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自然要沐浴。
绍桢的屋子西边单辟出一间净房来,放着一个两人大的木桶,厨娘们每日提前将煮好的药汤倒进去。
绍桢沐浴过,只穿了件轻薄的长单衣从净房出来,脚下踩着的是棠木屐,一步一个湿脚印。
已经到了往日睡觉的时辰了,她却一点困意也没有,听外面徐徐的夜风吹过几从幽竹,窗纱上的竹影轻轻地晃动,珊珊可爱。
绍桢握着一卷书走出去,在树下的藤椅上坐下,脚上踩着藤编的栅条微微一蹬,藤椅便摇动起来。
月光是很好的,她就借着这皎洁的清辉看书。
穿堂那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站定不动,有些踟蹰不前的意味。
绍桢将脸藏在书后,默默看了一会儿,放下书,语气平淡:“在那儿站着干什么?”
张鼐才慢慢走了过来。
绍桢用书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有什么事?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张鼐不说话。
不知为什么,绍桢也没有再问。
夜色在二人之间静静地流淌。
她忽然站了起来:“你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明天还要点卯。过几日又要出去视察了。”她说着便往廊下走去。
手腕藏在宽宽的袖摆中,忽然被人拉住了,手掌带着滚烫的温度。
绍桢站住不动,也没有转身,就这么低头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都快融在一起了。
张鼐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生怕惊动了天上人一般:“……公子,让我来帮你吧。”
啪嗒一声,绍桢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良久都不说话,却也没有其他的动作,仍旧站在那里。
张鼐小心翼翼地试探,慢慢伸手,一点点环住了她的腰身。
就是这样也不敢直接触碰她,只是虚虚地环着,离她单薄的衣服还隔了一指宽的距离。
绍桢盯着这点距离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张鼐,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张鼐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
这么清贵的女子,又是他的主子,跟从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怎么会不爱慕?
但是主仆界限分明,不敢有一丝沾染亵渎的念头。
是王明镜说,她阴阳离决,日久成疾,他才胆敢前来。
绍桢望着不远处的朱阑:“要是我准了,今后我怎么待你呢?”
是当护卫,还是当她的情人?
张鼐道:“公子仍旧拿我做侍卫。寻常的贵公子,屋里都有暖床的丫鬟,公子……属下只会当做夜里多了个暖床的差事,决不会生别的想法,若有逾矩,听凭公子发落。”
不,不,还是太复杂了。
绍桢摇头道:“不行,不行。”
张鼐低声劝她:“不找我,公子想要谁来伺候?勾栏里那些清倌儿吗?万一他们走漏了风声怎么办?他们也不干净。我……我没有别的女人……”
绍桢还是摇头:“不成,不成。”
张鼐几乎是恳求:“您担心什么?能不能告诉我?您的身体越拖越不好,我只想让您康复起来。若是因我的身份,您接受不了,待您身体痊愈,我即刻自行了断,不让公子烦心。”
绍桢仍是摇头:“不,我不想……”
张鼐沉默片刻,寂然道:“那我去为您寻访可靠的壮年男子吧。王明镜说,你的身体等不了多久的。”
绍桢见他如此,竟然心生不忍,几乎快要答应了,但还是禁不过心中的关卡。
从七岁她选了张鼐在身边,至今十三载,这么亲密的关系,名分上是主仆,但她是拿他当家人的。
还是不行。
绍桢胡乱地嗯了一声:“好。”
张鼐顿了顿,当真问:“您有什么要求吗?”
绍桢一刻也不想多待了,飞快道:“你看着选吧,过得去就行了。”再也忍不住窘迫,几步跑进屋,反手砰地一声关了门。
窗外的人影一直站到月上西天,方才转身,慢慢回去了。
绍桢收回视线,翻了个身,默默闭上眼睛。
……
张鼐办事很快,两日后的清早,他提前等在绍桢房门口,等她起床开了门,低声回禀道:“公子,人已经选好了,安放在南郊的宅子里,今晚就可以过去。”
绍桢顿了顿,道:“好。”
膳桌上,早饭摆得很丰盛,绍桢手里拿着勺子,慢慢搅动碗里的红豆粥,有些食不下咽。
邓池倒是吃好喝好,十分快活,过了一会儿,终于看出桌上不对劲,放下碗筷迟疑道:“公子,张鼐……你们怎么了?”
绍桢正想着该怎么搪塞过去,邓池又小小惊呼一声:“张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绍桢下意识看了张鼐一眼。
那晚过后起床,她忽然就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张鼐什么。说来好笑,她连孩子都生了,也不缺人向她表白心意,但是确认了张鼐对她……竟然有种窘迫不知所措的感觉,白日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目光看他,最后就不敢再对上他的视线了。
这次难得对视,绍桢才发现他眼窝微微凹陷进去,眸光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深邃,但是往日那种硬朗的气质却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消沉。
她立刻收回了目光。
邓池还在等着回答,张鼐低低嗯了一声:“或许吧。我吃好了,先出去了。”
邓池看了看他几乎没动过的粥,愣愣道:“啊?”
绍桢不敢看他的背影,深深低头。
他肯定是看出自己的不自在了,才主动退下去的……
傍晚下衙,张鼐在河道府的门口等候,绍桢一出大门便看见了。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来。
绍桢慢慢走过去,嘴唇翕动,声音很小:“你来了。”
张鼐语气如常:“南郊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过去看看。”说着比手请她上马车。
往日都是他直接将她扶上去的,这是怕她反感,特意避开了。
绍桢抿了抿唇,踏进车厢。
南郊的宅子自然是绍桢来了济宁之后买下的,那里近邻青山,宅子也修得好,她见了喜欢,便出手置办下来,权当休沐时的一个去处。
但其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