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的桃花开败那年,张飞蹲在桃树下磨矛尖,火星子溅在新做的绣花鞋上。那是他偷偷给夏侯涓做的,鞋面绣着桃花,针脚歪得像蚯蚓爬。“呸!”他把鞋扔到一边,矛尖“噌”地劈开了桃树——三天前,这丫头说他“粗得像磨盘”。
“张将军,”夏侯涓挎着药篓从桃林钻出来,发间沾着花瓣,“又跟桃树过不去?”
张飞猛地站起来,丈八蛇矛差点戳到她鼻尖。她却不躲,捡起地上的绣花鞋,指尖划过歪扭的针脚:“这桃花……绣得真像被虫啃过。”
他的脸“腾”地红了,从耳垂红到脖子根。想起半月前在芒砀山,他抢了她的马,她却掏出药膏给他抹手背上的伤口,说“将军打仗归打仗,别把自己弄伤了”。那时他才知道,这夏侯渊的侄女,手比绣花针还细。
“谁……谁给你绣的!”他抢过鞋想藏,却把鞋底子扯了下来。
夏侯涓“噗嗤”笑了,从药篓里拿出双布鞋:“诺,给你做的,试试合脚不?”鞋面素净,鞋帮却绣着条张牙舞爪的蛇矛——正是他惯用的兵器。
他捏着布鞋,像捏着团火。想起母亲临终前说:“找个能给你补战袍的媳妇。”可他是张飞,是喝断当阳桥的张飞,咋能让人看见他穿绣花鞋?“我不要!”他把鞋扔在地上,矛尖戳进桃树窟窿里,“我张飞的女人,得能扛着矛跟我上战场!”
夏侯涓没说话,捡起布鞋拍了拍灰。风吹过桃林,花瓣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星星。“将军的矛,”她轻声说,“是用来杀人的,还是用来护人的?”
他愣住了。想起长坂坡,他横矛立马,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护着刘备的家小;想起在新野,他帮百姓抢收麦子,矛尖挑着的不是人头,是沉甸甸的麦穗。
“我……”他想说话,却被马蹄声打断。曹操的追兵到了,桃林外杀声震天。夏侯涓把布鞋塞进他怀里:“穿上,跑快点。”她转身就往桃林深处跑,药篓在身后晃得像个铃铛。
“站住!”他一把拽住她,“跟我走!”
她看着他,眼睛亮得像夜明珠:“将军不是说,要能扛矛上战场的女人吗?”
他把丈八蛇矛往地上一戳,震得桃花簌簌落:“那我改主意了!要能给我补战袍,还能给我绣花鞋的女人!”
后来有人说,张飞抢夏侯涓是强娶。可只有亲兵知道,成亲那晚,他蹲在新房外不敢进,手里攥着那双补了又补的布鞋——鞋帮上的蛇矛绣线磨断了,他就用战旗的红绸子补,针脚还是歪歪扭扭。
“进来!”夏侯涓掀开帘子,手里拿着件绣了一半的披风,“傻站着喝西北风?”
他蹭进门,看见桌上摆着盘炒黄豆——他最爱吃的。“你咋知道……”
“你抢我马那天,”她把披风披在他肩上,“口袋里掉出半把黄豆,还沾着泥呢。”披风上绣着团烈火,火里藏着细小的针脚,绣的是他在当阳桥吼退曹军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夏侯涓却掏出把小梳子,给他梳乱成草窝的头发:“听说你跟诸葛亮打赌,说三天造十万支箭?”
“嗯,”他摸着披风上的火,“那书生小看我,说我只会耍矛。”
“行啊你,”她用梳子敲他脑袋,“今晚别睡了,跟我学编草人——十万支箭,咱用草人骗曹操去!”
后来诸葛亮在赤壁借箭,张飞蹲在船上扎草人,夏侯涓在旁边教他:“草要分长短,跟你胡子似的,错落着扎才像人。”他学得笨手笨脚,扎出来的草人歪瓜裂枣,却把曹操的箭骗了个精光。
“媳妇,”他擦着汗笑,“还是你厉害!”
夏侯涓白他一眼:“跟你学的,耍心眼子。”
建安二十四年,张飞守阆中。夏侯涓在府里开了个绣坊,教军嫂们绣战旗。有次他打了胜仗回来,看见院墙上挂满了绣好的旗,上面绣着他的蛇矛、关羽的偃月刀、诸葛亮的羽扇,花花绿绿的像片战场。
“媳妇,”他抱起她转圈,“你咋把战场绣墙上了?”
她拍着他的背笑:“让孩子们看看,他们爹们不是只会杀人,还会护着这城,护着他们。”
后来他要伐吴,夏侯涓连夜给他缝铠甲,针脚密得像城墙砖。“别老冲在前头,”她把铠甲递给他,“你看你这铠甲,补了多少回了。”
他摸着铠甲上的补丁,都是夏侯涓用不同颜色的布补的,有的像桃花,有的像蛇矛。“知道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等报了仇,回来跟你学绣花。”
可他没回来。范疆、张达提着他的首级去降东吴时,夏侯涓正在绣坊教孩子认针脚。听说消息,她没哭,只是把绣了一半的蛇矛图撕了,拿起张飞的丈八蛇矛——那矛她常擦,比镜子还亮。
“把将军的头取回来。”她对亲兵说,声音跟矛尖一样冷。
后来她带着人追到江边,只找回了张飞的头巾。她把头巾埋在阆中城外的桃树下,每年春天都去看,直到蜀国灭亡,她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还在桃树下教孩子们编草人,说:“看,这是你张爷爷当年骗曹操箭的草人,粗人也有细心思。”
如今去阆中,能看见张飞庙前种着片桃林。春天花开时,总有老太太坐在树下绣花,绣的不是凤凰牡丹,而是歪歪扭扭的蛇矛和烈火。孩子们围着她听故事,说张将军当年抢亲时,把绣花鞋扔了,却偷偷藏了三十年,直到死,怀里还揣着那只补了又补的布鞋。
而桃林深处,常有风吹过桃树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粗声粗气地喊:“媳妇,快来帮我看看,这针脚咋又歪了?”接着是女子的笑声,带着绣花针穿过布帛的“嗤啦”响,混在桃花香里,飘了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