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敛的身世,眼下还不能公开。
顾怀宁也只能含糊着先应过去。
她昏迷了两日,简单吃了点东西后,便又睡下。
晚间,皇帝亲自来了一趟。
眼见着两个孩子的情况都逐渐稳定下来,他也很是高兴。
只是一想到三个孩子的关系。
他又头疼不已。
皇帝找了个理由支走常氏,再次询问顾怀宁。
“之前定下的亲事,你可想好了?”
他的本意,是想问问她是否要改变心意,选沈敛。
事到如今,他确实也常常后悔。
可顾怀宁却沉默了一瞬,迟疑道,“若是可以,怀宁想解除同殿下的婚约。”
皇帝点点头,“你若想同沈敛在一起,也可以。”
顾怀宁知道他误会了。
“陛下,怀宁时日无多了。”
此言一出,饶是皇帝都为之一怔。
小姑娘明明好好的,只伤了手脚,怎就时日无多?
顾怀宁看着他,平静道:“世子的性命,是我用一般寿元换来的。”
“怀宁知道这理由有些荒唐,但却是事实。”
她垂头看了眼双手厚厚的纱布,脸上也不经浮起一抹自嘲。
若皇帝不信,那便罢了。
“臣女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再活多少时日。若嫁给殿下,也不过是平添一桩伤心事。”
大衍朝女子寿数平均只有四十几。
若按这个岁数来,减半那她便最多只能再活七八年。
何必呢。
“臣女希望,这几年到底时光,能好好陪着家人。”
若是嫁给景铭,她自然无法常常留在家人身边。
不过。
这些话到底还是太荒谬无稽了。
顾怀宁叹口气,又抬起脸来,“若陛下觉得怀宁的话太离奇,那边还是按眼下的婚约进行吧。”
德妃和景铭的恩情,她不会辜负的。
皇帝的眸光十分复杂。
他站在原地沉默许久许久,这才叹了口气应了声。
沈敛是死而复生。
那么多太医确认过的,并非误诊。
况且这两日情况好转,若按此前伤情,定不会有这般变化。
原来。
是小姑娘用寿命换来的。
让一个人死而复生,又如何会没有代价呢。
“朕知道了。”
皇帝应下了,只是无尽遗憾和愧疚。
顾怀宁在屋里休息了好几日,精神头便养回来了。
只是皮肉没那么容易长好,这么深的口子,至少要养一个多月。
她只是窝在屋里,闲得发慌。
德妃让人拿来了一个支架,半斜靠着,刚好可以放书。
她不需要拿着,这样也方便些。
平日里也常常来陪她,让小姑娘养伤的日子不会那么枯燥无聊。
顾怀宁看看书,时间也一日一日过了。
她原以为这种日子会很快,直到一日她有些发热,整个人头晕提不起什么精神。
她休息了一整日,直到晚上开始腹痛,她才明白是月事来了。
她的月事不准。
上次是什么时间她自己都忘了。
顾怀宁满头冷汗,想开口唤人,却疼得压根发不出太大的声音。
太久没来月事,她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磨难。
因着昨日太热,她还用了些冰镇的果饮。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次的腹痛的程度格外强烈。
顾怀宁试了两次,都只能虚虚发出点气音。
她不爱麻烦人,在家也不爱叫人多伺候。
眼下时辰已晚,宫人们已经歇下。
而常氏在她情况稳定后也已出宫,此刻她屋里压根无人。
顾怀宁发着颤,再加上受伤,此刻压根起不了身。
周遭唯一能触碰到的,是白日里看的医书。
她咬着牙,艰难将医书扔到地上。
医书落地,发出了既短暂的声响。
只是动静不大,没引起人注意。
顾怀宁疼得眼眶发红,脑袋也跟着一阵一阵头疼,全身缩得像只煮熟了的虾子。
她只能努力挪了挪,直到快下挪下床时,房门终于传来极轻微的声音。
终于来人了。
顾怀宁差点哭一个给对方看。
她不用摔到地上制造动静了。
“疼……”
“好疼……”
“找太医……”
她努力出声。
因着太过疼痛,她都没能第一时间看看进来的大恩人是谁。
几秒后,一股淡淡的药香传入鼻尖。
对方消瘦却好看的大手扶住她,而后帮她躺好。
顾怀宁愣了一愣,下一秒便看见了沈敛的俊颜。
这大晚上。
好吧。
她也不算很意外了。
顾怀宁还在忍不住发抖,双眼湿漉漉,好像随时便会有眼泪掉出来。
“我去找太医。”
沈敛足够了解她,不提这一世,前世他也见过几次她来月事时的情况。
只是才走开一步,他又顿住回过身,多补充了一句。
“别害怕。我不会丢下你。”
他想起之前她那一见到他就喘不上气的怪病,到底有些阴影。
他们之间的磨难太多了。
沈敛不希望那怪病又卷土重来。
顾怀宁疼得说不出话。
她其实想告诉他,丢下也没事的。
这大半夜的,你出现在这才是麻烦。
但看样子沈敛没有让别人转达的打算,她只能先咬牙忍着。
太医来得很快。
他是被沈敛叫醒半拉着带过来的。
太医还没彻底醒神,人便已经在顾怀宁这。
沈敛点了蜡烛,火光照清了小姑娘发白的小脸,还有她那一头的虚汗。
“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太医连忙问。
白日里,还只是有些发热的,怎到晚间便成这样了。
顾怀宁说不了话,全是沈敛回答。
“月事。腹痛不止。”
“先止疼。”
“她昨日饮了冰饮。”
太医掩住了所有表情,满脸认真。
完全便是一个合格又专业的医者模样。
只治病不好奇。
为什么沈敛会这么清楚,他甚至都不敢问。
待疼痛缓和,太医便收了东西没离开,没多逗留一秒。
顾怀宁已经很久没这幅脆弱样子了。
沈敛皱着眉,眸光沉凝。
他找了帕子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想了想又去叫来宫女替她更衣擦了身子。
流了那么多冷汗,哪能再穿着之前的衣服。
待宫女出去了,他才又重新进屋。
顾怀宁躺在床上,仍旧有气无力。
疼痛不可能全消,她觉得自己今晚应当是不用睡了。
沈敛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想看看她退烧了没。
小姑娘想躲,但就这点地方,她也压根躲不开。
最后索性没动,只是神色恹恹,很是没精神。
顾怀宁已经退烧了。
就是疼痛不止。
“我已经让人去顾家,让林苏进宫来。”沈敛道。
他还记得,之前她月事痛,林苏的针灸效果很好。
顾怀宁双眼亮了亮,而后一想到眼下这时辰,又连忙虚弱开口。
“不必了。明早再说吧。”
这个点宫人去顾家,会把常氏吓坏的。
“侍卫已经去了。”
沈敛没给她阻拦的机会。
顾怀宁沉默了一瞬,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那多谢了。”
她顿了顿,忍痛看了眼外头,“夜已深,世子先回去休息吧。”
沈敛看着她,黑沉沉的眸中有许多情绪。
“除了赶我,你同我便没有其他想说了吗?”
顾怀宁觉得迟早得聊这么一次。
但是。
她叹口气,“你非得在我月事疼的时候烦我吗?”
她看着他,很是烦躁无奈。
男子经历不了这些,他自然无法知晓她这会有多烦多难受。
眼下能这般好脾气同他说话,已是在感激他帮她找来太医了。
沈敛顿了顿。
“好。”
他替她接下床幔,“你休息,我等林苏来了再走。”
顾怀宁休息不了一点。
这种时候,只要睡不着,那就是一直一直在受折磨。
更何况她手和膝盖还伤着,想换些好受点的姿势都做不到。
“我现在休息不了。你不用陪着了。”
她皱着眉,语气中还有些许烦闷。
沈敛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如何才能帮你转移注意力?”
他也有痛苦难捱的时候。
每当这时,他都会一遍一遍想他们的曾经。
只是这法子,怕是不适合她。
小姑娘如今对她的态度,半点都不像会回忆往昔。
顾怀宁脑子有些乱,一下子想不出答案。
倒是沈敛注意到她丢出的那本医术,犹豫了一瞬后弯腰捡起,而后不紧不慢读起上头的内容。
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很好听。
因着语气颇淡,还带着股安稳人心的作用。
顾怀宁觉得有些别扭。
但也知道他这是在帮她转移注意力。
她只能一边听,一边记。
沈敛读着,也边注意着书籍的情况。
这书应是翻过许多遍,上面还有好些她的笔迹。
在学医这事上,她确实很认真。
待一本书慢慢读完时,床上已经听不见她时不时忍疼的呻吟声。
顾怀宁不知何时睡着了,只是眉心还皱着。
沈敛在她床前站了一会,才伸手轻轻抚平眉心。
她这次月事痛成这样,和救她的代价有关吗?
他总忍不住去猜。
老天爷并没有那般乐善好施。
他用一条命才换回她重生,他不信她什么代价都没出,就将她救了回来。
他欠了她好大的一份恩情。
前世带着她的尸首登上问仙台时,他便已清楚一件事。
他们之间,是他离不开她。
顾怀宁再醒来时,林苏已在屋中。
她还有些晕,缓了片刻才看见人家正笑眯眯盯着自己瞧。
“还疼吗?”林苏问。
昨天来时她紧张了一路。
待见到沈敛,再看见对方的表情,她便知道对方已经恢复记忆了。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
明明都忘掉了,如今却又想了起来。
这或许意味着老天爷都希望他们在一起。
“还有一点。”
林苏针灸时,德妃便来了。
顾怀宁替两人做了介绍,想着机会难得,便让林苏替德妃做了一番检查。
谁知,林苏诊完脉后,表情却有些复杂。
“娘娘,您有喜了。”
屋内足足安静了几秒,这才猛然听见众人的抽气声。
“本宫?”
德妃惊愕瞪大了眼。
这阵子陛下确实在她这留宿多了些。
“我都这把年纪了,怎还会有孕?!”
林苏不觉得奇怪,“妇人五十后怀孕也是有的,只要月事还在,便能受孕。”
“娘娘应当最多三十出头,怀上身孕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如今月份尚浅,寻常大夫不一定诊得出来。”
半夏和春燕姑姑都是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
她们很高兴,但又怕林苏误诊。
毕竟眼前这女大夫瞧着年纪轻轻,不太叫人信服。
“去请陈太医。”
顾怀宁躺在床上,能碰上这种巧事也觉兴奋。
德妃娘娘的孩子呀。
一想到这,她便忍不住想从床上爬起来,却叫林苏发现按了回去。
德妃尚还有些难以置信。
但林苏很有信心。
林家最擅长的便是此项,她不可能诊错。
待陈太医赶来确定后,半夏终于喜极而泣。
“太好了。太好了。咱们永和宫有喜了!看以后谁还敢说咱们宫风水不好!”
之前德妃一句玩笑话,因着顾怀宁和沈敛双双受伤,到底传了出去。
这阵子其他宫中其实都在暗暗嘲笑,说永和宫风水不好。
圣上在这儿多留宿了几晚,都差点中风了。
如今主子有了身孕,看谁还敢多嘴。
待德妃众人都走了,林苏才问顾怀宁,“你未来婆婆都有身孕了,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府调养?”
顾怀宁沉默了半晌,不知该怎么说。
自从知道自己可能时日无多后,她就觉得生育这事其实也不太重要了。
又不是非得生孩子才算是人。
见小姑娘这表情,林苏便摇摇头。
“罢了,孩子这事,你不想谈提便不提吧。倒是世子,你打算怎么办?”
听她提起沈敛,顾怀宁便又立刻冷静下来。
“他如何同我何干?我们已经两清了。”
林苏只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感情之事,哪有那么轻易就两清的。
况且沈敛像是会愿意两清的人吗?
晚间皇帝来时,便从半夏口中得知了德妃怀疑之事。
圣上龙心大悦,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这个岁数了,德妃还能怀孕,不也能说明了他的能力吗?
“甚好!甚好!”
皇帝立刻命人去找来林苏,“倒是多亏了怀宁那未来二嫂嫂,早早便诊出了你的身孕,也可早些注意。”
德妃看着皇帝开心的样子,到底还是生出些许喜悦来。
“月份还浅,尚未坐住胎呢。”
能不能正常生下来,还不好说。
“你一贯任善,老太爷必然会护你平安。”
皇帝虽这般宽慰,心下却是有些警惕。
宫中的孩子没保住,多的是因为人为。
德妃这时候有了身孕……
倒也不算坏事。
只是。
皇帝微微皱了皱,他该如何同对方开口,要解除两个孩子亲事这件事?
倒也并非只为景铭。
他更多的,还是希望小姑娘能如愿。
对方于皇家有恩。
只是这事确实委屈景铭了。
林苏在宫中留了几日。
待顾怀宁月事净了,这才出宫离去。
走之前,她去找了沈敛。
因着知道皇帝会护好沈敛,所以沈覃这次没回京。
尽管如此,他还是写了封信托顾家一起带回来。
顾怀青在衍北见到了顾怀直。
如今顾家四个孩子,有三个在衍北。
沈覃观察过顾怀直一阵,信得过顾家人品。
前几日来得太急,她忘了将信带进宫。
这会临走了,才想起此事。
沈敛沉眸想了想,大概猜到了沈覃的用意。
他重伤在身,舅舅应该是想尽快给沈樾铺路,怕严氏伤心太过。
只是镇国公错了。
沈樾并非他同严氏的孩子。
晏归才是。
休养了这么些日子,他的身体也好了许多。
舅舅和严氏待他有养育之恩,从小到大也从不吝惜爱护。
前世他也是到最后才查出,两人的亲生儿子是晏归。
当年沈覃将亲子送到旁支,却忽略旁支间也有利益纠葛爱恨情仇。
突然多了一个孩子无从解释,旁支也只能找了个理由将孩子带进来。
几番操作间,总触及到了一些人利益。
况且越小的孩子变化越大。
不过几个月,便同小时候大变样了。
前世沈敛登台前没动晏归,正是念及严氏的养育之恩。
她虽强势且不好相处,但她是个好母亲。
这一世,在顾家出事前,他会好好解决这件事。
“稍后你让宫人把信带回。”沈敛道。
林苏点点头。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看沈敛还有些印子的脸。
“你这脸还是注意些吧。”她似笑非笑,“你眼下在怀宁那,也就这个一个优点了。”
把脸恢复好,或许还能用颜值诱上一诱。
沈敛下意识皱了皱眉。
这些日子一直在养身体,他倒是将此事忘了。
放置了好一段时日的面具重新被戴上,永和宫有喜一事,也迅速传遍了整个皇宫。
皇帝免了德妃向皇后请安,又命内务府送了好些好东西过来。
一时间,谁都知晓皇帝宠极了德妃。
往日偷偷嘲笑永和宫风水不好的话,一下子便没人再提了。
皇后在跪完太庙后,这段时间低调安分许多。
那晚皇帝着重敲打惩罚的,其实是她。
贤妃倒是其次。
得知德妃有身孕后,她的表情变了又变。
“听说都还没足月呢,那德妃便这般迫不及待告诉陛下,分明就是想争宠。”心腹恨恨开口,“都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活下去呢。”
皇帝本就护着德妃母子了,如今对方若是再生下一子,地位便直逼贤妃了。
大家都这般猜着。
可皇帝一开口,却将德妃的位份直接提到了贵妃,还越过贤妃一阶。
永和宫上下皆喜气洋洋。
只有戴了面具的沈敛,叫人看不出情绪。
他并不高兴。
依照他那位生父的一贯行事,这怕不是在宠德妃。
而是想借德妃,引皇后和贤妃出手。
这是在拿对方当靶子。
顾怀宁在屋里躺了半个多月,伤口终于长好了些。
因为创口大又长新肉,所以这两日一直都是又痛又痒的状态。
这比纯痛还折磨人。
沈敛来时,她正准备给左手换药。
刚刚口渴不慎打翻茶水,她不想麻烦宫人。
屏风挡住了里头的情形,但烛火未灭,显然她还未休息。
沈敛敲了敲门。
顾怀宁应声,却没想到进来的会是他。
见她要拆纱布,沈敛皱眉走上前来。
小姑娘下意识收回手,有些讶异他又戴回了面具。
上次便不见他戴,这次怎么又戴上了?
沈敛注意到她的视线,一贯不怎么在意样貌的他,破天荒松了口气。
“你想换药?”他出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顾怀宁点了点头。
只是伤口有点丑,她并不想当着他的面露出来。
陈太医说她运气好,没伤到经络。
否则日后可能会落下个手抖的毛病。
“你的手不方便,我帮你。”沈敛冷静道。
顾怀宁没把手伸出来。
“我自己可以的。”
言下之意,便是拒绝。
沈敛顿了顿,胸口沉甸甸的。
“这点小忙,你也不愿意让我帮你吗?”
哪怕是普通朋友,都不该生疏至此。
顾怀宁缓了缓心底情绪,“沈敛,我们已经两清了。你救了我一命,我如今已经还你。”
以后,便当真不再相欠了。
沈敛猜,这话她应是上次就想说了。
他沉了沉眸,“是吗?那么,你是用什么代价换我这一命的?”
顾怀宁想了想,并未隐瞒。
事虽离奇,但他该是世上最相信她的人。
沈敛的眸光却颤了颤。
一半寿元。
他自然也想到了大衍女子的大概岁数。
若是如此。
她又还剩下几年?
沈敛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而后同她算了笔账。
“前世我们死于三年后,这一世想来我是能多活几年的。”
“那么,便是我赚了。”
他顿了顿,最后平静得出结论,“是你对我有恩。”
感情之事,哪能轻易算清楚。
顾怀宁坐着听他一本正经算账,可怎么听都觉得他不过是在随口扯理由。
他个子高,她一直得抬头看着他。
忍着伤口传来的痒意,她只能绷着脸道:“若你想报答,那便不要再打搅我了。”
沈敛看着她漂亮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在她跟前蹲下,换他来抬头瞧她。
不过是高低位置的变换,却莫名让他显得有些难言的卑微。
“除了让我放弃,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