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
永宁侯府。
听梧院。
“姑娘,成尚书已由护院护送着星夜离京了。”霜序立在绣帐外,压着声儿回禀。
裴桑枝眸光清亮,不见睡意。
“依你之见,成老太爷是会选择替成三爷收拾残局,将那些尚未曝光的贪腐丑闻彻底掩盖,还是会选择壮士断腕,大义灭亲?”
霜序面露犹疑,低声道:“奴婢不敢妄言......”
“成三爷毕竟是成老太爷的亲骨肉,若说全无父子之情,也不尽然。否则老太爷怎会特意将他安排到留县这等富庶之地任职?既离京城不远,又极易出政绩。”
“奴婢还听闻,当年成老太爷与正室夫人不过是表面夫妻,相敬如冰。倒是对成三爷的生母,那位姨娘,格外宠爱......”
“这深宅大院里,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以奴婢浅见,成老太爷对三爷,怕是狠不下这个心肠......”
裴桑枝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唇瓣轻启间无声低喃:“对成三爷的生母格外宠爱?”
不见得。
结合荣妄曾向他透露的旧事,细细想来,恐怕是成老太爷对那位毁了他苦等清玉殿下大计的嫡妻厌恶至极,这般鲜明的疏离冷落之下,倒衬得他与妾室之间那几分寻常情分,显得格外亲厚了。
成老太爷的心思,倒像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
既然不是心头那个人,任是谁来,也都无甚分别了。
“霜序,我曾听人如此评价过成老太爷。”
“拿得起,放得下。”
“这是极高的评价。”
这样的人,不仅才智无双,还通透果敢。
霜序迟疑道:“姑娘的意思是,成老太爷会大义灭亲?”
裴桑枝颔首:“静观其变吧。”
反正,她已经把该煽的风煽了,该点的火点了,该添的柴也添了。
尽人事,听天命。
“不必守夜了,下去睡吧。”
霜序担心道:“姑娘,还是让奴婢在此守着吧。侯府接连殁了两位公子,如今阖府上下人心惶惶,丫鬟小厮们都在背地里嚼舌根,说什么府里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奴婢在这儿守着,好歹能拦着些不懂规矩的下人,免得他们冲撞了姑娘。”
裴桑枝笑了笑:“旁人不知道裴谨澄和裴临慕的死法儿,你怎么可能不清楚,那些晦不晦气的话,听听便作罢。”
霜序轻轻跺跺脚:“姑娘分明懂奴婢的意思。”
说的是怕不懂规矩的下人冲撞,实则是怕永宁侯和庄氏图穷匕见。
裴桑枝:“霜序,永宁侯和庄氏想的再清楚,也抵不过心下微弱的侥幸。事到如今,他们除了将宝押在我的身上,已经别无选择。”
“除非,我执刀抵喉,让他们亲眼看着刀刃映出自己惊恐的模样,那时,他们才会彻底熄灭最后的侥幸。”
对于永宁侯与庄氏来说,什么骨肉亲情、血脉相连,终究抵不过眼前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
说到底,不过是一对利欲熏心的自私之徒。
倒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般天造地设的绝配,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下去吧。”
……
转眼间数日光阴已从指间悄然溜走。
“侯爷……”庄氏苍白着脸,哆嗦着:“谨澄和临慕的棺椁在落葬后遭了盗掘,尸身不翼而飞。还请侯爷差人去寻寻,到底是哪路不长眼的土夫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盗尸,竟盗在了永宁侯府头上。”
“侯爷,他们兄弟二人本就英年早逝,死的惨烈,如今,连尸体都……”
“妾身这心……”
说着说着,庄氏泣不成声。
“被盗了?”永宁侯愕然不已:“你……”
“你怎知?”
庄氏眼睫轻颤,眸光闪烁间泄出一丝慌乱,忙不迭地垂下头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惶然:“侯爷明鉴,自他们兄弟二人入土为安后,妾身夜夜辗转难眠,便私下备了些香烛纸钱,只带着贴身婢女轻车简从地去坟前祭奠,想让他们死后也衣食无忧......”
“谁知到了坟地,竟见侯爷命人立的石碑碎得七零八落,新填的坟土又被掘开,莫说是他们二人的尸身,就连那价值不菲的乌木棺椁,也都……都不见了踪影。”
“妾身心急如焚,便匆匆赶回,与侯爷商议对策。”
永宁侯眸光微转,将庄氏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状似无意道:“若本侯记得不错的话,这几日你频频出府,常常不见人影。莫不是日日都去给谨澄和临慕烧纸钱,以慰你那颗不安的心?”
庄氏哽咽着:“妾身身为人母,总想着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补偿补偿他们兄弟二人一些,他们走的匆匆……”
永宁侯敛起视线,言归正传:“夫人,那是他们技不如人。”
“就像你说的,哪路土夫子盗掘坟墓前不先打听打听墓主人的身份。我永宁侯府尤屹立不倒,没有土夫子敢在侯府头上动土的。”
“与其大费周章地四处搜寻,不如直接去问问桑枝。”
庄氏失声道:“桑枝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连尸体都不放过吧。”
“至于。”
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忽地传来,如碎玉投冰。
但见裴桑枝推门而入,施施然的走了进来。
“怎么不至于。”裴桑枝扬眉抬眼,嘲弄的看着庄氏:“母亲要不要再好好想想你接连出府,到底为的是什么?”
“莫非母亲还当如今的侯府,仍似从前那般,父亲装聋作哑,母亲只手遮天,任凭您翻云覆雨也能滴水不漏?”
一时间,庄氏不知道自己是该先愤怒,还是先恐慌,索性帕子掩面,摆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默默垂泪。
永宁侯见状,知道靠不住庄氏了,硬着头皮,苦口婆心道:“桑枝,即便有千般仇怨,他们终究是你血脉相连的兄长。如今人死债消,你何苦还要掘坟曝尸,令他们在九泉之下连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所都不得安宁?”
“你听为父一句劝,你把谨澄和临慕的尸身交出来,为父既往不咎,就当作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可好?”
裴桑枝摇摇头:“父亲难得如此低三下四的相求,我若不应也说不过去。”
永宁侯眼睛亮了一瞬,却听裴桑枝话锋一转继续道:“但,我有心无力,交不出来了。”
永宁侯:“何意?”
裴桑枝笑道:“父亲可还记得,那日,我们齐聚一处商议二哥、三哥的身后事时,我所说的话。”
“一副薄棺、一个土坑,就是我所能容忍的极限!”
“如若父亲再有异议,那就索性草席一卷,扔去乱葬岗中,任豺狼野犬分食,鸦雀啄骨。”
“如何?”她微微偏头,“我可有一字记错?”
永宁侯面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本侯连丧仪都未给他们办,更不曾设祭!不过是添了口像样的棺木,也值得你这般斤斤计较?”
裴桑枝淡淡道:“原是不值得的计较的,我本也想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棺椁那玩意儿埋在黄土下,谁也瞧不见。”
“奈何母亲总想做些画蛇添足、惹人不快的事情。”
“父亲是没有办丧仪,没有设祭,但母亲却想着活活逼死与二哥、三哥八字相合的清白人家的姑娘,来配阴婚。”
“这比风光大葬还让我难以容忍。”
“所以,我只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