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灯影
忘川的水流声像无数根丝线缠绕在脚踝,苏晚低头时,看见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脸正一点点褪去死气。她身边的谢临舟正用剑鞘拨开丛生的曼珠沙华,那些猩红花瓣沾在他玄色衣袍上,像未干的血痕。最后面的阿萤踮着脚数奈何桥上的石阶,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几只停在桥栏上的黑蝶。
“到了。”孟婆的声音从雾气里浮出来,她拄着枣木拐杖站在桥头,竹篮里的汤碗泛着冷白的光。这是他们第三次见到孟婆,前两次分别在三百年前和五十年前——谢临舟为了寻回被勾错的魂魄闯过一次冥界,阿萤偷喝了半碗孟婆汤忘了自己是谁,是苏晚带着她的本命灯来冥界辨认的。
苏晚抚上腰间的玉佩,那是当年谢临舟在忘川边捡到的,玉上刻着的“晚”字被摩挲得发亮。“这次真的能走了?”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三百年间他们像被钉在冥界的孤魂,看得见人间的四季流转,却摸不到一缕阳光。
孟婆从篮底摸出一盏琉璃灯,灯座是盘旋的龙纹,灯盏里凝着一点幽蓝的火苗。“此去人间,阴阳殊途已破,邪祟会闻着你们的气息而来。”她将灯递给谢临舟,枯瘦的手指触到他腕间的伤疤时微微一顿,“往生灯能照见邪祟本源,护你们周全。”
谢临舟接过灯的瞬间,灯芯突然跳了跳,幽蓝的光在他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阿萤凑过来想碰灯盏,被他抬手拦住:“别碰,里面是幽冥火。”小姑娘噘着嘴退开,却在转身时被孟婆叫住。
“丫头,”孟婆从袖中摸出颗糖,油纸包着的糖块透出琥珀色,“记得少吃些人间的桂花糕,你魂魄弱,甜腻的东西招不干净的东西。”阿萤眼睛一亮,接过来塞进袖袋,脆生生道了谢。
穿过冥界结界时像穿过一层温水,苏晚听见自己骨骼复位的轻响,三百年前被阴差打断的腿骨终于不再作痛。谢临舟的剑在鞘中嗡鸣,他抬手按住剑柄,却见往生灯的幽蓝火苗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苏晚攥紧玉佩,结界外的景象正在清晰——不是他们记忆里的江南水乡,而是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像被墨汁晕染过。阿萤指着天际线:“那是什么?”
谢临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骤然收缩。往生灯的灯芯正在变色,幽蓝褪成深紫,像淬了毒的冰,而灯身的龙纹不知何时转向,龙头齐齐对着天界的方向。那片终年被祥云笼罩的区域此刻翻滚着暗紫色的云团,云隙间偶尔漏出的金光带着灼人的戾气。
“孟婆说能照见邪祟本源。”苏晚的声音发紧,她想起三百年前闯冥界时,谢临舟的剑劈开的恶鬼,往生灯照出的是他们生前的罪孽。可天界……那是三界敬仰的清修之地。
谢临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你还记得当年我为何闯冥界?”苏晚一怔,那段记忆像被浓雾笼罩——她只记得谢临舟浑身是血地从忘川爬回来,怀里抱着她破碎的魂魄,说她本不该死,是天界的勾魂令出了错。
“当时引路的阴差说,勾魂令上有天枢星君的印。”谢临舟的指尖泛白,往生灯的紫光越来越盛,照得他侧脸的疤痕像一条紫色的蛇,“我去南天门理论,被天兵打成重伤,若不是你拼死将我推入冥界……”他喉结滚动,三百年前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那天南天门的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天兵的长枪穿透他的肩胛,他看见苏晚化作流萤扑向追兵,魂魄碎裂的声音比枪尖划破皮肉更刺耳。
阿萤突然“呀”了一声,她指着往生灯投在地上的光影——那团紫色的光晕里,浮现出无数扭曲的人影,他们穿着天界的仙袍,却长着恶鬼的獠牙,正啃食着散落的星辰碎片。星屑在他们齿间迸出微弱的光,像濒死的萤火。
“他们在吃星星。”阿萤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袖袋里的糖块不知何时融化了,油纸渗出水渍,“去年我偷跑到天界边缘,看见好多星星掉下来,像下雨一样。有颗星星砸在我脚边,变成个穿红衣的姐姐,她摸了摸我的头就化成烟了。”
苏晚突然想起自己的玉佩,她解下来凑到往生灯前,玉上的“晚”字在紫光里渐渐显露出另一行字——“天枢误,星辰陨”。三百年前她本是镇守星辰的小仙,司掌北斗第七星,那晚天枢星君突然闯入星台,说她私改星轨触犯天条。她记得自己拼命解释星轨是自行偏移,却被他指尖弹出的金光击中心口。坠落时她看见天枢星君袖中滑落半张星图,上面用朱砂涂改的痕迹刺得人眼疼。
“原来如此。”谢临舟的剑“呛啷”出鞘,剑身在紫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孟婆不是护我们周全,是让我们看清该杀谁。”他玄色衣袍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悬挂的半块令牌,那是当年从天兵身上夺来的,上面刻着的“天枢”二字早已被血锈覆盖。
往生灯的灯芯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紫光,龙纹灯座上的鳞片一片片竖起,发出细碎的爆裂声。远处的天界传来沉闷的雷鸣,暗紫色的云团翻涌得更急,隐约能看见南天门的轮廓在云中时隐时现,那些本该金光闪闪的门钉,此刻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有细碎的尖叫顺着风飘下来,像无数根针钻进耳朵。
阿萤突然抓住苏晚的衣角,小手指着他们身后——忘川的水流不知何时漫过了结界,水面上漂浮着无数莲花灯,每盏灯里都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有个穿青衫的书生对着他们作揖,苏晚认出那是五十年前被错勾的江南才子,他本有状元之才,却在殿试前夜被阴差锁走;还有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她怀里的婴孩正挥动着胖乎乎的小手,那是三百年前与苏晚同批被打入冥界的新生儿,本该是人间帝王命。
“他们在等我们。”苏晚握紧玉佩,玉上的字迹开始发烫,“天枢星君算错的何止是星轨,他在篡改三界的轮回簿。”她想起孟婆汤的味道,三百年前谢临舟带她喝汤时,孟婆悄悄在她碗底沉了片莲瓣,说“有些记忆不能忘”。此刻那片莲瓣化作的玉佩正在掌心发烫,像要烧出个洞来。
谢临舟将往生灯递给苏晚,掌心的烙印与灯座的龙纹完美重合。那是三百年前他为了能在冥界寻到她,用精血在掌心烙下的冥界印记。“你拿着灯,我开路。”他的剑指向天界,剑气劈开面前的灰雾,露出一条通往人间的小径,而小径尽头,是通往南天门的阶梯,阶梯上爬满了长着仙纹的藤蔓,藤蔓下缠绕着无数白骨,指骨上还套着天界的玉戒。
阿萤从袖袋里摸出那颗融化的糖,糖液滴在往生灯的灯盏里,紫色的火苗突然窜高,照得前路一片通明。“孟婆说甜的东西招不干净的,”她仰起脸,眼里映着跳动的紫光,“可干净的东西,也该尝尝甜的味道啊。”她袖袋里突然滚出个银锁,那是去年红衣姐姐消失前塞给她的,锁身上刻着的“镇星”二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苏晚举着往生灯率先踏上小径,灯身的龙纹发出龙吟般的嗡鸣,那些缠绕在阶梯上的藤蔓遇到紫光便簌簌枯萎,露出下面刻着的名字——都是些在天界典籍里记载着“寿终正寝”的仙人。谢临舟的剑护在她身侧,剑气扫过之处,白骨堆里渗出淡金色的液体,那是被吞噬的仙力正在复苏,在空中凝结成残缺的星图。
天界的雷鸣越来越近,暗紫色的云团中伸出无数只苍白的手,它们抓向过往的星辰碎片,塞进云雾深处的巨口。往生灯的紫光穿透云层,照见云层后那张熟悉的脸——天枢星君正坐在星台之上,他的仙袍早已被星屑染成暗紫,手指间还沾着金红色的星髓。他的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有旋转的星轨,而他啃食的,是自己亲手推算出的命星,那颗本该照耀他千年的帝星正在齿间化作齑粉。
“原来邪祟的本源,是执掌规则的人先乱了心。”苏晚的声音在风中散开,往生灯的灯芯突然从紫色变回幽蓝,像一滴眼泪落在灯盏里。她想起孟婆递灯时的眼神,那不是送别,是托孤——托他们守住这三界最后一点清明。孟婆竹篮里的汤碗其实是空的,三百年前她根本没让他们喝孟婆汤,那些所谓的遗忘,不过是天枢星君为了掩盖真相种下的咒。
谢临舟的剑刺穿第一只从天而降的恶鬼时,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那恶鬼穿着天兵的铠甲,被紫光照出的原形却是只长着九个头颅的饕餮,每个头颅上都戴着天界的官帽。苏晚举着往生灯转身,光照过之处,那些披着仙袍的恶鬼纷纷显露出原形,有的是被剥去仙骨的山神,有的是被挖掉心窍的河伯,都是被天枢星君吞噬后异化的仙灵。
阿萤站在她身后,将融化的糖液一点点喂给那些徘徊的魂魄。甜腻的香气混着往生灯的幽光,竟让怨魂们渐渐平静下来。穿青衫的书生开始吟哦未写完的诗句,抱着婴儿的妇人轻轻哼起了摇篮曲,那些被吞噬的星辰碎片在歌声中重新聚集成微光,围绕着他们缓缓旋转。
通往南天门的阶梯在脚下延伸,每级台阶都在震动,像是有无数被囚禁的魂魄正在下面叩击。往生灯的光芒越来越亮,苏晚看见自己的衣袖上渗出点点金光,那是属于北斗第七星的仙力正在复苏。谢临舟的剑上凝结出冰霜,三百年前被天兵打断的经脉正在修复,剑气扫过之处,暗紫色的云团竟被劈开一道缝隙。
“快看!”阿萤突然指向天空,那颗被天枢星君啃食的帝星碎片正在空中重新聚拢,有微弱的金光从碎片间隙透出,像婴儿睁开的眼睛。那些被往生灯照出原形的怨魂突然齐齐跪下,朝着帝星的方向叩首,他们的魂魄在叩首中化作点点流萤,汇入那道金光。
谢临舟一剑劈开南天门的门栓时,苏晚终于看清了星台的全貌。天枢星君正趴在星图上疯狂涂改,他的手指已经化作枯骨,星图上被朱砂覆盖的地方正在渗出黑血。那些被篡改的命格里钻出无数黑色的丝线,缠绕着他的身体,将他一点点拖向星图中央的黑洞。
“是你算错了,还是怕算对了?”苏晚举起往生灯,幽蓝的光照在星图上,那些被涂改的痕迹渐渐褪去,露出下面原本的轨迹——三百年后本该有颗新星升起,取代天枢星君的位置。原来他不是算错了星轨,是怕自己的位置被取代,才篡改天命,吞噬星辰来维系自己的仙力。
天枢星君突然抬头,他的眼眶里渗出黑血:“我执掌星轨千年,凭什么要让位给毛头小子!”他挥手甩出无数黑色丝线,却在触到往生灯的光芒时纷纷断裂。谢临舟的剑已经抵在他喉头,剑身上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规则不是用来维系私欲的。”谢临舟的声音很冷,三百年前苏晚碎裂的魂魄在他怀里的触感,比此刻的剑锋更凉。
往生灯突然腾空而起,龙纹灯座化作真正的金龙,载着幽蓝的火苗冲向星图中央的黑洞。金光与幽光交织成网,那些被吞噬的星辰碎片纷纷从黑洞中涌出,在空中重新排列成璀璨的星轨。天枢星君发出凄厉的尖叫,他的身体在星轨的光芒中渐渐透明,最后化作一颗微弱的星子,缀在北斗的末尾,成了最不起眼的那一颗。
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往生灯上时,苏晚看见谢临舟腕间的伤疤正在淡去,露出下面清晰的脉络。阿萤正踮脚接住一片飘落的金鳞,那是金龙消散前留下的,鳞片上倒映着人间的景象——江南水乡的桃花开得正好,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正在桥头题词,抱着婴儿的妇人坐在桃花树下喂奶,红衣姐姐化作的星辰正悬在他们头顶,明亮而温暖。
原来离开从来不是终点,是看清真相后,依然选择走向光的勇气。往生灯的光在他们身后铺开,照亮了无数跟上来的魂魄,也照亮了天界深处,那颗正在重新凝聚的命星。苏晚伸手接住飘落的灯盏,里面的幽冥火已经化作温暖的光晕,她知道这盏灯从此不再是冥界的引渡,而是三界新的星灯,照着那些被扭曲的命运,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