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鳖湾的日头像个滚烫的火炉,将河滩上的鹅卵石晒得发烫,赵岩摘下头盔,任由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望着树荫下东倒西歪的士兵们。
一千阶州步军里已有七八个中暑昏倒,剩下的人也蔫头耷脑,长枪斜倚在沙地上,甲胄缝隙间渗出的汗水在黄土上晕开深色痕迹。
“大人,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
副将抹了把脸上的汗,喉结动了动又说道:
“要不咱们。。。”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徐悠派来的传令兵浑身尘土,翻身下马时差点栽倒:
“报!石圪节大捷!徐将军生擒番人三十,斩首四百余!”
收到捷报后,欢呼声顿时响彻山谷,士兵们挥舞着兵器,用枪托敲打着盾牌。赵岩却皱着眉头,将酒囊狠狠灌了一口。
两次精心策划的行动,一次扑空,一次自己没赶上,这份憋屈像块石头堵在胸口。“分兵搜索残军!”
他将酒囊砸给副将。
“老子要他们连渣都不剩!”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岷州都司衙门驻地,在新设的根据地——沙城,谭威正对着墙上的羊皮地图犯愁。
标满红圈的地图上,各处情报相互矛盾,有人说番人来自西域大漠,有人称他们是蒙古别支,还有的密报说他们只有千余人,有的却声称足有五千控弦。
“杜风正!”
他突然喊道。
“沙江大战你曾组织人手摸清了敌军粮道,这情报搜集的差事,你可愿接手?”
杜风正上前一步,他早就当够了军师的角色,前些时日正式领了军职,总算摆脱了军中秀才的人设,当即应道:
“末将愿为都督分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亲卫架着个遍体鳞伤的番人进来,正是从介州押解来的俘虏哈利巴。
他头发凌乱地遮住眼睛,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即便被按在地上,脊背仍挺得笔直。
“放开他吧。”
谭威放下手中的炭笔,捻了捻手头的炭灰,亲卫踢了哈利巴一脚,他才不情愿地单膝跪地。
“你叫什么?来自哪个部落?为何劫掠我大明边民?”
谭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哈利巴突然“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土语骂了句什么。一旁懂土语的介州兵脸色骤变道:
“他。。。 他说让都督管好自己的狗!”
亲卫们顿时按上刀柄,帐内气氛剑拔弩张。
谭威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绕着哈利巴缓缓踱步:
“解开他的链子。”
亲卫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命令,当铁链落地的瞬间,哈利巴明显愣了一下,警惕地盯着谭威。
“你受伤了。”
谭威指了指他渗血的肩头。
“我们有随军大夫。”
他从案上拿起一块肉脯扔过去。
“吃点东西,我们慢慢聊。”
哈利巴盯着地上的肉,喉结动了动,却仍保持着沉默,屋内的烛光将谭威的影子投在地图上,像一张欲要收拢的网。
谭威预感想要撕开番人的秘密,撬开这个硬骨头的嘴,将是建立情报网的关键第一步。
锁链坠地的瞬间,哈利巴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浑身血污的番人如困兽般暴起,骨节分明的手指闪电般掐向最近的亲卫咽喉。
屋内顿时响起金属碰撞声,三名亲卫反应迅速,却被他用头槌撞破鼻梁,鲜血喷溅在地上。
“怂包!来啊!”
哈利巴甩掉破布包裹的手臂,露出狰狞的刀疤,用西北汉话吼道。
“单打独斗,老子捏碎你们的卵蛋!”
杨威按捺不住怒火,抽出腰间短刃就要上前,却被谭威抬手拦住,身为都督的霸气像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钉在番人起伏的胸膛上:
“我来会会这位好汉。”
他解下披风随意抛在案上,金丝滚边扫过散落的羊皮地图,将大明二字狠狠盖住。
哈利巴吐掉口中血沫,露出染血的牙齿狞笑,他猛地蹬地跃起,右拳挟着风声直取谭威面门。
这一击带着草原狼的狠劲,若是寻常武夫,此刻怕是鼻梁尽碎,却见谭威身形微侧,铁钳般的手掌精准扣住对方腕骨,借力打力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哈利巴整个人已重重摔在毡毯上。
“再来!”
哈利巴嘶吼着翻身而起,拖着半脱臼的胳膊不服气道,这次改用扫堂腿突袭下盘。谭威不退反进,膝盖狠狠顶向他肋部,同时抓住后颈将其掼向地面。
第三次爬起时,哈利巴的衣甲已歪歪斜斜,发辫也散了大半,喘息声粗重得像拉风箱。
“还打吗?”
谭威甩了甩发麻的手腕,靴底碾过对方颤抖的手指。
“你这两下子,在和硕特骑兵里怕是活不过半柱香。”
哈利巴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绝望与不甘:
\"汉人果然都是些玩阴招的孬种!\"
话音未落他突然暴起,从靴筒抽出半截断刃直刺谭威小腹。帐内亲卫们惊呼出声,却见都督将军不退反迎,左手死死攥住刀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右手成拳狠狠砸在哈利巴太阳穴上。
这一击力道十足,哈利巴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翻了案几上的铜灯台,火焰瞬间星散。当他摇晃着想要爬起时,谭威的战靴已经踩住他后颈:
\"我给过你机会。\"
\"罢了!\"
哈利巴突然放弃挣扎,将脸埋进混着血污的羊毛地毯:
\"杀了我吧,亚利部的汉子不会求饶。\"
\"杀你?\"
谭威冷笑一声,弯腰扯住对方头发迫使他抬头。
\"你以为我千里迢迢从沙江赶来,就是为了听你这两句硬话?\"
他突然用带着兰州口音的西北官话说道:
\"额听你这腔调,怕是在哈密的土沟沟里混过些年头?\"
哈利巴浑身一震,瞳孔因震惊而收缩,这个细节没逃过谭威的眼睛,他松开脚,从腰间解下水囊扔过去:
\"额是土甘都督谭威,想知道你部落为啥跟额过不去。\"
番人盯着滚动的水囊,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你,你真是都督?\"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突然发出一阵狂笑,笑声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畅快:
\"好!好!今日栽在这样的人物手里,老子服咧!\"
当伤药敷上肋骨骨折处时,哈利巴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起亚利部百年前从泰西被驱赶至西域桑费汗国,说起和硕特骑兵如何像狼群般再次驱赶他们,说起哈密卫那些部族妇孺绝望的哭喊。
\"我们不是想做马贼,\"
他抓着酒囊大口灌酒,酒水混着血渍从嘴角流下。
\"但看着孩子们在雪地里冻掉脚趾,老人们咳着血痰等死,就算明知是死,也要抢出条活路!\"
谭威沉默地听着,不时在羊皮纸上记录关键信息,当听到白龙江畔的伏击战细节时,他的笔尖重重顿了顿。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打在窗棱上发出密集的声响,仿佛天地都在为这段血腥的历史叹息。
这场持续到深夜的对话,不仅让谭威拼凑出亚利部完整的迁徙路线,更从番人视角揭开了明末中亚势力的隐秘博弈。
和硕特汗国的扩张野心、青藏部落的权力更迭、西域商道的暗潮涌动,这些在官方奏报中语焉不详的信息,此刻都在哈利巴的讲述中变得鲜活起来。
半夜凌晨,谭威望着停不下来的哈利巴,意识到自己终于撬开了西北情报网的第一道裂缝。
这道裂缝,或许将成为改写战局的关键缺口,满清的蒙古战略似乎有很多问题可以利用。
他紧握着炭笔,在羊皮纸上反复勾画着地图,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
\"呷玛、戎羌、赤甲。。。\"
谭威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焦虑与困惑。
\"这些地名在典籍中都鲜有记载,如今却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哈利巴坐在一旁,缠着绷带的手臂微微颤抖,却仍努力保持着挺直的脊背。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历经沧桑的疲惫继续说着。
\"亚利部在东察合台汗国时,以部族军为单位,不断吸收散居的色目人,成为汗国屏藩。三年前,被满清驱赶而来的蒙古人压境,我们根本无力抵抗只能投降,可是我们族人大多青目黄发,蒙古人视我们为贱畜,怕我们野蛮的血统污染他们,打算分散灭族,为了族人的活路,我们只能一路逃至呷玛。\"
谭威猛地抬头,神色不安:
\"你说蒙古的前锋已到呷玛?\"
哈利巴沉重地点点头:
\"不错,他们的弯刀饮血无数,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
\"至于我为何会说中原话,不过是因为在部落中还算得上是个贵族,我部言语习俗慕汉而从。\"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谭威详细询问了亚利部和蒙古和硕特部落的情况,从部落的兵力部署,到他们的作战风格,从后勤补给的方式,到权力争夺的内幕,哈利巴知无不言。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谭威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一旁的杜风正说道:
\"和硕特看似强大,实则早已埋下衰落的种子,他们内部分裂,外部又被满清下套,不懂得休养生息,此乃战略大忌。如今依附满清的漠南蒙古部落日益壮大,西域回教势力也在不断扩张,藏地的和硕特能有多少活路呢,这些今后都是我们的资源。\"
杜风正皱着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都督,河、洮、岷、甘四州虽说是我们的根据地,但地处边陲,资源匮乏,如何能与那些强大的势力抗衡?\"
谭威走到地图前,用手指重重地敲了敲上面的几个地名:
\"正因为地处边陲,才更具发展潜力,只要经营得当,这里就是恶心满清,猥琐发育的天命圈,蒙古、回回和藏部若要入侵,我们可以互相遏制。\"
杜风正沉思片刻,缓缓点头:
\"都督所言极是,末将似乎有些理解了。\"
随后石圪节被俘的番人也陆续被带来审讯,他们的供述与哈利巴所说如出一辙,这让谭威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谭威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呷玛、戎羌和赤甲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帮助亚利人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这样一来,既能形成一道战略缓冲带,又能培养出一支忠诚于自己的私人武装力量,抵御蒙古、回回和满清势力的侵染,还能避开朝中的干预限制。
\"此处屏藩,既能安定边塞,又可干预满清的满蒙战略。\"
谭威在写给崇祯的奏折中如此说道。然而朝廷的回复却模棱两可,只让他 \"酌情处理\"。
但这并没有动摇谭威的决心,反而欣喜,朝廷怕他要钱,他还怕朝廷干预呢。如此甚好,他立刻召集杜风正、徐悠等人,开始反复推敲具体的实施方案。
半月时间转瞬即逝,在无数次的争论与修改后,建立缓冲区的方案终于趋于成熟。从如何安置亚利部的族人,到怎样训练这支新的武装力量,从物资的调配,到情报网络的建立,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仔细的考量。
沙城衙门的小院里,青砖缝间的苔藓被日头晒得发蔫。谭威捏着棋子的手指悬在棋盘上方,目光却盯着墙角那株半死不活的石榴树。
\"杜风正,你说这树还有救么?\"
他突然开口,白子啪地落在星位上,震得棋盘上的茶盏泛起涟漪。
杜风正盯着棋盘上逐渐收紧的局势,眉头紧锁道:
\"得把烂根刨了,换些新土。。。\"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轻响。哈利巴裹着褪色的羊皮袄立在门口,养好的伤口处仍有道狰狞的疤痕,在青白色的皮肤上蜿蜒如蛇。
谭威头也不抬,指尖又捻起一枚白子:
\"等着。\"
棋子起落间,杜风正的黑子渐渐被逼入绝境,当最后一块棋被提走时,他才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棋子,目光扫过哈利巴紧绷的肩膀:
\"坐。\"
哈利巴犹豫着蹭到石凳边,屁股刚沾到冰凉的石面,谭威突然发问:
\"你们亚利部,还想夺回被和硕特占的草场么?\"
这句话像块重石砸在庭院里,惊起檐下两只麻雀。
哈利巴的喉结剧烈滚动,盯着自己粗糙的掌心:
\"都督。。。 我们试过。三年前在库勒草原,三百个汉子。。。\"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那些被马蹄踏碎的尸体、被血染红的夕阳,又在眼前翻涌。\"从那时起,帖木尔带着族里最后的青壮。。。\"
哈利巴努力说明和硕特的强大,以及部族折腾不起了。
。。。
\"石圪节一战,帖木尔带出去的人,活着回来的不到百人。\"
谭威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却让哈利巴猛然抬头,他嘴唇剧烈颤抖,突然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我的兄弟!我的族人,求您。。。\"
呜咽声混着尘土,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
杜风正皱了皱眉,伸手要去拉,被谭威抬手制止,直到哈利巴的哭声渐渐变成抽噎,谭威才起身走到他身边,手掌重重按在对方颤抖的肩头:
\"起来,你们亚利部,虽说生着青目黄发,可我看你们拜的是灶王爷,说的是中原话。\"
谭威顿了顿。
\"在我眼里,你们和大明子民,没什么两样,所以你们的部族老幼,我没动。\"
哈利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中满是震惊与疑惑,谭威回到石桌前,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
\"我可以给你们土地放牧,在呷玛和赤甲之间。\"
他展开文书,羊皮纸上用朱砂圈出大片区域。
\"你和帖木尔,各带一支人马,编入圭圣军独立营。\"
。。。
\"编入明军?\"
哈利巴猛地站起,石凳被撞得后退两步。
\"我们亚利部,能当明军?\"
谭威冷笑一声,手指敲了敲文书:
\"你以为和硕特、回回,还有那些满清的狗,会容得下你们?没有靠山,你们迟早被群狼叼干净。\"
他突然逼近,目光锐利。
\"我保你们族人平安,出兵帮你们赶跑骚扰的部落。但你们要给我好好养马,提供情报。\"
他指了指文书末尾说:
\"马价按州城最公道的价钱算,一文钱都不会少你们的。\"
庭院里陷入死寂,只有石榴树的枯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哈利巴盯着文书上的朱砂印,想起族里老人咳血的夜晚,想起孩子们饿到哭不出声的模样。
远处传来明军操练的号角,混着马嘶声飘进小院。
\"我。。。\"
他的声音突然沙哑着说:
\"我替帖木尔,也替亚利部的老老小小,谢过都督!\"
哈利巴再次跪地,这次额头贴地久久未起,粗糙的手掌死死攥住青砖,仿佛要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刻进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