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粒,狠狠抽打在斑驳的城墙上,激起阵阵惨白的尘烟。
静乐北门外的空地上,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矗立风中。
台中央,一面巨大的白色招魂幡在凛冽寒风中猎猎狂舞。
幡面上,墨汁淋漓的“奠”字,如同一个巨大且不断渗血的伤口,沉沉地压在十万士卒的心头。
高台边缘,陈牧一身素白麻衣,孑然而立。
台下,十万将士人人臂缠白布,神情肃杀如铁,目光死死锁住那刺目的白幡以及绑缚在侧的高佐等“三牲”祭品。
浓烈得近乎实质的杀气弥漫开来,足以令鬼神屏息。
天已正午,时辰已至。
在十万道目光的注视下,陈牧缓缓走到台前。
望着眼前黑压压、无边无际的军阵,他心中瞬间掠过一丝恍惚。
半年前,他还只是个汲汲于功名的普通举子,一个锦衣卫百户便能轻易将他碾碎。
而如今,仅仅半年,他已是钦命的山西巡抚,手握十万雄兵。
世间际遇之奇,莫过于此。
“诸位将士!”
陈牧的声音穿透寒风,由传令兵洪亮清晰地传遍全场,“本官,便是陈牧!钦命山西巡抚,亦是你等的大帅!”
此言一出,台下一些官员幕僚面露错愕,忍不住交头接耳——这开场,全然打破了预先备好的祭文流程。
大人想干什么?
自然是收心!
那篇祭文固然文采斐然、声情并茂,但陈牧凝视着台下十万双或迷茫、或悲愤、或麻木的眼睛,瞬间明白:那些文绉绉的词句,这些刚刚整编、人心未附的士卒根本听不懂!
此刻他们需要的,绝非华而不实的辞藻,而是一剂直抵心扉、能凝聚人心的猛药!
“今日公祭前,有人请命将你们臂上的白布去除,说会影响军心”
“我的回答是-放屁!”
“你们可知道那幡下祭奠的是谁?”
陈牧猛地抬手,直指那风中狂舞的招魂幡,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铁:
“反王朱君涣造反至今,从大同到太原,半个山西沦为异族牧场,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太原城更是被烧成白地,死难者不下数十万!”
“我告诉你们,这里就祭奠了这近百万亡灵!”
“而你们中的绝大多数,在这次大乱之中,都犯下大罪!”
这话一出台下官儿都吓的快没脉了,就连郭桓脸色都变了。
祖宗呀!
你当面给十万人定罪,这是要疯呀!
事实也就是如此,随着陈牧的这几句话传出,大军明显有了些骚动。
陈牧自然不想激起军变,话风紧跟着一转吼道:“可你们之所以犯下这等罪行,不过是听命行事,是被谎言所骗、被刀兵所迫!”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抬手指向那祭品。
“山西大乱,生灵涂炭,罪魁祸首是吉王,是他们那些叛将”
“他们——为了一己野心与私欲,悍然掀起叛乱!”
“是他们——卑躬屈膝,引来了蒙古鞑虏的屠刀!”
“是他们——亲手将你们的父老乡亲、兄弟手足,推入了地狱深渊!”
“也是他们——用谎言欺骗,用刀枪胁迫,把你们这些被蒙蔽、被裹挟的士卒和安分百姓,逼上了背弃祖宗、对抗王师的不归路!”
“今日,本官收编尔等,非为既往不咎!”
陈牧的声音斩钉截铁,恍若有金铁交鸣之声,“而是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洗刷耻辱、重获新生、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一个拿起刀枪,对准真正的仇寇,为罹难父老,为你们死去的至亲,讨还血债的机会!”
“自今日始,你等便是大明官军!是平定叛乱、复仇雪恨,天子亲封的‘定国军!”
“你等的罪孽,唯有仇寇之血方能洗净!”
“你等的刀锋,唯有用鞑虏的首级,方能证明其忠勇!”
他面向招魂幡,声若雷霆,立下誓言:
“太原罹难父老、惨死的山西军民英灵在上!我陈牧在此立誓:必令鞑虏血债——”他声音顿挫,充满无尽恨意,“——血偿!十倍偿之!”
誓言如洪钟大吕,在肃杀的天地间轰然回响。
陈牧猛地抽出配剑,竟伸出手在其上一抹!
在十万双眼睛的死死注视下,陈牧将那刺目的猩红,狠狠抹过自己的脸颊!
鲜血在他的脸上划开一道最惨烈、最决绝的印记,如同燃烧的复仇烙印!
他染血的面容狰狞如修罗,嘶声咆哮:
“你们——可愿?!”
“可愿与我,向死而战?!可愿与我,共复此血海深仇?!可愿——?!”
“愿!!!”
“愿!!!”
“愿!!!”
排山倒海的嘶吼,如同压抑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十万大军心中积压的恐惧、迷茫、委屈、羞愧,在这一刻,被这血染的誓言、这指向分明的仇恨、这条救赎与复仇的道路,彻底点燃!
无数人涕泪横流,脖颈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呐喊!
他们不再是叛军,不再是降卒!他们是“定国军”!
是身负血仇、誓要雪耻的复仇之师!
陈牧眼中仿佛有烈焰在跳动,染血的脸庞迎着寒风,用尽全身力气将剑锋指向苍穹,嘶吼声响彻云霄:
“祭——旗——!”
……
大军正是士气最为高昂之时,可对于进攻方向上,陈牧与郭桓却发生分歧。
原本的计划是来一次静乐大捷2.0版本。
然而多日过去,彻辰汗并未向静乐派过一兵一卒,
仿佛那使者杀了就杀了,根本没当回事一般。
撒出去的游骑只探到蒙古大军在调动,却并无一支人马向静乐攻来。
这也让原本的防守反击胎死腹中。
敌人不来,当然不能坐等。
陈牧意欲趁此刻大军复仇之心最强,士气最旺之际,直接兵发太原,进攻彻辰汗金帐!
可这个意图遭到了郭桓的强烈反对!
“蒙古大军具是骑兵,来去如风,擅长游射,我军则多为步卒,擅长的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故此两军交战必然旷日持久,在这个时间内,叛军残部必然趁势做大”
“上次大战,叛军和蒙古鞑子并未同时进军,名为联军实则各行其是,经历大败之后,叛军必然不会再有顾忌,到时候正面有蒙古大军,背后有吉王叛军,我军岂不是陷入两面受敌之境”
“有道是伤其十指不若断其一指,当趁叛军此刻虚弱之际,一举将其剿灭,决不能给其死灰复燃的机会”
郭桓其实有些话没说透,但是他相信陈牧是明白的。
现在的蒙古早已不是曾经的大蒙古帝国,他们能趁机打进山西,却绝不可能占据山西。
而叛军则不然,此乃大明的肘腋之患,决不能任其做大。
郭桓相信,北京城中的黄紫贵人们,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陈牧不这么想,面对郭桓近乎苦口婆心的劝谏,他选择当面否决。
“郭帅,蒙古鞑子犯我大明,焚我城池,杀我百姓,此乃国仇,岂能置之不理,任由其在山西劫掠”
“吉王叛军新败,更丝毫不得民心,根本不足为虑,秦齐乃军中宿将,延绥镇兵马也已进了山西,到时合兵一处挡住叛军绝无问题”
郭桓急的满脸通红,按在剑柄的手掌上青筋暴起,真恨不得拔剑砍了他!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郭桓强压怒火继续苦劝:
“抚台,攘外先需安内呀”
杨仝现在也是大同副总兵,商议军事自然有他,此刻也站了出来劝道:“大人,郭帅言之有理,还请三思呀”
三人商议,两个不赞成,气的陈牧鼻子都歪了。
当即脸上一沉,道:“此事已定,勿需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