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渐近,赵亚楠倚在王府朱漆门前,望着那熟悉身影自暮色中归来,高悬数月的心终于安稳落定。小别重逢的刹那,千言万语化作眼底盈盈水光。新婚燕尔却历经数月分隔,相思如藤,早已将二人情意缠绕得愈发坚韧深沉,每一寸目光交汇,皆是镌刻进骨血里的眷恋。
白驹过隙,转眼已是王府双生麟儿的百日之期。赵亚楠素爱清雅,王爷亦不喜铺张,故而这场喜宴仅邀了至亲挚友与王府部曲。宾客们皆遵循简仪,以轻巧贺礼道贺,却不减满堂欢腾,笑语盈盈间更显温情脉脉。
皇城那边,皇上与太后格外恩宠,特遣人送来精美的百日贺仪,皆是皇室珍藏的周岁吉物。这对龙凤胎的诞生,正如御医所言,乃是祥瑞之兆。加之王爷平日勤政爱民,声望日隆,双喜临门之际,更令这桩喜事蒙上一层天赐吉庆的光彩 。
自双生子呱呱坠地,赵亚楠便陷入连轴转的困局。两个多月昼夜不分的哺乳,早已榨干她的精力。看着怀中嗷嗷待哺却总也喂不饱的孩子,她终是无奈地让李婶寻来奶娘。一来是她本就不足的奶水难以满足两个孩子的需求,二来王府诸事繁杂,身为王妃的她,今日要接待命妇贵妇,明日又要操持内宅事务,实在抽不出完整的时间安心哺乳。
直到自己经历这些,她才恍然理解宫廷贵眷选择奶娘的苦衷。那日与三品诰命夫人对谈时,突然袭来的涨奶让她措手不及,温热的奶水洇湿衣襟,即便强撑着礼数应对,耳尖却早已烧得通红。这份难堪,让她更坚定了请奶娘的决心。
双生子的百日宴落下帷幕,赵亚楠终于能卸下照看孩子的重担,稍稍拾掇自己。虽说李婶与两位奶娘将孩子照料得周到妥帖,但她心中始终牵挂着茶楼与百草堂。那些曾给予她援手的亲人们,更是让她日夜记挂——若非阿武的师傅与春红等人全力帮衬,王爷在外征战哪能毫无后顾之忧?况且将军府的三弟负伤归来,身为长姐,皇上亲封的将军嫡女,她岂有不去探望的道理?
这日清晨,王爷下朝归来,赵亚楠正打算与他一同前往茶楼查看生意,却见茶楼伙计匆匆赶来,神色急切:“王妃,有贵客点名请您到茶楼一叙!”
赵亚楠与王爷原计划今日先回将军府探望三弟振宇,顺路在茶庭稍作停留,查看近日经营状况。不料茶楼伙计匆匆来迎,计划被打乱,她只得先行前往茶楼。平日里她虽也结识些公子小姐,但交情深厚者寥寥,思来想去,实在猜不透究竟是哪位贵客点名邀她,心中满是疑惑。
徐掌柜躬身将赵亚楠引入茶楼雅间,雕花木门轻启的刹那,她望着隔间里的身影猛然怔住——竟是久未谋面的文秀。数月未见,昔日灵动的少女眉眼间沉淀着几分成熟,可那双杏眼撞上她的瞬间,文秀突然踉跄着扑过来,双臂死死圈住她,滚烫的泪水浸透了她肩头的衣料。
“姐姐……”文秀哽咽着将脸埋进她颈窝,声音带着破碎的抽噎,“是我对不住你……”颤抖的指尖揪着她的衣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浮木,满心愧疚都化作止不住的泪。
赵亚楠刚跨进包厢门槛,便见文秀父亲僵在原地,仓促间伏地行礼。她尚未伸手相搀,文秀已扑上来紧紧搂住她,涕泪俱下的模样惊得老父瞪大双眼。听着女儿哽咽唤着“姐姐”,老人满脸皆是茫然——眼前这位凤冠霞帔的王妃,何时与自家女儿这般亲昵?记忆如潮水翻涌,他忽地想起数月前文秀执意离家投奔的“姐姐”,此刻与眼前人重叠,心底顿时炸开惊雷。
悔恨如毒蛇噬咬心口,当初他为攀附黄老爷,不顾女儿哭喊将她强嫁,如今才惊觉自己亲手推开了能庇佑女儿的贵人。若早知道文秀与王妃有这般交情,哪还会受那黄老爷的刁难?他攥着袖口的手微微发颤,既懊恼又困惑,望着相拥的两人,满心都是对这隐秘关系的揣测与懊悔。
文秀哭得双肩发颤,泪水糊住了妆容:“不是说姐姐葬身火海了吗……”赵亚楠轻拍她后背,好不容易等她平复情绪,文秀才抽噎着道出原委。原来归家近一年,老父见她独身一人,执意要为她再寻一门亲事。起初文秀抵死不从,可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想到自己顶着二婚名声难觅良缘,终究还是心软。在父亲三个月的劝说下,她提出唯一条件:去城里寻找哑弟,他一直觉得亏欠哑弟,若对方愿意接纳,便与他结为连理;若遭嫌弃,便死心嫁给父亲选中的人选。
文秀脸颊泛红,声若蚊蝇:“其实那黄老爷……他早没了那方面的能力,娶我不过是充个体面。那些姨太太们虽顶着妾室名头,却都过得自在,他出手阔绰,也从不为难我们。” 赵亚楠这才恍然,难怪当初文秀调侃“换个爹过日子”,想来这一年倒也平安。此次文老爷陪着文秀前来,本想探探哑弟的口风,文秀找到茶楼徐掌柜打听,徐掌柜却觉得此事该由哑弟的“亲人”王妃定夺,这才生出这场意外重逢。
赵亚楠瞥见文老爷的身影立在角落,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紧紧攥住文秀的手:“往后莫要喊我王妃,唤我亚楠姐姐便是。我是哑弟的远房表姐。”她意味深长地眨眼,文秀望着她眼底的暗示,瞬间明白了三分。
两人在檀木桌前落座,赵亚楠轻轻抚过文秀泛红的眼角:“妹妹这番心意,姐姐瞧着欢喜。若你与哑弟能成眷属,我和父亲都替你高兴。只是姐姐想问,你是真心爱慕他,还是……”话未说完,文秀的脸已涨得通红,绞着帕子的指尖微微发抖:“哑弟为人实诚,心思简单又善良,又救过我的命。能与他相守,是我求之不得的福气。”
赵亚楠眸色微沉,转头看向局促不安的文老爷:“婚姻大事,终究要听哑弟的想法。纹绣这孩子我打心眼里疼惜,不如我们同去百草堂走一趟。若他也有意,我自会替哑弟应下这门亲事。”说罢起身理了理裙摆,眉眼间已添了几分决断。
一行人踏入百草堂,药香混着人声扑面而来。二哥青松与哑弟穿梭在药柜与病患之间,动作娴熟利落,灵儿则踮着脚帮忙研磨草药,整个医馆虽忙得热火朝天,却透着股有条不紊的秩序。
青松眼尖,一见赵亚楠跨进门,立刻笑着迎上来。哑弟手中捣药的杵险些落地,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姐姐,却在瞥见文秀时猛地垂下头,耳尖瞬间涨得通红,连带着手中的药臼都跟着微微发颤。
赵亚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寒暄两句后,便带着众人上了二楼雅间。待丫鬟们奉茶退下,她轻抿一口碧螺春,目光落在低头绞着衣角的哑弟身上:“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姐姐想着,文秀这姑娘温柔贤淑、知书达理,与你正好互补。若是你不乐意,我便将她许给何三,他也到了该成家的岁数。”
文秀猛地抬头,急得眼眶发红,刚要开口辩驳,却被赵亚楠一个眼神止住。哑弟攥着衣摆的手指关节发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我与文秀...我背过他,早有肌肤之亲。那时情势所迫,是我对不住她...但我愿...愿娶她为妻。”话音未落,他的整张脸已烧得通红,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赵亚楠见哑弟误会,忙摆了摆手解释:“哑弟,你可别误会了,文秀不是逼你娶她。当初你背她,那是救命之举,文秀这么通情达理,哪会拿这个逼你。要是你对她有真心,那这婚事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要是只因背过她就勉强自己,对你们俩都不公平。”
说罢,赵亚楠微微沉吟,又缓缓开口:“还有一事,文秀之前嫁过黄老爷,如今虽已和离,但这情况你可得想清楚,你真的不介意吗?”
哑弟坚定地摇了摇头,目光透着温柔与笃定:“我不介意。我知道,文秀当初是为了救我,才不得已嫁给黄老爷的。”
听着哑弟的话,赵亚楠一时语塞。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报答情谊,让她有些无奈,这古人总把恩情看得极重,以恩换情的思维,她着实有些难以理解,却也被这份纯粹所触动。
赵亚楠微微沉吟,几秒间脑海里念头飞转,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可瞧着眼前的哑弟和文秀,两人眼中藏不住的情意让她心里一暖,为这份难得的真心感到欢喜。
她忙转头看向一旁的文老爷,文老爷哪敢拂逆王妃的意思,忙不迭点头哈腰:“只要他们俩你情我愿,小人自然不会阻拦。”
文秀瞪大了眼睛,惊喜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原本以为父亲会横加干涉,却不想他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这意外之喜让她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赵亚楠轻轻一笑,抬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精致的银簪,起身走到文秀身旁,温柔地替她别在发间:“我这弟弟性子木讷,不懂得讨姑娘欢心。如今你们两情相悦,我回头便同哑弟的爹商量,找个好日子去你家提亲。”
文秀脸颊绯红,微微低下头,羞涩地瞥了哑弟一眼。黄老爷见状,便领着满脸笑意的文秀,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