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既已定计,我便不再迟疑。新野的事务千头万绪,每一刻都宝贵无比,但“崇文馆”的重建,在我看来,其战略意义绝不亚于修缮城防、囤积粮草。它关乎人心,关乎未来,是我独立布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必须尽快落实。
接下来的数日,我于处理军政事务的间隙,亲自在县城内勘察合适的地点。新野城小,历经战火摧残后,完整的院落本就不多。我的要求看似简单,实则苛刻:既要相对僻静,远离主街和军营的喧嚣,以利于文姬静心治学;又要绝对安全,必须处于我能够完全掌控、或者说,能够确保万无一失的区域内,毕竟那些典籍的价值无可估量,文姬本人的安危更是重中之重;同时,房屋本身不能太过破败,至少要有修缮的基础,否则重建的成本和时间都难以承受。
我否决了几个看似不错的地点。有的过于靠近城墙,战时易受波及;有的虽僻静,却位于鱼龙混杂的区域,不利于保密和安全;有的院落宽敞,但四面漏风,几乎等于废墟。最终,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处位于我临时府邸后街、隔着两条小巷的独立小院。
这处院落不大,前后两进,几间厢房,还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前主人似乎有些家底,主体结构尚算稳固,只是门窗朽坏,墙壁斑驳,庭中杂草丛生,透着一股荒凉气。但它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其位置——它恰好处于我亲卫营负责巡逻的核心区域边缘,周边邻居稀少且多为依附于我们的军眷或老实巴交的本地遗民,便于暗中监控。更重要的是,院墙虽不高,但稍加修整,便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易于防范。
就是这里了。虽然简陋,但安全和安静这两个核心要素基本满足。至于其他的,只能因陋就简,慢慢来了。
我当即召来石秀。这位面容沉毅、行事干练的年轻人,早已是我最信赖的左膀右臂之一,负责着诸多我不能假手于人、甚至不能让主公知晓的事务。对于我的命令,他从不多问缘由,只会一丝不苟地执行。
“石秀,”我指着那处院落的方位,言简意赅,“这处院子,我要用。你带几个最可靠的人,尽快把它修缮出来。”
我顿了顿,看着他投来的询问目光,补充道:“不必追求华丽,但务必做到三点:第一,坚固安全,门窗要换最好的,院墙要加固,特别是后墙和隐蔽处,不能留下任何死角;第二,洁净整齐,屋舍漏雨处要补好,地面要平整,墙壁粉刷一遍,清除所有杂草秽物;第三,内部格局,辟出几间用作书房和藏书室,需要多做一些坚固的架子,样式不必讲究,结实耐用即可,再准备几张宽大的桌案和坐具。”
我特意强调:“所有用料,以实用为上,不必铺张。此事要快,但更要隐秘,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对外,就说是我府邸扩建,需要一处安静的地方处理公务和存放……一些不重要的杂物。”
石秀目光一凝,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他很清楚“可靠的人”、“隐秘”、“不重要杂物”这些字眼背后的含义。这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房屋修缮。
安排完石秀,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物资。
此刻的新野,用“一穷二白”来形容也毫不为过。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砖瓦,甚至每一张可以书写的纸,都是宝贵的战略资源。城防要修补,营房要搭建,农具要打造,军械要维护……处处都需要物资。府库里那点微薄的存货,早已被我以“军师”的名义精打细算,优先投入到了最急需的地方。想要额外挤出资源来修建一个“非紧急”、“非必要”的崇文馆,几乎是不可能的。
若是向主公请示,以他的仁厚,或许会同意,但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甚至可能招来蔡瑁等人的非议——“刘备穷兵黩武,初来乍到便大兴土木,耗费民力”。更重要的是,崇文馆是我独立计划的一部分,它的运作和核心内容(未来可能涉及的超越时代的知识启蒙),绝不能置于刘备集团的公开视野之下。
因此,这笔开销,必须由我,动用我自己的力量来解决。
夜深人静时,我提笔写了一封密信。信上的内容并非直接索要建材,而是以“军需周转”、“采购特殊舆料”(例如制作精密沙盘或特殊器械所需的干燥硬木、高品质麻布等)为名,列出了一份详细的清单,并附上了相应的“预估市价”和交割方式。
我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只用了一个我们之间才懂的隐晦标记。然后,我将密信交给一名绝对忠诚的玄镜台信使,低声嘱咐了几句,看着他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我知道,这封信会通过玄镜台最隐秘的渠道,辗转送到那个远在徐州(或许已在南下途中,但她的商业网络早已遍布各地)的女子手中——糜贞。
我相信她的能力。糜家的商业网络,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和我的暗中扶持,早已渗透到中原的各个角落。更重要的是,她掌控着一部分属于我的、独立于刘备集团之外的秘密资金。这些资金的来源复杂,有我早年在洛阳和长安时期积累的“灰色收入”,有玄镜台通过各种渠道获取的“外快”,也有糜家商队运作所得利润的一部分分成。这笔钱,是我真正的底牌之一,也是我能独立支撑起玄镜台、秘密工坊以及未来更多计划的基石。
我给出的“市价”是充足甚至略高的,就是为了让她有足够的空间去运作,去克服眼下的物资管制和运输困难。我要求她务必低调行事,所有物资分批、分散地运抵新野附近,再由石秀派人秘密接收,绝不能留下任何与我直接相关的痕迹。
这无疑是对糜贞能力的一次考验,也是对我们之间默契的一次检验。我知道她聪慧过人,一点就透,更有着不输男儿的好胜心。她会明白这批“特殊舆料”对我有多重要,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办妥。或许,在她看来,这又是一次证明她比“那位”蔡家小姐更能为我分忧的机会吧。想到这里,我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旋即又被凝重取代。她们都是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只是肩负的使命不同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石秀带着他挑选的几个沉默寡言、身手矫健的亲兵,在那处小院里忙碌起来。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则加强警戒。进度并不快,因为物资的抵达是零星的、不规律的。
有时,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石秀只能带着人做些清理、平整地基的杂活。有时,深夜里会有一两辆不起眼的骡车,悄无声息地运来几根上好的硬木,或是一小批砖瓦。还有一次,送来的是几匹质地尚可的麻布和几坛桐油——这对于眼下的新野来说,已是难得的好东西。最让我惊喜的是,居然还弄到了一小批相对洁白、平整的竹纸和几锭质量不错的松烟墨,虽然数量不多,但解了燃眉之急。
我知道,这背后是糜贞动用了多少关系,花费了多少心思,才在层层封锁和匮乏的市场中搜罗到这些东西。每一件物资的背后,都凝聚着她的智慧和汗水。
石秀严格按照我的指示,将这些零散的物资精打细算地用在刀刃上。朽坏的梁柱被替换,漏雨的屋顶被修补,歪斜的门窗被矫正、加固。墙壁用泥土混合碎草仔细地涂抹平整,待干燥后再刷上一层简单的白灰。地面被夯实,铺上了一层干净的黄土。
最费功夫的是那些书架和桌案。没有整块的好木料,石秀就带着人用榫卯结构将小块的硬木拼接起来,打磨得尽量平整光滑。样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但看得出来,非常坚固。
整个过程,都在一种近乎压抑的沉默和高效中进行。除了石秀偶尔向我低声汇报进度和遇到的困难,几乎没有人谈论这个院子的用途。那些参与修缮的亲兵,都是经历过生死考验、对我忠诚不二的核心成员,他们懂得什么该看,什么不该问。而玄镜台的暗哨,则像融入空气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守护着这里的安全,确保没有任何窥探的目光能够靠近。
终于,在大约半个月后,石秀向我禀报,院落的基本修缮和布置已经完成。
我再次来到那处小院。推开新换上的厚实木门,一股淡淡的桐油和石灰的味道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杂草已被清理干净,地面平整。几间主要的屋舍窗明几净,虽然光线不算特别充足,但已足够使用。
正房被辟为主要的藏书和阅览室,沿墙立着几排粗犷却坚固的书架,中间放着两张宽大的拼木桌案和几把同样简朴的椅子。侧厢房则被分隔成小一些的单间,可以用作修复、抄录或者单独的研习室。角落里还准备了几个陶制的灯盏,虽然灯油依旧是稀缺品,但至少保证了夜间工作的可能。
一切都极其简陋,与“崇文馆”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文化殿堂意象相去甚远。这里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琳琅满目的藏书,甚至连像样的文房四宝都凑不齐几套。
然而,站在这间陋室之中,看着那洁白的墙壁、坚固的书架、平整的桌案,感受着那份于简陋中透出的洁净与肃穆,我的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期待感。
这里,将是文姬安放心灵的港湾,是华夏文脉在新野延续的据点,更是我播撒未来希望的苗圃。
因陋就简,却已是眼下所能做到的极致。
“做得很好,石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地赞许道,“辛苦了。这里的日常守卫,就交给你亲自安排最可靠的人负责,任何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是,主公!”石秀沉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些空荡荡的书架,仿佛已经看到了它们被珍贵的典籍填满,看到文姬的身影在其中忙碌,看到希望的火种,将从这间陋室之中,重新燃起。
接下来,就是迎接这里真正的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