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干部一前一后,两个内警队执勤犯人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把侯本福围在中间,把他带到禁闭室。
狱政科的一个干部给禁闭室的干部嘀咕了两句,禁闭室干部朝一个禁闭室的犯人挥挥手:“把他关在最里边那间室子。”
狱政科的干部见把侯本福关进那间禁闭室后,便把头微微一扬:“我们走!”
砰——!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无情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音。侯本福被关进了禁闭室。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淡淡尿臊味的、令人作呕的冰冷空气瞬间将他包裹。他回头看了看刚刚关上的铁门,朝里面走了几步,坐在水泥床的床沿上他冷笑了一下,从鼻孔里蹦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哼”,自言自语道:“你他妈的姓刘的土牛,你不是想要钱吗?!老子给你准备了一万块钱,可是你他妈的却没有这个福分!”他说完后又摇摇头,朝黑暗里看了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这间禁闭室,和之前那间并无二致,同样是高度六米二,像一口深井;宽度仅一米三,张开双臂就能触碰到两侧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进深二米二,刚够躺下一个人,连转身都嫌局促。禁闭室的干部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间,他无从得知。总之就是绝对的寂静,绝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孤独。
他从后面梭了两下身体,背就靠着了冰冷的墙壁,巨大的绝望如同这禁闭室里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减刑!眼看还有两三个月就要上报的减刑,彻底泡汤了!按照监狱的规矩,私藏现金是严重违规,已经取得的奖励,将被一笔勾销!而一旦被关进禁闭室或者送去集训队,当年就别想再有任何“成绩”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至少要等到明年,才能重新开始积攒成绩争取减刑!这凭空多出来的一年刑期和被取消的减刑资格,会让他多在监狱里煎熬两年。
屈辱!愤怒!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明白,自己是被精心设计了!而且设计得如此狠毒,如此天衣无缝!狱政科干部那种不容分说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刘副科长在背后指使,就是要整死他!这绝对是报复!报复他拒绝贿赂,报复他属于“郭派”!
可是,是谁?是谁把那一沓钱塞进他垫絮夹层的?是一直对他心怀妒忌的冯连升?还是狱政科干部?但肯定都与刘副科长有关!他拼命回忆着离开监室前的每一个细节。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掀开了每一层垫絮检查,连被子和枕头都反复揉捏、拍打过,确认绝对没有任何纰漏才离开!那沓钱就像是从水泥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诡异得让他脊背发凉!这陷害,做得太干净,太专业了!
连续三天,整整七十二个小时,除了每天定点从小窗口塞进来的、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的食物和水,没有任何人踏足这间狭小的囚笼。没有任何干部来提审他,没有任何人来问他一句“怎么回事”。他被彻底遗忘在这片死寂的黑暗里。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冰冷的绝望在一点点啃噬他的神经。
与外界唯一的微弱联系,是黄忠福和何伦发。他们设法给他送来了铺盖、一点简单的洗漱用品。每次那扇小铁窗被拉开一条缝,塞进东西的瞬间,侯本福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试图从送东西的人口中得到哪怕一点点信息。
宣教科干部办公室里,烟雾缭绕。黄忠福站在周科长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是豁出去的决绝:“周科长!我黄忠福敢用我的性命担保!侯本福绝对没有私藏现金!那钱绝对是被人栽赃陷害塞进去的!这背后肯定有鬼!”
周科长坐在沙发上,双眉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指间的香烟已经燃了长长一截烟灰,却忘了弹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疲惫而复杂的表情。
“黄忠福啊,”周科长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是在对黄忠福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实话,不光是你,我们几个干部私下里也琢磨过这事,都觉得蹊跷。侯本福在我来宣教科后,一直规规矩矩谨小慎微,脑子也不会犯糊涂,不可能粗心到明知狱政科查监却不知道转移这笔钱,我说的如果这笔钱真的是他的。而且偏偏是在刘副科长刚找他‘谈过话’之后,又是在狱政科大查监的时候……太巧了!”
他顿了顿,弹掉烟灰,目光变得更加沉重:“但是,你说他是被人陷害的?谁陷害的?证据呢?光凭你一句担保,能顶什么用?那一千多块钱现金,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他侯本福自己床铺的垫絮夹层里翻出来的!铁证如山!你让我拿什么去跟狱政科说?跟刘副科长说?说我们科的犯人喊冤?说有人陷害?没有证据,这话说出去,只会让人觉得我们宣教科在包庇罪犯,在无理取闹,是在阻碍狱政科合理合法的执行公务!”
周科长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黄忠福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他想起侯本福被带走那天,办公室里其他干部的反应。
“还有一点,既然狱政科是大查监,为什么搜出侯本福垫絮夹层的现金后就没再继续查监了?这不是明摆着是有意针对我们宣教科,有意针对侯本福吗?!”
魏干部用指节敲打着桌子,愤愤不平地说:“这点屁事!连个招呼都不打,我们科的人,他刘副科长说关就关了?这也太不把我们宣教科放在眼里了!太不给周科你面子了!”
颜干部也阴沉着脸,接口道:“就是!他狱政科要关我们的人,按规矩,起码得先跟主管科长沟通一下吧?得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吧?这算怎么回事?他一个副科长,直接越级抓人?当我们是空气?”
张干部、李干部也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狱政科霸道行径的不满,但更多的,是替周科长感到憋屈和没面子——手下犯人被当众带走关禁闭,作为直接领导,连知情权和发言权都没有,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周科长的脸上。
此刻,黄忠福用性命担保侯本福的清白,更是将这种尴尬和窝囊推到了顶点。周科长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傀儡,空有一顶科长的帽子,却连自己手下的犯人都保护不了,甚至无法为他们争取一个申辩的机会!他想过去找刘副科长理论,哪怕只是表达一下不满,或者试着沟通一下,看看事情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找他说什么呢?说侯本福是冤枉的?证据呢?空口白牙,谁会信?反而会被对方倒打一耙,说你包庇纵容。说这事应该由我们宣教科自己内部处理?这更行不通!狱政科作为监狱监规纪律的专门监督和执行部门,查违规和处理违规本就是他们的权力和职责。如果每个监区、每个科室都自己处理违规罪犯,那还要狱政科干什么?岂不是直接架空了他们的职能?这话一说出口,立刻就会成为授人以柄的“罪状”,说他周某人目无组织纪律,挑战监狱管理体系!或者……低声下气地去求情?请刘副科长看在同僚的份上,高抬贵手,放侯本福一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周科长自己厌恶地掐灭了。他打心眼里看不起刘副科长这种人!粗鄙、贪婪、毫无底线,纯粹是靠溜须拍马、攀附赵监才爬上来的小人!让他周某人去向这种人低头求情?那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几十年的风骨和尊严,不允许他做出这种事!
遇着他周科长这样空有正直之心却无霹雳手段、顾忌太多又拉不下脸去争去斗的老好人,侯本福以及整个宣教科的犯人,都成了没娘疼的孩子,只能任人欺凌。而遇着刘副科长这种一朝得势便猖狂、贪婪狠毒又毫无底线的“匪类”,侯本福的遭遇,就如同一个孤身行走在荒山野岭的旅人,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拦路抢劫、还要杀人灭口的土匪——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无底深渊。
冰冷的禁闭室墙壁,无情地吸收着侯本福身体里的温度,也吞噬着他心中残存的、微弱的希望之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成为此刻他唯一的“伴侣”。
一个微风不燥的夜晚,也就是侯本福被关进禁闭室的第五天,关着侯本福的这间禁闭室被打开,开门的居然不是禁闭室协助干部管理的犯人,而是那天把侯本福安排进这间禁闭室的干部,侯本福有些诧异,脸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干部,心里想,此时晚上叫我出来是什么用意?是吉还是凶?
他被带到禁闭室干部值班室,这个干部坐在长沙发上,指指对面的一把木椅子:“你坐下,这会禁闭室就我一个人,他们都被我支走了,你不用紧张!”侯本福明白被支走的“他们”是协助干部管理禁闭室的犯人。
侯本福木然地点点头。
这个干部指指茶几上的一个盒子:“你快点把它吃了,我在职工食堂给你打的,这会早已经冷了,将就吃了吧,总比没有好!”
侯本福打开盒子,见里面一层厚厚的回锅肉,却没有开吃,怔怔地看着这个干部。
“你不用担心,这是我给你吃的饭,你快吃!”
侯本福端起盒子,用嘴撕开一次性筷子,说了声“谢谢!”开始大口大口吃起饭来。
“这几天都有你的朋友给你送吃的来,但是狱政科打了招呼,除了洗漱用品,其它任何东西都不准给你传递,所以我们都没有把你朋友些给你送的东西拿进来,叫他们都带回去了。”这个干部说道。
“干部,不好意思,你给我带来的饭都吃一大半了,可是我只是对你面熟,还不晓得你贵姓!”侯本福看着这干部问道。
“免贵姓钟,我以前在外面办公楼上班,人事科,才被‘贬’进来三、四个月,所以你和我不熟。”他指指侯本福吃着的饭,“不要剩,全部吃完!你肯定好奇我为什么要给你带饭进来是不是?”
侯本福点点头。
“你帮过我的忙!”
侯本福诧异地看着他。
“帮我写过论文,我晋衔的时候,是你们李干部找你写的。”
“哦哦,李干部找我写过几篇论文,可能其中一篇就是你的吧?”侯本福把最后一口饭和着最后一块半肥半瘦的肉吞下去。
“今天下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见李干部,他叫我关照你一下,我跟他开玩笑说禁闭室关起也关照不了啥,不如给他打份饭实在,所以我就给你打这份饭来了。”钟干部笑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郭政委调走了,我们跟郭政委走得近的人现在就没好日子过了。以前刘副科长在你们曾科长面前抬不起头,曾科长调走了,刘副科长就在你们身上找平衡,这种事还不正常吗?”
侯本福点点头。
“刘副科长是啥人我们干部哪个不了解?纯粹的一个土牛,小人得志!可是他为啥拿你开刀呢?你得罪过他?”
侯本福心里一闪念掠过刘副科长向他索贿的事,但他没有说,却说了一遍当年被刘副科长“误会”关进禁闭室一个晚上的事。
“哦,他受曾科长的气,就拿你出气,看来你得有被转集训队的心理准备。那天查监就看出他别有用心,把你一送进禁闭室,查监的事就没继续了,你说他们查这个监是啥目的?”
侯本福苦笑一下:“为整我一个犯人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是啊,所以小人就是小人!”
禁闭室关满七天,七天之中,狱政科没有一个干部来提讯过侯本福一句,就把他转到了集训队。
集训队严管组里没有看见原先那几个熟悉的面孔,组长和几个维纪员全都换了新人。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严管室里,一排排的被严管人员坐成一个整齐的方阵,侯本福被带进严管组就站在这个方阵背后,一个维纪员走上前上下打量他一阵:“宣教科的积委主任气质是不一样哦……”
“哪里那么多废话?先叫他面壁!”另一个犯人厉声吩咐打量侯本福的这个维纪员。
“侯本福,老老实实面壁,不要耍滑头啊!”这维纪员狠劲把侯本福往墙边推了一把。
侯本福按面壁的标准姿势站好。这维纪员为了表现自己的权力,走上前去用脚轻轻踢了侯本福小腿一下:“叫你规规矩矩站好,不要以为是宣教科积委主任就不得了,到这里来,是龙给我盘起,是虎给我卧倒。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