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间,也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这不是那个池府的二公子吗?”
里面读书人居多,也有人认得他,议论声便如春日新茶沸起的水花,此起彼伏:\"就是那个强抢民女不成的\"、\"听说被侯爷打得几个月没下床\" 的话语此起彼伏,声声刺耳。
池熹本就白皙的面庞瞬间笼上寒霜,恰似冬日里骤然结霜的芭蕉。
他今日好容易寻了借口陪母亲出门,若是再有什么不好的风声传到父亲和大哥那,回去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此处,他狠狠剜了贺景春一眼,正犹豫间,便遇上了面色极为难看的贺景时。他面色黑沉地走来,腰间玉带扣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倒像是要剜人眼目一般。
这池熹与贺景时同在国子监求学,彼此自然认得。
池熹睨着眼,看向贺景时,眼角顿时不屑更甚:“呦,这不是贺景时吗?听闻如今在吏部文选司当差,倒真是今非昔比了。”
说罢,还故意上下打量着贺景时,那眼神仿佛在审视一件不入流的物件。他心下轻蔑,贺家在京中本就不甚起眼,若不是他与贺景时有同窗之谊,池熹怕是都不知有贺家这户人家。
贺景时皮笑肉不笑的,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弧度,心里的火气愈发大。
他素知池熹好色之名昭着,但他也知道池熹身后有靖海侯府撑腰,目前得罪不了,一时也不好发作。
贺景时当下并不理会,径直走到贺景春跟前,屈膝蹲下,见丰年抽搐不已,忙伸手探了探鼻息,不由得担忧:“丰年这是怎么了?可要送去齐院判那里瞧瞧?”
贺景春垂眸,面上装出悲戚之色,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哽咽道:“师父不在府里,丰年怕是不大好。”
说话间,他还偷偷用余光瞥了眼池熹,见其神色微动,心中暗喜。
“齐院判?”
池熹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惊。
当初他差点被父亲打死时,母亲请旨让太医院太医医治都不见效,后来请了一位院判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事后听丫头说起过,那院判姓齐。
贺景时看贺景春一直对他眨巴,当下心中会意。忙让祥安帮忙,与贺景春一起将丰年架上马车上,而后转身看向池熹,眼神中满是恼火:“池二公子,你刚才出言不逊的人,可是我三弟。”
池熹的脸色开始不好了起来。
贺景时那双眼睛眼神凌厉如刀,他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意,话语虽恭敬,语气却冷若冰霜起来:
“还望池二公子潜心向学,日后金榜题名,要什么样的佳人才子寻不到?我贺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容不得他人随意调戏家中子弟,尤其是第一次见面的。”
“你!”
池熹被驳得面色涨红,手指颤抖着指向贺景时,脸上变了颜色。可他瞧着贺景时仍冷着一张脸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得狠狠甩了衣袖:“不就是个八品破官,有什么嚣张的,给我父亲和大哥提鞋都不配。”
说罢,见周围百姓纷纷围观看热闹,生怕再生事端,只得狠狠甩了甩衣袖,灰溜溜地离去。
贺景时憋着一肚子气上了马车,却听见贺景春正乐呵呵地与祥安说着俏皮话,心中的怒火这才消了几分。贺景春见贺景时上车,有些惊讶道:“大哥哥怎么来了?今日休沐也不在家里好好歇着吗?”
贺景时冲着祥安他们摆了摆手,让他们驾车回府,这才在贺景春旁边坐下,咬牙切齿道:
“本想来这瞧瞧,试试糕点茶水,日后好带好友过来捧场,却不想遇见这么个挨千刀的混账东西、丧尽天良的腌臜货。”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骂道:“没脑子的狗头王八,那撮鸟这般好色,我祝他就这么骑着马早早投胎去罢!!”
他这副怒不可遏的模样随极了贺二爷。
贺景春忍不住笑出声,被贺景时狠狠瞪了一眼,只得乖乖坐好,不由得老实巴交的看着他:“大哥哥,我可什么都没做......”
贺景时意识到自己爆粗口,不由得呸呸呸啐了几口,这才深吸一口气,仍是满心不痛快:“早些时候他强抢民女的丑事,在国子监传得人尽皆知,如今还这般恬不知耻,巴巴的要坏了靖海侯府的招牌。”
他伸手不轻不重地弹了下贺景春的脑门:“你那两个小厮机灵。要不是丰年装病,丰穗在人群里喊那一嗓子,你今日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
丰穗今日正好在茶舍做事。
贺景春狡黠地看着他笑道:“大哥哥,我这不是有你嘛!你一来,那池二公子就灰溜溜地走了。”
说着,还伸手扯住贺景时的衣摆摇晃:“刚才你瞪他的样子,比祖父教训五弟弟时还吓人。”
他看着贺景春,忍不住和他叮嘱:“这人最是好色,听闻他房里的通房丫头一屋子,只要是有点姿色的,就连粗使婆子都敢要了去。你往后见了池府的马车,千万给我躲得远远的,莫要沾了晦气。”
说话间,他还伸手将贺景春歪掉的发带重新系好。
......
红叶阁。
柳姨娘正斜倚在竹椅榻上,慵懒地用银匙舀着桂花糖蒸栗粉糕,眼神迷离,似醒非醒。
身边的贴身女使尺素正端着一个莲花纹亮银盅过来,笑意盈盈地上前:“姨娘快瞧,这是老夫人吩咐厨房做的燕窝如意甜汤,您快趁热喝了,补补身子。”
柳姨娘抬眼瞥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接过银盅,刚抿了一口,忽觉一阵恶心翻涌而上,她慌忙抓起彩绘鸳鸯痰盆干呕起来。
尺素见状,赶忙上前,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手轻柔地顺着她的胸口,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姨娘莫急,慢慢吐,吐出来就好受了。”
等她吐罢,又急忙递上一颗盐渍酸梅,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边。
柳姨娘缓了好一阵,才幽幽开口,面色略显苍白:\"原不知怀孕竟是这般辛苦,整日里浑身发软,吃也吃不安生。\"
尺素忙劝慰道:“姨娘莫急,这是小少爷在肚子里闹呢,过些日子就好了。”
柳姨娘这才露出几分喜色,冷笑道:
“哼,但愿能一举得男。老夫人私下里说了,只要是个男孩,便即刻将我扶正,老太爷竟也难得没反对。虽说大爷如今活死人一般,可到底还是贺家的男丁,等我做了正室,就能名正言顺的掌管叶氏留给病秧子的店铺庄子了。到时候等到他成亲,那些钱财早就移到我自己名下了。如今且忍着些,好日子在后头呢。”
尺素见她心情好转,捧着她的话头:“可不是,以往姨娘们都挤在一个院子里,如今老夫人特意将红叶阁给了您,还重新修缮了一番,可见对您和小少爷有多看重。”
柳姨娘越想越得意,扶着尺素的手起身:“咱们去荷池里喂喂鱼,走动走动一番。”
主仆二人在荷池边投喂鱼儿,柳姨娘见那锦鲤游来游去,不由得心情大好,不住地往池里撒鱼饵。她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
“你可不知,我这阵子可是怕的厉害,那药罐子如今学了医,整日在府里晃悠,我总怕他暗中算计我......”
尺素笑着安慰她:“姨娘莫要多想,三少爷平日里除了请安,要么在前院,要么去巡铺子,哪有机会接近您。况且他前几日去了江州,江州路远,来回得两个月呢。姨娘只管安心养胎,给大爷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
柳姨娘这才稍稍安心:“许是有了身孕,心思重了些,这些日子夜里总是多梦,睡不踏实。你这几日去回了老夫人,再请郭大夫来给我瞧瞧。”
尺素一一应下。
等二人慢慢走回红叶阁的时候,忽听得两个洒扫小丫头在一旁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是很清楚的传到柳姨娘的耳朵里:
“柳姨娘要是生了儿子,岂不是能管着三少爷,连大夫人留下的铺子田庄都能插手了?”
“我看未必,听说咱们家老爷老夫人答应了叶家的条件,不许继室指手大夫人的嫁妆。就算姨娘生下儿子,怕是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柳姨娘一听这话脸色发白,险些站不稳。尺素见状,赶忙上前呵斥:“好没规矩的混账蹄子,胡乱嚼什么舌根,规矩都学到天上去了。还不快给我下去领罚,没得在这辱了姨娘的耳朵!”
尺素又赶紧安慰柳姨娘:“姨娘放宽心,只要您生下儿子,要什么还不是迟早的事?”
......
贺景春到了叶家不过两日,便收到陈妈妈送来的信。信上说贺景妍生了,是个粉粉嫩嫩的小女娃。听说老太爷欢喜得不行,急着让贺景妍等开了春马上带回来瞧。
柳姨娘近来愈发睡不安稳,请了郭大夫来瞧了也看不出什么。眼下深秋已至,她甚少出门,便叫人在院子里养了一池鲤鱼,闲来无事就喂鱼消遣。
自从怀孕后,她一次都没去贺大爷的院子里过。
贺景春面无表情的烧掉纸条,丰年来传话,说是叶老夫人有事叫他。
叶老夫人屏退众人,拉着贺景春坐到炕上,搂着他欢喜道:“这两日可歇过来了?外祖母还以为你要年后才来,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到了。”
叶荣在中秋成了亲,家里只剩下叶英和叶芯的婚事还没着落。
贺景春笑着打开叶老夫人给他准备的食盒,里面是一盘香酥苹果:“我心里头记挂外祖母得紧。大嫂嫂待我极好,仁哥儿也常叫我过来玩。今日一看,棠姐儿都会跑会叫人了。今儿过来,是来看新嫂嫂的。”
“你二嫂嫂前些日子有事回娘家一趟,等她和你二哥哥回来,你就能见到了。”
叶老夫人慈爱的摸着他的脑袋,看着他腰间因守制戴着的干草,不由得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她眼眶不由得泛红。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那老虔婆可给你气受了?瞧你,愈发的瘦了,这阵子就在外祖母这好好补补,养得白白胖胖再回去。”
她捏了捏贺景春的鼻子,亲昵道:“我家春哥儿就该白白胖胖的才招人疼。”
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贴心话,叶老夫人神色一正:“你上次寄来的信我看了。等你回去,把那两个丫头也带上,有她们陪着你回贺家,我也能放心些。”
贺景春才想起来这事,拉住叶老夫人的手不住摩挲,感受着她手掌递过来的温度:
“外祖母,如今我过了医试,要去太医院学习三年。这三年里除了过年到元宵那几日,其余时间都在太医院。不如就让她们留在叶家,省得在贺府白白蹉跎三年时光。”
他不是很想看着这些女孩子在贺府蹉跎:“三年对她们来说很久,我每年也只回去几天。还不如就让她们在叶家好好做事,等时间到了再放她们回去。”
叶老夫人听了,眼中闪过惊喜:“你过了医试了?”
贺景春点点头:“元宵后便去太医院。”
她听到他这么说,随即又沉思片刻,缓缓道:“也好。那等你从太医院回来再做打算,到那时你就十八了,身边也该有几个贴心伺候的丫头。你那院子里统共才七八个人,实在是......”
贺景春有些哭笑不得的打断她:“外祖母,那些人尽够了,没事的。”
叶老夫人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怪嗔道:“胡说,什么没事。贴身伺候的人,必得是忠心耿耿、手脚勤快又不贪心的才行。你父亲就是被那些不安分的丫头迷了心窍,才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正絮叨间,忽听得小丫头疾步来报:\"二少爷和二奶奶到了!\"
贺景春忙要起身相迎,却被叶老夫人一把按住手腕:\"你且坐着别动。\"
他只得依言坐下,却将随意盘着的双腿放下,腰背挺直,端端正正坐好,倒比先前拘谨了几分。
叶荣带着涂氏一起过来了。涂家是江州做码头、漕帮生意起家的,叶家和涂家联姻,两家也算是联手合作。
涂氏是家中长女,性子沉稳又温婉,虽是生意门户养出来的,规矩却是不差错。
她梳着时兴的婵鬓,两支镶宝双层花蝶鎏银簪横斜鬓间,白玉蝉花蝴蝶钗点缀鬓边,几缕绒花似云霞般衬得面容愈发姣好。
一身着淡粉缕金撒花缎面对襟褙子,下配松花色百蝶传花八幅湘裙,整个人恰似碧波潭中静立的白莲,温婉中透着沉稳。
二人先给叶老夫人行了礼,贺景春这才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叶荣夫妇见礼。
涂氏何等聪慧,只与叶荣对视一眼,便知眼前少年正是祖母疼爱的外孙。当下唇角含笑,忙吩咐丫鬟取来从娘家带来的礼物:\"这点薄礼,权当嫂嫂给弟弟的见面礼,表少爷万莫推辞。\"
说着亲手递过去。
贺景春红着脸,双手接过,连声道谢,举止间透着少年人的局促。叶荣见状,便笑着拉过他的手:\"走,二表哥带你去庄子上转转,再教你些酒楼里的门道。\"
此后,贺景春在叶家忙着理清生意上的事。叶大爷在叶氏的田庄上派了经验丰富的庄头看管,衣裳铺子和染布坊也教了贺景春些皮毛。
等过了一个月,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就收到了陈妈妈寄来的信。
贺景旭去参加乡试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中举。柳姨娘如今五个月了,身子也愈发沉重起来,只是日日吃睡不安稳,整个人看着憔悴了些。贺老夫人派了几次丫头和大夫去看,大夫说并无大碍,如今也懒得操心,只叫人送些补品去红叶阁。
十一月初,北风呼啸,寒意渐浓。贺景春从江州返回上京。待他回到贺府,柳姨娘的身孕已六个多月,虽仍睡不安稳,却也比之前好了些,只是强撑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