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不愿让她做宁华的伴读,可是心中另有打算?”元和帝语气温和,眼底闪过一丝探究。
荣妄略作沉吟:“表叔父,以侄儿所见,裴五姑娘绝非那等目光短浅,只知眼前一亩三分地之人。她素来胸有丘壑,想必对自己的前程早有筹谋。侄儿虽心生倾慕,却也不该越俎代庖,擅自替她决断人生大事。”
“然,侄儿的确有一事相求,万望表叔父斟酌成全。”
元和帝身子微微前倾:“何事?”
荣妄整衣肃起身,深深一揖,恳切道:“侄儿斗胆恳请表叔父,若他日裴五姑娘有意挣脱永宁侯府的桎梏,不愿再囿于中馈琐事,还望表叔父能开恩允她入女官署效力。哪怕只是随侍诸位不让须眉的女官左右,做些洒扫应承的差事,于她亦是难得的历练和进益。”
元和帝眉头微蹙:“莫非,你想让她走女子入仕之途?”
可偌大的荣国公府,终究需要一位能持家守业、安定内宅的主母来执掌中馈。
荣妄笑道:“只是想提前向表叔父求个恩典。”
“表叔父所虑之事,侄儿这些时日反复思量过。”
“荣国公府最不缺的便是得力的忠仆。”荣妄抬眸,语气从容而笃定,“若侄儿有幸与裴五姑娘缔结良缘,府中诸般庶务,自有人打理周全,根本无需裴五姑娘事必躬亲,为这些琐事劳心费神。”
“至于是否要让裴五姑娘走女子入仕这条路,侄儿此刻也难有定论。”
“可,纵使不入仕途,多增些见闻阅历,总是有益无害的。”
裴桑枝是否入仕为官,他无从知晓。
但他心知肚明,裴桑枝早已将永宁侯府的爵位视作囊中之物。
既然如此,裴桑枝便不能囿于深闺后院。
她必须走出那方天地,广学博览,淬炼自身,让更多人都见识到她的锋芒。
元和帝凝视着荣妄,目光久久未移。
荣妄那张秾丽绝艳的面容,与记忆中母后的容颜重叠,恍若隔世。而他这般倾尽全力扶持心爱之人的姿态,又与当年父皇如出一辙。
然而细观之下,却又截然不同。
荣妄不曾经历先皇与先皇后幼年时那般刻骨铭心的仇恨,未曾体会过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的率性而为中透着从容,举手投足间尽是坦荡。
那是一种生于锦绣、长于安宁的笃定。他的勇往直前并非破釜沉舟的决绝,倒像是晨起信步于自家庭院,深知前方必是繁花似锦,春光正好。
可惜了。
母后年少时心脉受损,肝气郁结多年,后来执掌朝政又日理万机,终究耗尽了心神,早早便香消玉殒。父皇情深难抑,相思成疾,也随之撒手人寰,皆没能亲眼瞧见过荣妄。
若是瞧见了,父皇和母后怕是欢喜的紧。
元和帝的眸底,尽是怀念和怅惘。
他比谁都清楚,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艳羡他的际遇。
父皇与母后琴瑟和鸣,六宫空悬。
作为帝后唯一的子嗣,他初一降世便被皇祖母册立为皇太孙;待父皇登基,他又顺理成章地入主东宫。即便是二圣临朝之时,荣家也始终安分守己,母后更从未动过将皇位传予娘家侄儿的念头。
这一生,他享尽万千宠爱,走得比谁都顺遂。
都说帝王之家素来最是无情,金銮殿上难觅寻常百姓的天伦之乐。史册中多少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惨剧,偏生在他身上,竟破例尝到了世间最难得的真情滋味。
也罢,便再纵着荣妄些又何妨。
元和帝轻叹一声。
若母后尚在,怕是恨不得这天下的女子走出深闺,在所长之处,大放光彩。
“朕准了。”
“裴氏桑枝自幼漂泊民间,深谙黎庶疾苦。若真有志于女官之职,不妨先随养济院女官历练,以廪老疾孤穷丐者。”
“循序渐进,且观后效。”
荣妄嘴角噙着一抹掩不住的喜色,眉眼间尽是得色,几乎要笑到耳根子后头去:“侄儿谢表叔父隆恩。”
“表叔父英明。”
元和帝白了荣妄一眼:“收着些。”
“这是朕的华宜殿,不是香火旺盛,痴男怨女聚集的月老庙。”
荣妄下意识道:“表叔父,侄儿和裴五姑娘才不是痴男怨女。”
元和帝心觉好笑,顺着荣妄道:“不是痴男怨女,是什么?”
荣妄:“郎才女貌。”
“珠联璧合。”
“神仙眷侣。”
元和帝:“咦……”
向栖云:“啧……”
向栖云这一声“啧“拖得绵长婉转,尾音打着旋儿上扬,活似戏台上的青衣吊嗓子:“哎呦,本官这口牙哟,都要被酸得倒了个儿喽!”
听完荣妄方才那番话,她愈发觉得荣妄就是天底下丈母娘都会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疼的女婿。
也不知那永宁侯府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时不时就有天大的气运眷顾。
且,争气的都是女儿家。
儿郎们一个比一个晦气又无能。
荣妄嬉皮笑脸:“表叔父,您老行行好,快宣徐院判来给向少卿瞧瞧他那口牙......”
元和帝眉眼含笑:“你还是快些解释解释那瘸腿书生俞清与庆平侯府、沈家的纠葛吧。”
“还有,你是如何得知这般隐秘往事,又是如何在这偌大京城,寻得那瘸腿书生的踪迹?”
“再磨磨蹭蹭下去,连用膳的时间都要耽搁了。”
荣妄微微蹙眉,并不打算透露裴桑枝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所起的作用。
他从不否认陛下对他的偏宠。
亦深知这份恩泽会爱屋及乌地惠及裴桑枝,令陛下对她亦多几分宽容。
然而,那桩旧事牵涉的,是圣眷优渥二十载的宠妃母族,更可能牵连龙子凤孙。
这其中的分量,由不得他不慎重。
思来想去,在这件事情上,裴桑枝更适合隐于幕后。
“陛下容禀。”荣妄敛去面上笑意,神色肃然道:“臣此番贸然查探庆平侯府,实因不堪其扰。庆平侯府屡次三番欲与荣国公府结亲,臣苦无良策断绝其念,更不胜其烦应对彼等层出不穷的伎俩。思来想去,唯有寻其错处,令其自顾不暇,臣方能得片刻清净。”
“此念头一起,竟如野火燎原,再难遏止。”
“于是,臣潜心研察穷究庆平侯府近年诸事,忽觉庆平侯世子妻妹之死颇有蹊跷。得此疑窦不易,臣铆足了劲儿锲,循此线索深挖细查。”
“幸赖天佑,终使臣觅得若干蛛丝马迹。”
“那永州来的被打断腿的书生俞清,与沈三姑娘有情之事,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