都没说,裴妮也没法解释。
她又气又急,当场就哭了出来。
可老师却转身和那两个法国男生聊起天来。
裴妮坐在回京海的飞机上,怀念起了以前在国内上托福夜校的日子。
那时候去上课,就是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追逐梦想。
可现在,她心里只剩下恐惧和焦虑。
这种恐惧和焦虑,自从她刚到布鲁克林上学那会儿就开始出现了,口语课上老师叫她到黑板上写句子。
裴妮写的是爷爷教的那种漂亮的花体字,每个单词开头字母都带着优雅的藤蔓般的曲线,特别有古典韵味。
裴瑜妹妹也会写这种字体,但她没像裴妮那样从小跟着爷爷一笔一划地学,所以写得没裴妮好看。
在京海时,凡是见过裴妮手写英文的人,都会夸她英文好,花体字写得比裴瑜还漂亮。在京海的买办家庭里,夸一个人英文好是最高的赞美。
可布鲁克林的预科班老师却指着黑板对全班说:“这是典型的印度式英文。”
所谓印度式英文,就是殖民地时期那种英语,把英语单词硬套在当地语言的语法和表达习惯里,用词老派,既不地道也不优雅。
因为印度曾经被英吉利殖民统治了几百年,当地人说的英语都带着浓厚的本土文化色彩。
久而久之,英语世界里就把这种带有殖民地特色的英语统称为“印度英语”。
“这个句子就是典型的印度英语,”老师用她白白胖胖的手指戳着裴妮写在黑板上的字,“你们看,这种老掉牙的花体字,还有生硬的介词搭配。严格来说语法没错,但整个句子就是别扭,没有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利坚人会这么写。”
她转向全班同学:“这是外国人学英语最容易犯、也最难改的毛病。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改不过来。”
班上的那两个法国男生马上接话说,法语里也有类似情况,在以前的法国殖民地,比如越南,当地人说的法语就很奇怪。
“那英吉利英语和美利坚英语的差别又怎么解释呢?”裴妮不服气地反问。
“问得好,”老师先是表扬了一句,但接着毫不客气地说,“那是因为美利坚和欧洲文化逐渐分化,自然形成了不同的语言习惯和口音。但殖民地英语不一样,它们缺少英语文化的根基,永远不可能被主流英语世界认可。”
“可美利坚不也是从英吉利殖民地独立的吗?”裴妮继续追问。
“但我们的文化血脉是相通的。莎士比亚、狄更斯,整个英吉利文学传统都在美利坚文学中得到延续和发展,美利坚文学反过来也丰富了英语文学。而殖民地本土文化跟英语文化完全是两回事,它们影响不了英语世界。就像印度式英语永远不可能在美利坚流行一样。”
这个在纽约土生土长的胖老师,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像推土机一样,把裴妮心里摇摇欲坠的世界碾得粉碎。
她甚至在班上大肆宣扬裴妮怀了白人男友的孩子、要回国堕胎的事,逼得裴妮不得不面对这个难堪的现实。
裴妮原本对这个老师还有几分好感,现在全都化成了羞愤交加的怨恨。
从那以后,裴妮和口语老师的关系就渐渐疏远了。
在写作课上,她也开始刻意回避写自己家里的事,总是选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应付。就像中学时代写周记糊弄老师那样,她现在也用这种方式来应付写作课。
这样一来,老师就再也没有机会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也没法再鼓励她了。
坐在回京海市的飞机上,望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裴妮又想起妹妹写的那手花体英文。
裴瑜妹妹一直在国内读书,肯定不知道她引以为傲的花体字不仅比不上自己,在美利坚人眼里还是不入流的印度英语。
要是裴瑜知道了自己苦练的花体字在真正的英语国家根本不受待见,该是什么表情呢?
想到这里,裴妮笑了起来。
回国后,她一定要告诉裴瑜,她写的是不入流的印度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