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梨儿刻倾身向前,声音充满关切。
“快起来。万安,你的伤还未好全,不必行此大礼。”
她示意宫人上前搀扶。
可万安却微微侧身避开宫人的手,再次以额触地,声音哽咽:
“奴才万安,谢娘娘天恩。娘娘为奴才惨死的家人收殓厚葬,又安排幼弟跟着表少爷一起读书……此恩此德,奴才当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温梨儿看着他卑微而充满感激的模样,再看他身边那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的柳晴,心中酸楚难当。
这一切的源头,皆因侬智高为了抓她而引发的血腥报复……
这份所谓的“恩情”背后,是柳家五条无法挽回的生命,和眼前这兄妹二人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
“万安……” 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
“起来说话。本宫说过,这一切,是本宫……欠你们柳家的。”
她再次示意宫人:“赐座。”
宫人们迅速搬来两个厚实的锦面绣墩。
万安这才在宫人的搀扶下,忍着腿上的剧痛,艰难地起身,慢慢挪坐到绣墩上。
柳晴见兄长起来,也想顺着宫女搀扶的力道起身,但她第一次踏入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深宫,;
第一次置身于如此金碧辉煌、威严深重的殿堂;
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天家贵人。
害怕早已让她浑身虚脱,双腿软得如同棉花。
搀扶她的宫女用了些力,竟一时都没能将她扶起。
温梨儿对秋影使了个眼色。
秋影会意,立刻上前,动作轻柔地扶住柳晴的胳膊,稳稳地将她扶起,安置在另一个绣墩上。
柳晴的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死死地绞着素色的衣角,指节泛白,呼吸急促而细碎。
温梨儿放缓了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无害,关切地询问:
“你们在温府住得可还习惯?伤势恢复得如何了?柳参那孩子,可还好?”
万安恭敬回禀:“回娘娘。温大人和夫人待奴才兄妹恩重如山。不仅延请京都最好的名医为奴才和晴儿诊治,更在衣食住行上关怀备至,无微不至。奴才这条贱命,托娘娘和温府的福,算是捡回来了。只是这左腿……”
他轻轻按了按膝盖,脸上掠过一丝无奈。
“筋骨受损,怕是落下些残疾,行走略有不便利,但日常当差尚可支撑,已是大幸。至于幼弟柳参……托娘娘洪福,在温府一切安好。温大人亲自过问他的学业,表少爷也待他亲厚。参儿懂事,读书很是用功刻苦,说是将来要考取功名,报答娘娘和温家的大恩。”
说到弟弟,万安脸上露出了笑容。
温梨儿闻言,心中稍安,目光再次转向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少女。
“这位便是柳晴姑娘?”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羽毛拂过。
柳晴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呼吸瞬间变得更加急促,肩膀向着兄长的方向靠去。
万安看着她这惊弓之鸟般的模样,眼中满是心疼和深深的无奈。
“娘娘恕罪。晴儿她……自那日惨祸之后,便受了极大的惊吓,心神俱损。整日里惊悸不安,不敢见生人,夜里更是噩梦连连,时常惊醒哭喊。汤药也吃了不少,可……收效甚微。”
他声音低沉下去,有些窘迫。
“奴才……奴才今日斗胆带晴儿进宫觐见娘娘,实是有一事相求,恳请娘娘开恩。”
温梨儿心中其实已隐约猜到几分,她看着柳晴那脆弱不堪的模样,柔声道:“你说。”
万安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膝盖,支撑着又要离座跪下。
花斩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手掌稳稳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
万安挣扎了两下,未能挣脱,急得脸色通红。
温梨儿温声开口:“万安,本宫说了,你腿脚不便,无需再跪。有何请求,但说无妨。”
万安这才垂下头,将脊背弯得极低,几乎成九十度。
“娘娘。奴才自知身份卑贱,又身有残缺,此生别无他念,只愿在碧玺宫为娘娘当牛做马,至死方休。”
“然……然晴儿还小,又心神俱损。奴才……奴才实在不放心将她独自留在宫外。”
“所以……奴才今日斗胆,带着晴儿来恳求娘娘……恳求娘娘开恩垂怜。能否……能否收留晴儿在碧玺宫做个最末等的粗使宫女?”
“她会洒扫庭院,浆洗衣物。”
“只要能留在宫里,让奴才……能时常照看她一二就好!求娘娘开恩。”
他说完,头埋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柳晴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她似乎连稍微大一点喘气都不敢,也憋得一张小脸通红,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温梨儿完全理解万安的担忧。
温府再好,终究是客居。
心神受损的女孩,在陌生的环境里,那份恐惧和孤独只会被无限放大。
而在这深宫之中,在自己亲哥哥的眼皮底下,或许……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
她站起身,在秋影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走向柳晴。
随着她的靠近,柳晴的身体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弹跳起来逃跑,却又被巨大的恐惧钉在原地。
“柳晴,别怕。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你。”
柳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了头,动作无比僵硬。
那是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五官清秀,眉目间依稀能看出与万安有几分相似,正是豆蔻年华应有的模样。
只是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杏眼里,此刻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恐和无措,如同被猎人逼到绝境、无处可逃的幼鹿。
温梨儿伸出手,动作轻柔得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怕,”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柔软又温和。
“这碧玺宫,是本宫的地方。在这里,没人能再伤害你。你哥哥也在。”
她收回手,目光转向万安。
“本宫……准了。就让柳晴留在碧玺宫,做本宫身边的二等宫女。由青竹亲自带着她,慢慢熟悉宫规和事务。青竹心细稳重,会好好照拂她的。”
万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感激的话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用力挣脱花斩下意识再次想摁他的手,几乎是扑倒在地,额头重重地、连续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奴才……奴才谢娘娘大恩大德!奴才……奴才……”
他泣不成声,唯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在这一刻,重重地落回了实处。
柳晴见兄长如此激动地跪地磕头,也不敢再坐,慌忙跟着滑跪下去,额头抵着地面,与兄长靠在一起。
温梨儿看向秦嬷嬷。
“嬷嬷,你去为柳晴姑娘安排一处安静的住处,离万安近些。日常用度,一应比照二等宫女的份例,再添置些厚实保暖的衣物被褥。她初来乍到,又受了惊吓,万事多照应些。”
“是,娘娘,老奴明白。”
秦嬷嬷恭敬应下,看向柳晴的眼神也充满了怜悯。
她走上前,声音尽量放得温和:“柳晴姑娘,随老奴来吧。”
柳晴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兄长。
万安含着泪,用力朝她点头,眼中带着鼓励。
柳晴这才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怯生生地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紧紧跟在秦嬷嬷身后。
温梨儿又看向情绪难以平复的万安:“你也下去好好歇息吧。身体是根本,务必养好了再来当值。本宫这里,不缺你这一两日。”
“奴才……奴才遵旨!谢娘娘体恤!”
万安在宫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
他努力挺直佝偻的背,想让自己走得平稳些。
但那条伤腿依旧拖累着他,使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既卑微又倔强。
温梨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窗外,深秋的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
此时此刻,温梨儿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今日的心软,会在将来造成多大的困扰。
今日卑微怯弱的少女,来日也可以盛气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