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元年的建业宫,夜露沾湿了太初宫的朱栏。孙权斜倚在蟠龙榻上,手中犀角杯里的葡萄酒映着烛火,晃出细碎的红光。殿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三更天,可他望着案头荆州送来的战报,眉头始终拧成个结。
\"陛下,该歇了。\"轻柔的声音从纱帐后传来。步练师赤着足,鹅黄寝衣松松垮在肩头,发间茉莉随着步伐轻颤。她跪坐在榻边,指尖拂过孙权眉间的褶皱,\"再皱眉,可要添白头发了。\"
孙权一把将人搂进怀里,酒气混着她身上的荷香扑面而来。步练师惊呼一声,撞翻了案上的青铜灯台。火苗腾起的刹那,他望见她泛红的眼角,突然想起初见那日——建安四年的巢湖,渔家女捧着刚捕的银鱼,站在船头对他笑,眼尾那颗泪痣比珍珠还亮。
\"练师,\"他咬住她耳垂,\"你说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姓孙?\"话音未落,吻已落在她锁骨。步练师的手探进他衣襟,触到心口狰狞的箭疤——那是合肥之战留下的。\"等陛下戴上皇冠那日,\"她喘息着说,\"妾要第一个为你敬酒。\"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暴雨倾盆而下。孙权翻身将人压在榻上,锦被滑落,露出步练师腰间的红绳——那是她求来的平安结,说要护他征战无恙。雨幕中,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鲛绡帐上,恍惚间又回到年少时,他带着她在柴桑城头看星星,说要给她建座比铜雀台更气派的宫殿。
然而,帝王的枕边从来难有长久的安稳。赤乌元年,魏国使者送来重礼,附赠一位江南美人。当冯氏莲步轻移走进椒房殿时,孙权正握着步练师的手,为她描眉。女子跪地行礼的瞬间,步练师瞥见她腕间翡翠镯——与自己生辰时陛下送的那对,竟是同料所出。
\"陛下好福气。\"步练师放下螺子黛,笑容明艳,\"这双镯子,倒像是给新人的贺礼。\"当晚,孙权留宿在冯氏宫中。步练师独坐在月下,望着铜镜里渐渐憔悴的面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皇家的恩宠,比江上的雾还容易散。\"
更难熬的是子嗣之争。王夫人诞下太子孙和那日,建业宫张灯结彩。步练师隔着珠帘,看着孙权抱着幼子笑得开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自己流产的那个雨夜,腹痛如绞时,陛下却在前线督战。如今满宫都在传,说她善妒,容不下其他皇子。
\"娘娘何必委屈自己?\"贴身宫女捧着药碗,\"您为陛下操持后宫数十载......\"
\"住口!\"步练师打翻药碗,\"在这宫里,从来只有新人笑。\"她望向窗外盛开的牡丹,突然想起巢湖的芦苇荡——那时的孙权还不是吴王,会为她摘最嫩的芦苇叶,编只活灵活现的蜻蜓。
赤乌八年,步练师一病不起。孙权守在榻前,握着她枯瘦的手,眼中难得泛起泪光。\"练师,等你好了,我们去巢湖故地重游。\"他声音哽咽,\"就像当年......\"
步练师费力地摇头,从枕下摸出褪色的平安结。她将红绳系在孙权腕上,气若游丝:\"陛下忘了?妾早就说过,只要你平安......\"话音未落,手已垂落。窗外惊雷炸响,暴雨再次倾盆,仿佛连老天都在为这痴情人落泪。
步练师下葬那日,建业百姓自发素缟相送。孙权站在灵柩前,摸着腕上的红绳,突然想起她曾说想要凤冠。可直到她香消玉殒,他都没能给她皇后的名分——不是不愿,而是怕立后会牵扯太子之争。如今斯人已逝,他追封她为皇后,谥号\"大懿\",可这虚衔,又怎能换回枕边人的浅笑?
此后的岁月,孙权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他宠爱潘夫人,却又猜忌她干政;他立了新太子,却又因谗言废黜。每当月圆之夜,他会独自走到太初宫的长廊,望着步练师生前居住的宫殿出神。夜风掠过空荡的回廊,恍惚间还能听见环佩叮咚,还有那句熟悉的:\"陛下,该歇了。\"
神凤元年,孙权病重。弥留之际,他仿佛看见巢湖的水面波光粼粼,步练师穿着初见时的粗布衣裳,站在船头向他招手。他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而建业宫的月光依旧,照着空荡荡的椒房殿,照着那段藏在帝王心尖上,却永远无法圆满的痴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