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共津”码头的晨雾里突然掺了些铁锈味。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拓海号”的老舵手,他清晨检查航标时,看见几只海鸟翅膀沾着暗红的污渍,盘旋在往日商船云集的水域哀鸣。
阿雪的弟弟正帮着清点刚到的蜀锦,忽闻码头上的铜铃乱响。
那是遇袭时才会敲响的警戒声,往日里总随着商队的欢笑声清脆摇曳,此刻却像被什么重物砸过,每一声都拖得又沉又涩。
智海正在“同庆”楼擦拭唐镜,镜面突然剧烈震颤,映出的“天下一家”四字光纹扭曲成乱麻。
他抬头时,正看见天边驶来黑压压的船队,不是熟悉的“拓海号”那样张着彩绘帆,而是挂着狰狞的兽面旗,船舷上的甲士举着长矛,矛尖反射的寒光刺破晨雾,像无数把冰锥扎向码头。
“是扶桑的‘黑浪军’!”有曾在沿海经商的波斯商人失声惊呼,他指着为首那艘楼船,“船桅上挂着‘征’字旗,三十年前我在广州湾见过,那时他们的船还没这般庞大……”
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已呼啸着掠过他头顶,扎进“同庆”楼的檐角,火苗舔着梁柱上的光纹,那些往日里流转着“醇”“清”“烈”的暖光,瞬间被焦糊味呛得蜷缩起来。
板垣抱着算珠冲进楼时,算盘上的天竺水晶珠正疯狂乱撞,发出的不再是清越的脆响,而是细碎的哀鸣。
“京都……京都被叛军占了!”
他指尖的“度”字光纹碎成星点,“老国王被软禁,新将军说要‘收回被唐化的土地’,带着三万人马杀过来了,码头的守军……”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阵轰然巨响打断——“共津”码头的牌坊塌了,那座刻着“四海之内”的石碑被战船撞得粉碎,碎石飞溅中。
海底升起的光纹网剧烈波动,当年“征”字残留的微光突然变得炽烈,像沉在水底的炭火被猛地捅开。
阿雪带着织工们往仓库转移锦缎时,撞见了那个曾摸着货囊红眼眶的老兵。
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了锈迹斑斑的甲胄,腰间别着当年刻过“风”字的船桅碎片,正指挥着商队里的青壮年搬石头堵码头。
“丫头别怕,”他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当年我造的船能撞穿海浪,如今用这些货箱垒的墙,也能挡住一阵子。”
阿雪看着他背后货囊上若隐若现的“风”字光纹,突然想起那些被改造成货囊的旧帆布——原来那些褪尽的“征”字,从来不是消失了,只是被“通”与“渔”的光纹温柔地裹着。
此刻遇着刀锋,竟在帆布上重新显形,与老兵甲胄上的旧伤光纹连成一片。
智海把唐镜藏进青石地基时,镜面映出了惊人的景象:黑浪军的船队里,有艘船的舱底堆着当年遣唐使带往长安的《礼仪》竹简,此刻正被甲士们当柴烧。
火苗里飘出的“礼”字光纹与“和”字光纹缠在一起,像两只被火燎的蝴蝶。
他想起竹下临摹《礼记》的小沙弥,想起青龙寺的阳光,突然抓起案上的念珠,转身往码头跑——唐镜可以藏,但那些交织了半生的光纹,藏不住。
当黑浪军的第一波箭雨落下时,智海正站在码头中央。
他指尖的念珠光纹与唐镜留在地面的残光相触,竟在半空织成道透明的屏障,箭簇穿过时,羽尾的“杀”字光纹与屏障上的“礼”字光纹相撞,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阿雪突然扯开织机上的锦缎,那些混着胡椒金斑、稻穗橙黄的光纹被风扬起,像无数条彩带缠上黑浪军的船帆,把兽面旗遮成了斑斓的色块。
板垣抱着算盘爬上了望塔,水晶珠的清响突然变得高亢,算珠相撞的频率竟与码头守军的鼓声重合,惊得黑浪军的战马纷纷扬蹄,甲士们手中的长矛一时乱了阵脚。
暮色降临时,“拓海号”的帆影出现在海平面。
不是独自归来,而是带着十几艘唐商的货船,船工们把瓷器、丝绸往海里抛,不是丢弃,而是让那些带着“巧”字光纹的瓷器在浪里炸开,碎片折射的光与阿雪锦缎的光纹连成网。
丝绸遇水更亮,“友”字光纹顺着洋流漂向黑浪军的船,缠住那些举刀的手。
老舵手站在“拓海号”船头,扯着嗓子喊出当年跑船时的号子,声音穿过炮火声,竟让几个黑浪军甲士愣住了。
那号子是他们祖父辈教给唐人的,当年商船相遇时总会用这调子打招呼。
有个年轻甲士的刀“当啷”落地,他看见自家船舷的裂缝里,卡着半片三十年前的锦缎碎片,上面的缠枝纹正与阿雪扬起的新锦缎光纹遥遥相和。
智海在硝烟里捡起块“四海之内”的石碑碎片,上面还沾着“同”字的一角。
他想起唐镜里交叠的人影,突然对着黑浪军的船队朗声道。
“你们船底烧的竹简,是我年轻时与你们的遣唐使一同抄的;你们甲胄上的锻打技艺,是长安的铁匠教给你们的工匠的;就连你们船头的兽面,眼角那道弧线,也是仿着洛阳石窟的造像刻的!”
海风突然转向,把“同庆”楼里未熄的暖光吹了过来,与黑浪军船帆上的“征”字光纹撞在一起。
奇异的事发生了——那些“征”字竟像被温水浸泡的墨痕,渐渐晕开,边缘生出细碎的“和”字光纹。
有艘船的桅杆突然断裂,不是被炮火击中,而是当年老兵刻在船桅上的“风”字光纹,与此刻他甲胄上的光纹产生了共鸣。
硬生生把那根新换的硬木震出了裂痕。
夜色深时,黑浪军的船队开始后退。
不是战败,而是有甲士偷偷放下了船桨,有个捧着半截锦缎的小卒对着“共津”码头的方向叩首,他怀里还揣着母亲给的护身符,上面绣着的“福”字,与“拓海号”帆上的“年”字光纹一模一样。
智海坐在坍塌的牌坊旁,看着海面上渐渐平息的光纹。
阿雪递来块新织的锦帕,上面用金线补了“四海之内”的残字,旁边还绣着朵半开的青花。
正是当年染缸打翻时晕出的那半朵,此刻另一半被靛蓝染料补全了,边缘缠着几缕扶桑的白棉线。
“他们还会再来吗?”阿雪的弟弟轻声问,少年的指尖划过货单上被箭簇划破的“友”字。
智海望向“拓海号”重新升起的帆,新补的帆布上,“同舟”二字的光纹里,多了道细小的“守”字光纹,像根结实的线,把“通”与“和”都牢牢缝在了一起。
“会来的,”他轻轻叩响念珠,铜铃的余音里已没了杀伐气,“但下次来的,该是捧着种子和丝绸的商船了。”
晨雾再次漫上码头时,有人发现浅滩的礁石上,那些缠着“渔”与“农”光纹的嫩芽,竟在昨夜的硝烟里开出了新花。
花瓣上的光纹一半是唐尺的刻度,一半是扶桑的曲尺线条,风一吹,纷纷飘向初升的太阳。
像无数只手,正把撕裂的光纹,一点点缝回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