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阳在家前后一直待了二十多天。
养伤养的这叫一个五脊六兽,这叫一个抓心挠肝。
索性陈光阳体质好,肉皮活,恢复的也比较猛。
二十多天,陈光阳基本上就全都没啥事儿。
这几天大屁眼子和小屁眼子可是和陈光阳处好了。
陈光阳吃那猪蹄子和骨棒,剩下的全都给它俩造了。
所以一看见陈光阳出来,两条狗那尾巴摇的都和电风扇一样了。
陈光阳舒展了一下筋骨,看着李铮在当院劈柴,陈光阳心中一暖。
这徒弟真没白收,是真知道干活啊。
这几天二埋汰和三狗子带着他没少上江边打渔,大鱼全都拿过来给自己炖了。
不知不觉中,李铮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家人。
深呼吸一口气,陈光阳开口说道:“走,铮子,咱们爷俩出去转转。”
“再躺下去骨头该长锈了!”陈光阳咧嘴一笑,用手拍了拍李铮结实的肩膀。
“去,给我找几个干透的苞米瓤子来,再弄点柴油。”
李铮一愣,随即眼睛亮了:“师父,要动摩托?”
“嗯呐!憋坏了,去县里转转,看看咱那些买卖咋样了。”
陈光阳说着,目光已经落到了墙角罩着帆布、落了层薄灰的挎斗摩托上。
李铮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抱来几个金黄的苞米瓤子,又找了个破搪瓷碗,从摩托边上的小油桶里倒了小半碗柴油。
陈光阳蹲下,扯开帆布,露出那台军绿色的“铁驴”。
他叼着根没点的烟卷,指挥李铮:“瓤子蘸油,别太多,湿乎就行,塞发动机下边就行。”
李铮依言行事,小心翼翼地把蘸了柴油的苞米瓤子塞进发动机下边。
陈光阳摸出洋火,“嚓”一声划着,橘黄的火苗凑近那团金黄的苞米芯。
“轰!”一股带着浓烈柴油味儿的火苗猛地窜起,
舔舐着冰冷的铁壳子,发出“噼啪”的轻响。
黑烟混着热气升腾起来,在清冷的晨光里格外显眼。
大屁眼子和小屁眼子两条狗被惊动,摇着尾巴凑过来,好奇地嗅着这热烘烘的怪味儿。
“师父,这能管用?”李铮看着那团火,有点担心。
“老法子,比干踹强!”陈光阳嘶哑的嗓音带着笃定。
烤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发动机外壳摸上去已经烫手了。
陈光阳示意李铮把火弄灭,自己扶着车把,右腿跨上去,左腿卯足了劲儿,照着启动蹬猛地一脚踹下去!
“咔嚓——突突突…突突突突!!”
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后,排气管猛地喷出一大股带着火星子的黑烟。
发动机低沉有力的轰鸣瞬间撕裂了屯子的宁静,惊得树梢上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
成了!
“上车!”陈光阳一甩头,声音里带着久违的畅快。
李铮兴奋地“哎”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进旁边的挎斗里。
“坐稳喽!东风县,走起!”
陈光阳左臂用力,油门一拧。
挎斗摩托如同挣脱缰绳的烈马,咆哮着冲出院子。
卷起一路雪沫子和尘土,突突突地驶上了通往县城的土路。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路况依旧坑洼,颠簸感从屁股蛋子直冲天灵盖。
陈光阳却觉得这滋味儿格外舒坦,比窝在炕头闻药味强百倍。
李铮在挎斗里被颠得左摇右晃,冻得鼻涕都快出来了。
可看着师父迎着风、眯着眼、嘴角带笑的那股子彪悍劲儿,心里也跟着热乎起来。
“铮子,冷就缩缩脖儿!”陈光阳吼了一嗓子,盖过引擎声。
“不冷!师父!”李铮赶紧挺直腰板,努力做出不怕冷不怕颠的样子。
陈光阳嘿嘿一笑,没戳穿他。
他看着前方延伸的土路,心思已经飞到了县城。
二十多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杂货铺的喇叭裤蛤蟆镜卖得咋样了?运输站那几台大卡车没趴窝吧?
王海柱那小子把涮烤店撑起来没?
还有李铁军、孙野那两个脑袋活泛的小子…
约莫个把钟头,东风县城那熟悉的、灰扑扑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离老远,就看到十字街口那片烟火气比往常更旺了些。
陈光阳放慢车速,摩托车“突突”的声响在县城的喧嚣中并不算扎眼。
但奇怪的是,所过之处,不少路人纷纷侧目。
“哎?瞅瞅!那不是靠山屯的陈老板吗?”
“陈光阳!好家伙,听说前阵子为救朴老板,跟劫匪干仗伤得不轻,这就能下地了?”
“啧,真是条汉子!”
“他挎斗里那小子谁啊?新收的徒弟?”
“可不,陈老板这势头,东风县头一份儿了!”
低低的议论声随风飘进耳朵。
带着毫不掩饰的敬畏和好奇。
李铮听得真切,胸膛不自觉地又挺高了几分,偷偷瞄着师父。
陈光阳脸上没啥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那些投来的目光。
这份自然而然的“瞩目”,就是地位的无声注脚。
摩托车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稍窄的街。
稳稳停在“陈记杂货铺”门口。
那块李铁军手写的木头招牌下,人进人出,比旁边几家铺子热闹不少。
厚厚的玻璃窗上凝着白霜,里面人影晃动,货物堆得满满登登。
陈光阳刚熄火,杂货铺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李铁军裹着一身寒气冲出来,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惊喜:“光阳叔!您咋亲自来了?这大冷的天,伤还没好利索呢!”他赶紧伸手想扶。
“好的差不多了!”
陈光阳摆摆手,目光扫过铺面,“咋样?没让人把铺子搬空吧?”
“哪能啊!”李铁军咧嘴笑,侧身把师徒俩让进屋。
一股混合着煤炉热乎气、新布料味、香皂味和淡淡豆油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铺子里果然比上次来时更挤了,靠墙的货架上,印着外文字母的帆布包、颜色扎眼的尼龙袜、摞成小山的硫磺皂。
还有最显眼位置挂着的几条深蓝色喇叭裤和几副蛤蟆镜,吸引着几个小年轻的眼球。
张小凤正麻利地给一个老大娘包硫磺皂。
“姐夫!”张小凤也赶紧打招呼,脸上带着笑。
“嗯,忙着呢。”陈光阳点点头,走到挂喇叭裤的架子前。
伸手摸了摸裤脚的喇叭口,“这玩意儿咋样了?”
“有!太有了!”李铁军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兴奋。
“刚开始都当西洋景看,后来县剧团那帮小年轻带头买了两条穿上,在街上一晃悠,好家伙,跟捅了马蜂窝似的!
现在隔三差五就断货!孙野这小子,从广城倒腾这玩意儿是真尿性!”
他又指着堆在角落的一摞编织袋:“您上回让带的洗衣粉也试水了,牌子虽然生,但便宜量又足。
那些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婶子大娘可稀罕了!回头得让硫磺皂厂那边加大点产量。”
陈光阳看着铺子里的人气,听着李铁军条理分明的汇报,心里踏实了大半。
他拍了拍李铁军的胳膊:“干得不赖!脑子活,跟孙野配合好。
南边有啥新鲜玩意儿,只要不犯忌讳,觉得能卖,就大胆进!本钱不够说话。”
“哎!您放心!”李铁军用力点头,腰杆挺得更直了。
离开杂货铺,摩托车突突着开往城边。
远远就看见货站大院那敞开的大铁门,还有里面停着的四辆蒙着厚重绿色帆布、轮胎比人还高的老毛子大卡车,像几头蛰伏的巨兽。
发动机的轰鸣声和司机的吆喝声从院里传出来。
刚到大门口,正蹲在一辆卡车轮胎旁敲敲打打的赵小虎就猛地抬起头,看清来人,蹭地跳起来:“光阳叔!您可算来了!”
他撒丫子就迎了上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有点委屈,“您再不来看看,我都快让那帮孙子气出犄角了!”
“咋?车趴窝了?还是有人找茬?”陈光阳眉头一皱,那股子不怒自威的劲儿就上来了。
“车没事儿!采薇姐盯得紧,机油滤芯啥的都按时换,就是……”
赵小虎挠挠头,压低声音,“县运输队那帮红眼病,看咱活儿多,老在背后使绊子!
前儿个咱们车去红星市,回程空车想捎点山货,愣是让路政的卡了半道,非说超载!鸡蛋里挑骨头!”
陈光阳眼神一冷,径直走进大院。
院子地面压得瓷实,满是车辙印和油污。
调度室的小窗户敞着,周采薇正埋头在一堆单据和一张巨大的、画满红蓝线路的地图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她穿着件半旧的蓝布棉袄,小脸冻得微红,眉头微蹙,全神贯注。
“采薇。”陈光阳敲了敲窗框。
周采薇闻声抬头,一见是陈光阳。
清亮的眼睛里瞬间迸出光彩,赶紧放下算盘跑出来:“光阳哥!您伤好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陈光阳摆摆手,没进屋,就站在院子里,目光扫过那几台卡车,“账目咋样?车况咋样?小虎说有人使绊子?”
周采薇立刻进入状态,语速清晰利落,小脸一绷:“车况都好,我盯着呢。就是路政那边…最近是有点邪乎,专卡咱的空车。
我打听了一下,是县运输队副队长的小舅子在路政上班,估计是眼红咱抢了他们拉私活的生意。”
陈光阳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旁边的赵小虎和周采薇都心头一凛:“眼红?眼红就憋着!东风县到红星市这条线,是老子用命趟出来的!
告诉跑车的兄弟,腰杆子给我挺直了!手续齐全,规费交足,天王老子也不能平白无故扣车!
下次再遇上,直接报我陈光阳的名字!让他们有种的,来找我说道说道!”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底气。
赵小虎听得热血沸腾,使劲点头:“明白了光阳叔!有您这话,兄弟们心里就有谱了!”
周采薇也松了口气,看向陈光阳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依赖和安心。
从货站出来,日头已经爬高了点,但寒意不减。
陈光阳拧动油门,直奔县城最热闹的十字街口。
离得老远,就闻到了那股子勾魂夺魄的混合香气……
炭火炙烤的油脂焦香、骨汤翻滚的醇厚肉香、还有独门蘸料的辛辣辛香!
“陈记涮烤”那块大红招牌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扎眼。
这才刚过十一点,门口那口翻滚着奶白色羊骨汤的大铜锅已经热气腾腾。
案板上新卸下来的半扇羊肉还带着鲜润的光泽,几个系着白围裙的小工正麻利地搬着成筐的冻豆腐和洗净的酸菜。
门口居然已经有三五个人在排队跺脚等着了!
陈光阳刚把摩托支在斜对面,店门“哗啦”一声被推开。
王海柱那大嗓门跟炮仗似的炸了出来,人还没见,声先到:“羊肉现切!炭火现烧!屋里暖和…哎哟我操!光阳叔!!”
只见王海柱系着条沾满油星的围裙,像个炮弹似的冲了过来。
脸上是又惊又喜,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您可算来了!我这心里天天跟揣个兔子似的!快!快进屋!外头冷!”
他不由分说就去搀陈光阳的胳膊。
陈光阳被王海柱半扶半架地弄进店里。
一股子混合着炭火暖意、肉香、酒气和喧闹人声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店里几乎坐满了八成!
桌桌都冒着热气,铜锅里红汤白汤翻滚,烤炉上肉片滋滋作响。
食客们吃得满面红光,划拳行令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几个穿着干净、扎着两条麻花辫的服务员端着托盘穿梭其间,动作麻利。
“柱子,行啊!这场面,比我在的时候还火!”
陈光阳环视一圈,脸上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
这烟火气,这热闹劲儿,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暖和。
王海柱嘿嘿直乐,挠了挠后脑勺:“全靠您留下的方子镇着!还有程老爷子时不时来指点蘸料,宫师傅盯着烤肉火候!
您是不知道,现在来咱这儿搓一顿,在东风县那都是有面儿的事!不少厂子请客都奔这儿!”
他指着后厨方向,“宫师傅在后头呢,刚炖上一锅新吊的汤头,说给您留了碗补身子的,我这就给您端去?”
“不急。”
陈光阳摆摆手,目光落在墙上。
原本光秃秃的土墙上,如今竟挂了两面崭新的锦旗。
一面红底黄字写着“味冠东风,宾至如归”,落款是“东风县纺织厂工会”。
另一面写着“仁义诚信,业界典范”,落款是“朴氏商贸公司”。
“哟呵?柱子,长行市了?都混上锦旗了?”陈光阳打趣道。
王海柱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朴老板非让挂的,说谢您救命之恩。
纺织厂那面是厂领导吃了都说好,硬塞的…光阳叔,您看挂这儿成不?要不…咱也学学派出所?”
“挂!干嘛不挂!”
陈光阳大手一挥,豪气干云,“这是咱的本事!是食客的认可!比派出所那玩意儿实在!”
他声音洪亮,引得附近几桌食客都看了过来。
认出是陈光阳,有人立刻笑着打招呼:
“陈老板!好些日子没见!伤好利索了?”
“陈老板,您家这涮肉,绝了!这大雪天吃上一锅,神仙不换!”
“陈老板,敬您一杯!感谢您给咱东风县整这么个好地界儿!”
一时间,好几个汉子端着酒杯就站了起来,脸上是真挚的热情和敬意。
陈光阳笑着拱手,嘶哑的嗓子带着爽朗:“多谢各位捧场!吃好喝好!柱子,给这几位兄弟桌,再加盘羊上脑,算我的!”
“好嘞!”王海柱响亮地应着,与有荣焉。
李铮站在陈光阳身后。
看着师父被这么多人真心实意地敬着、捧着。
听着那些发自肺腑的夸赞和感谢,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就是他师父陈光阳!
东风县响当当的人物!跟着这样的师父,值!
这时,后厨棉布帘子一掀,清瘦的宫师傅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白瓷大碗走了出来。
碗里是奶白浓稠的汤,飘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他走到陈光阳跟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陈小子,伤筋动骨一百天。
外头溜达够了?赶紧的,趁热把这碗羊蝎子骨髓汤喝了,程老鬼走前特意嘱咐的方子,补骨缝的!”
陈光阳看着宫师傅严肃的脸,又看看那碗冒着热气的浓汤。
咧嘴一笑,接过碗:“得嘞!听您老的!”
他就在这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饭馆当间儿。
也不找座儿,就势靠在柜台边,捧着粗瓷大碗,吹了吹热气,大口喝了起来。
滚烫鲜美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弥漫四肢百骸。
店外的寒风似乎都被这店里的火热和喧嚣彻底隔绝了。
他眯着眼,看着眼前这鲜活、忙碌、充满生机的一切。
人来人往的杂货铺,轰鸣有力的运输卡车,座无虚席、赞誉满满的涮烤店。
这些都是他陈光阳一手一脚,在东风县这片黑土地上打拼出来的基业!
腿上的伤疤还在隐隐提醒着二十多天前的凶险。
但此刻,陈光阳心里那股劲儿,比碗里羊蝎子汤的热乎气儿还足。
他咽下最后一口浓汤,把碗往柜台上一墩,抹了把嘴,嘶哑的嗓音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柱子,采薇那边新结了账,账上有活钱。
开春,咱得琢磨琢磨,把旁边那两间空铺面也盘下来!
这陈记涮烤,地方还是小了!
而且,按照这个势头,也得考虑去红星市,开一开分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