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宫墙内外,半月来的新年喧嚣尚未散尽,处处仍弥漫着椒酒与爆竹的余味。
华灯初上,丝竹隐约,一派升平气象。
然而,冷宫的死寂却被窗外零星的爆竹声衬得愈发沉重。
谢甄容只着一身单薄的素白寝衣,久久伫立在破败的木窗前。
寒风毫无阻滞地灌入,掀起她散落的长发和衣袂。
她一动不动,枯槁的目光凝滞在庭院中几株虬结扭曲的枯枝上。
不过半月光景,她整个人已经瘦的脱了形。
面颊深深凹陷,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惨白,唇瓣也失了血色,干裂起皮。
这副形销骨立的病弱之躯,却似对彻骨的寒冷浑然不觉。
任凭凛风刀割般刮过皮肤,她仍如一根深深钉入冻土的木桩,又似一片仅凭最后一丝筋络悬于枯枝、随时会被狂风卷走的残叶。
殿内幽暗的角落里,同样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宫女白桐。
原本侍奉皇后的心腹宫人,早已因“除岁投毒案”锒铛入狱。
白桐原是凤仪宫最末等的洒扫丫鬟,只因查实她与此案无关,才被内务府打发到这阴森冷宫,伺候这位现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废后。
她已陪着那窗前的人影站了不知多久,久到刺骨的寒意如冰针般钻透单薄的宫装,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连指尖都麻木得没了知觉。
白桐终于忍不住,拖着冻僵的双腿,挪到角落里一个木柜前,从里面翻出一件厚重的斗篷。
她抱着斗篷,小心翼翼地走到谢甄容身后。
踌躇片刻,才鼓起勇气,极轻极缓地将斗篷披上那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肩膀。
“娘娘,天寒……”
话音未落,谢甄容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个激灵,狠狠转身,用力将白桐推开!
力道之大,让白桐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
“放肆!”谢甄容厉声喝道,浑浊的眼中迸射出惊疑不定的厉芒。
“你是何人?胆敢近本宫身!滚出去!叫奶娘来!本宫要奶娘伺候!”
白桐吓得浑身一哆嗦,嘴唇嗫嚅着,想解释两句,可目光触及谢甄容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狠厉之色,所有劝慰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
她不开口,这死寂反而更刺激了谢甄容。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蜷曲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利。
“为何不答话?!聋了吗!本宫问你奶娘何在!去!立刻去把她给本宫找来!本宫要见她!现在就要见!”
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剜在白桐身上。
白桐下意识地转身欲逃,却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揪住了后襟!
谢甄容的声音紧贴在她耳后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急切。
“还有母亲!本宫的母亲呢?你去……你去请荣国公夫人进宫!本宫要见她!快去!”
白桐被揪得动弹不得,只能被迫转头面对那双燃烧着混乱火焰的眼睛。
她心知无法回避,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颤音。
“娘娘……荣国公夫人她……她已被国公爷……休、休弃了……因那御酒中的毒查实是她私带进宫……如今还在大理寺狱中,尚未放出……”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块巨石,又似一把生锈的钝刀,骤然劈开了谢甄容脑中那刻意用混沌和遗忘掩盖住的灰幕!
刹那间,好几幕被压抑的、血淋淋的画面汹涌而至,撕裂了她脆弱的伪装——
罗召那被烧得焦黑扭曲、不成人形的轮廓;
奶娘倒卧在冰冷地砖上,身下洇开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血泊;
皇帝那双居高临下、冰冷彻骨、洞悉一切的眼睛……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最后的侥幸。
恐惧!灭顶的恐惧瞬间如冰水倒灌,淹没了口鼻,让她窒息。
但就在这溺毙的边缘,一股更加暴戾、更加疯狂的火焰“轰”地一声从心底炸开,瞬间焚尽了恐惧的寒冰——
她不能死!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对!她不能死!
她是大晏王朝的皇后!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的儿子,是嫡子,必将成为太子,成为未来的天子!
而她,将是大晏的太后!万万人之上!
那些害她的人!那些想置她于死地的人!都该死!统统都该下地狱!千刀万剐!
“落霞!彩霞!”
她猛地甩开白桐,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空荡的殿内疾走、转身,声嘶力竭地呼喊。
那声音早已失了往日的雍容华贵,只剩下被逼入绝境的狰狞咆哮。
“人呢?死到哪里去了!滚出来!都给本宫滚出来!”
空荡荡的殿宇只回荡着她自己凄厉的回音,无人应答。
谢甄容的目光,终于重新聚焦,死死钉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身上。
“你!”她指着白桐,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为本宫梳妆!立刻!现在!取那套九凤衔珠的赤金头面来!还有那件新制的、绣着百鸟朝凤的玄色织金凤袍!给本宫穿上!本宫要去见皇上!”
白桐被她眼中的光芒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跪下。
皇后所说的华服和头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破败的冷宫?
她去哪里寻?慌乱恐惧之下,白桐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
她甚至不敢再看谢甄容一眼,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殿门。
转瞬间,殿内只剩下谢甄容一人。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却带着一种更加压抑的疯狂气息。
谢甄容不再理会逃走的宫女,疾步如风,径直冲向床榻。
腐朽的纱帐被她粗暴地拂开。
她整个人趴伏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伸长手往床底探。
指尖很快触到了一个硬物,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乌木小匣。
她跪坐在地上,匣内有一件折叠整齐的、极其小巧的婴儿贴身小衣。
那衣料本该是柔软的,此刻却僵硬板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深褐近黑的颜色—
那是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在殿内昏暗不明的光线映照下,那血迹仿佛吸尽了所有生机,流转着一抹森然诡异的幽光。
“孩子……”
谢甄容的声音陡然变得极低,如同梦游者的呓语,缥缈而破碎。
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件染血的小衣,仿佛在触摸着婴儿娇嫩的肌肤。
然而,她抬起眼,望向虚空的目光,却淬满了最深的怨毒与刻骨的疯狂。
\"孩子……你放心……娘亲很快就给你报仇!一个……都逃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