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何你名单上的这些官员,个个官声不俗,在吏部年终考评中皆属中上乃至更佳?”
“难道你要说,那些不依大乾律法、通过其他歪门邪道入仕或靠买官晋升之人,反倒都是天生的为官之材,生来就爱民如子,又精通为官之道?”
“而你选官、任官的眼光连陛下和吏部上下所有官员都略逊一筹?”
“你自己听听,不觉得荒唐吗?”成老太爷怀疑道。
成尚书忙不迭地解释道:“父亲明鉴,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乾幅员万里,官员何止万千。陛下虽圣明,任人唯贤,却也难以时时刻刻洞察每一处治下的实情。”
“可儿子经手卖官之人,拢共也没几个。正因如此,儿子才有余裕的时间逐一查访他们的生平来历、品性高低,是否曾行大恶之事。唯有确认其底细干净,儿子才敢收下银钱,为他们奔走打点。”
“否则,若是什么人的银钱都收的话,儿子也怕被拖下水淹死。”
“不仅如此,在为他们谋得官职后,儿子并不会就此放任。所有人皆登记在册,我会定期派人密访其治下辖地。”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有人得意忘形,上任后便盘剥百姓、肆意敛财,儿子必会严加警告,甚至亲自清理门户,绝不容其酿成大祸。”
“如此一来,他们便始终在我掌控之内,不敢肆意妄为。”
“他们对我这套严苛规矩,表面顺从,内心自然不服。奈何儿子位高权重,坐在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位置上。他们既畏我权柄,又皆有求于我,纵有万般不甘,都只能将这不服之气强压下去,在我面前规行矩步,乖乖照我的意思办。”
成老太爷冷眼瞧着滔滔不绝的成尚书,蹙眉打断:“你在这儿慷慨激昂些什么,倒显出几分凛然正气了?”
“很自豪?”
成尚书头皮一麻,话音戛然而止,立刻将头深深埋下,整个人缩得像只鹌鹑,摆出一副恭顺聆听父亲教诲的模样。
成老太爷对活了半辈子的成尚书已彻底失望,觉得再无雕琢可能,便不再多言指点,转而趁此机会考校起成景翊:“景翊,若易地而处,此事你当如何应对?”
成尚书对此浑然不觉,反而长舒一口气。
每当老太爷盯着他,他都觉得自己是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让老太爷除之而后快。
他既已官至尚书,再进一步的可能微乎其微。
与其被老太爷盯得如芒在背、战战兢兢,倒不如对他放任不管,自己也落得清静。
成景翊眉眼微动,沉吟片刻,方谨慎言道:“祖父明鉴,卖官鬻爵所得,终究是不义之财。父亲行事时虽多有考量,亦有补救之策,然此道终究……为律法所不容。”
“然而,若将银钱退回,再设法罢免那些买官之人,恐会令这些骤失所有的失意之徒铤而走险。届时他们若鱼死网破,在外添油加醋、横生事端,必将危及父亲的官途与成家满门安危。”
“依孙儿浅见,不如趁此年关,于城北多设几处粥棚。粥米务必熬得浓稠,再备足杂粮馒头。若能在除夕当夜供应肉羹,令贫苦之家沾些荤腥,便是雪中送炭,再好不过了。”
“所有粥棚可一直开设到上元佳节过后,再行撤去。”
“如此,或可勉强算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这样,万一父亲之事败露,看在此番善举和民心的份上,或可以功抵过,换来朝廷的从宽处置。”
“孙儿愚见浅识,所思所虑未必周全,伏请祖父指点。”
成老太爷目光定定地落在成景翊脸上,半晌才缓缓开口:“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以你的年纪和见闻,你能想到这一层,已属难得。”
看来,恶行愈多者,拜佛愈虔,倒也不算是无稽之谈。
“然而你疏漏了关键一点:功过能否相抵,其决定权尽数握在上位者手中。更何况,即便有心为善,也非所有罪责都能靠几件浮于表面的善行来消弭。若按此理,莫非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只需在烧杀抢掠后捐建善堂、寺庙,便可自称功过相抵,要求朝廷网开一面?”
“若善恶如此便能两清,律法纲常又将置于何地!”
“尤其……”
说到此,成老太爷声调一沉,“越是身居高位,越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更须如履薄冰,爱惜羽毛。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今日不死,明日亦会亡。”
“所有侥幸之心,都只会化作催命符,推着人在绝路上越走越远。”
“你父亲糊涂,你要引以为戒。日后若能入朝为官,定要洁身自好,谨言慎行,切莫重蹈覆辙,自毁前程。”
“祖父教诲,孙儿谨记于心,定当引以为戒。”成景翊垂首拱手,神色恭谨地应下,心头却已雪亮,
对于父亲卖官鬻爵一事,祖父绝不会轻易放过。
成尚书浸淫官场数十载,于察言辨意一道早已纯熟。成老太爷此话一出,他心头便骤然一紧,高高悬了起来。
这世上,谁没做过几件亏心之事?
更何况,父亲当年自请外放,所赴任之地尽是常人所避之不及的穷山恶水、匪患横行之处。
在此等地方想要站稳脚跟,做出政绩,又怎能不行些非常之法?
他就不信,父亲的手上干干净净。
“父亲,儿子知道此事有错。可您想想,在这局势复杂的朝堂之上,谁人没有几个党羽亲信?若真成了孤家寡人,便如孤舟行于沧海,稍遇风浪便有倾覆之危,实难善终。”
成老太爷:“我当年做的,便是孤臣。不结党,不营私,也未曾因此便丢了性命。”
成尚书一时口不择言:“那是因为您效忠的是荣后!荣后之势如日中天,何须您再结党?她本身便是最大的党派,压得朝中其他势力根本抬不起头!”
“更何况,永荣帝性情软弱,面对羽翼已丰的荣后,根本无力制衡!”
一时间,成老太爷觉得他像是听到这辈子最可笑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