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本福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浸了水的青石板。掐指一算,竟有十来天没能和洪丽单独说上话了。这在高墙之内,尤其是在两人关系早已超越寻常警囚界限之后,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偶尔瞥见她的身影,也只是惊鸿一瞥——要么是她拎着个大袋子匆匆走进宣教大楼,给他送来些肉食和蔬菜来,要么是看见她来上厕所时匆匆掠过楼道的身影。那点模糊的慰藉和喜悦,转瞬即逝,反而更添思念。他想要真正说点体己话,听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气息,唯有冒险去她那间小小的办公室。然而,自从昨天刘副科长提到他与洪丽的关系后,他就特别谨慎,担心刘副科长那双阴鸷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找个机会整他。
刘副科长找他两次的事,像两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头。那赤裸裸的暗示,那贪婪的嘴脸,让他恶心,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危机。这事,他思前想后,觉得必须告诉洪丽。她不仅是他的依靠,更是体制内的眼睛和耳朵。
第二天上午,瞅准一个相对安全的空档,侯本福溜进了洪丽的办公室。门一关,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窥探,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侯本福没敢多耽搁,言简意赅地将刘副科长索贿的事和盘托出。
“啪!”洪丽手中正在整理的一叠文件猛地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白皙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柳眉倒竖,原本就大而明亮的眼睛的眼睛睁得大大,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果然应了那句老话!‘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这才几天啊?就敢明目张胆地索贿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办公室的宁静,“简直无法无天!警察队伍里的败类!蛀虫!就凭他给赵监当哈巴狗摇尾巴得了势,除了溜须拍马、构陷同僚,刮犯人的油,他有什么真本事?!”
洪丽的愤怒像爆发的火山,汹涌而炽烈,带着对体制内这种腌臜勾当的深恶痛绝。
“小声点,我的姑奶奶!”侯本福吓得一个激灵,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连忙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捏了捏洪丽的鼻尖,带着哀求的意味,“我求求你了,小声点!你这音量,外面走廊都能听见了!隔壁办公室你那两位姐姐要是听见了,还以为咱俩在里头吵架呢!”他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哼!我就要这么大声!气死我了!”洪丽嘴上依然倔强,但身体却很诚实。她顺势伸出双臂,环住了侯本福的脖子,刚才还喷薄欲出的怒火瞬间化作绕指柔,整个人依偎进他怀里,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委屈和担忧,“气话归气话,但老话说得好,‘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他们这一派现在得了势,根基一稳,少说也得掌权个十年八年。你算算,你还有两三个月就该报减刑了吧?这次减完,后面还得再减一次才能出去。这节骨眼上,犯不着跟这种小人硬顶。”
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眸直视着侯本福,里面满是关切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如……就给他这一万块钱吧!花钱买个平安顺遂,值!今天下班回去我就把现金取出来,明天早上给你带来,找个机会给他送去。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侯本福身体微微一僵,眉头紧锁。一万块!洪丽说得轻巧,可那是她辛辛苦苦两三个月的工资!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里交织着不甘、愤怒和一丝对现实的无力感。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坚定:“不能给!亲爱的,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今天给了他这一万,他就真把我当成摇钱树了!尝到了甜头,他只会变本加厉,下次就敢要两万、三万!这种贪得无厌的小人,是永远喂不饱的狗!”他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洪丽细腻的脸颊,试图安抚她的担忧,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再说了,你把钱给他,就等于你白上了两三个月的班,凭什么?我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不落下任何把柄在他手里,他总不能无中生有,凭空捏造罪名来整我吧?”
“你呀!还是太天真了!”洪丽恨铁不成钢地用指尖戳了戳侯本福的额头,力道不重,却带着深深的忧虑,“你以为把握好自己就万事大吉了?历史教训还不够深刻吗?精忠报国的岳飞是怎么死的?当时的岳飞是什么身份?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元帅!是战功赫赫、威震敌胆的抗金大英雄!结果呢?说整死就整死了!莫须有的罪名都能要命!你想想你自己,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在押的罪犯!在他们眼里,你就是一只可以随意捏死的蚂蚁!他要整你,找个由头把你关禁闭、集训、扣分、取消减刑资格……甚至找个借口加你的刑,那还不跟拍死只蚊子一样简单?你还指望跟他讲道理?讲证据?”洪丽的语气急促而尖锐,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侯本福的心上,“至于钱?至于工资?那更是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钱是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让我们活得更好、更安心、更健康、更平安的吗?现在能用这点钱,为你买个平安,买个放心,让你顺顺利利减刑出去,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的投资?”
侯本福彻底沉默了,像是被洪丽连珠炮般的质问钉在了原地。他无言以对。内心深处,他明白洪丽说得对,残酷的现实逻辑就是如此。但他更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无力。他没想到,连身为监狱干警、体制内一员的洪丽,对“职权”被滥用、被扭曲成勒索工具的现象也如此悲观,甚至认为这是无法抗拒的潜规则。这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职权”一旦落入某些毫无底线的人手中,会变成一个多么可怕、多么令人绝望的怪物。它能轻易碾碎任何个体的挣扎和坚持。
洪丽看着侯本福沉默而痛苦的表情,知道他内心在激烈挣扎。她放缓了语气,从现实处境、减刑机会、刘副科长的为人性格、“赵派”门徒的得势局面等各个角度,又条分缕析地给侯本福讲了一遍利害关系。她的分析冷静、务实,甚至带着一丝冷酷,却直指核心——在绝对的权力不对等下,个体的抵抗往往是徒劳且代价巨大的。
最终,侯本福所有的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在洪丽严密的逻辑和沉重的现实压力面前,他只能选择屈服。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好吧。”这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认同,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缴械。他不得不打心眼里,认同洪丽那套在无奈中寻求生存空间的分析。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洪丽明天就会带来那一万块钱。这笔钱,成了侯本福接下来在渡口桥监狱这潭浑水中“平安渡劫”的首付款。至于“全款”是多少?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报价。洪丽叹了口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悲凉说:“最坏的情况,大不了你在这里待几年,一年‘投喂’他一万。就当是喂狗看门了。”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侯本福的心上。为了他,洪丽都是毫不犹豫的付出。
最后约定:明天下午洪丽下班前,侯本福去她办公室拿钱。
与洪丽见面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与刘副科长第二次“聊天”后的第三天,宣教大楼里弥漫着一种日常的、略显慵懒的气息。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编辑室里,侯本福正埋头审阅《新生报》的清样,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试图驱散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屈辱和不安。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宁静。
“侯主任!不好了!”洪勇发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编辑室,脸色煞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手里还捏着几份刚送回来的报纸,气息都喘不匀,“狱……狱政科!在里面查监!大查监!已经开始了!”
侯本福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滚了几滚。他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紧绷:“查到哪个监区了?大概还有多久会查到我们宣教科?”
洪勇发抹了把汗,语速飞快:“我出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八监区!动作很快!我是一路小跑回来的!最多……最多还有一个小时,肯定就查到我们这边了!”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
“快!”侯本福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洪勇发,你立刻去楼上通知文艺组所有人!何哥!”他转向旁边同样惊得站起身的何伦发,“你马上去教研室通知!动作要快!我去干部办公室报告!所有人,三分钟后在楼下紧急集合!快!分头行动!”
三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出编辑室。侯本福冲向干部办公室,急促地喊“报告”,还没等里面叫“进来”便几步进去简单汇报了情况。干部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尤其是想到宣教科监舍里那些心照不宣的“违禁品”,脸色都凝重起来。
三分钟,如同三个世纪般漫长又转瞬即逝。楼下空地上,宣教科二十多名犯人已经迅速集结完毕。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不安,眼神慌乱地交流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感。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烫手的山芋。
“立正——!”侯本福站在队伍前,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威严和平稳。他深知,此刻他就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向右看——齐!”
“向前——看!”
“报数——!”
“一!”
“二!”
“三!”
……
报数声短促有力,带着一种临战前的肃杀。
报数完毕,侯本福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又紧张的面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为什么紧急集合,大家心里都清楚!多余的话我不说,只说一句:进去以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里要有数!万一……我是说万一,哪个兄弟的什么东西没藏好,被查到了,是加刑还是集训,都得自己扛起来!记住,是条汉子,就别东拉西扯,牵连这个,牵连那个!一人做事一人当!”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稀稀拉拉但还算整齐的回应响起,带着几分悲壮。
“好!目标,监舍区!进二门岗以后,不要列队,分散走,动作自然点!别慌!向右——转!齐步——走!”
一声令下,这支特殊的队伍如同一条绷紧的弦,快速而沉默地涌向通往监舍区的二门岗。沉重的铁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宣教大楼相对宽松的世界,将他们重新投入高墙电网下森严的秩序之中。
突击查监,在监狱或看守所里是再平常不过的管理手段。有时是针对个别“刺头”或重点监室的有目的“点查”,有时则是覆盖整个监区的、无死角的“大扫荡”。这次,毫无疑问是后者,而且是新上任的狱政科刘副科长亲自指挥的、带有强烈“立威”和“整肃”色彩的大行动。
对于宣教科这群特殊的犯人来说,查监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查监的人。以往,就算狱政科组织大查监,宣教科也享有某种不成文的“特权”——通常是由曾科长象征性地组织“自查自纠”。既然是“自查”,查不查,查多严,全看曾科长的心情。而曾科长,对科里犯人私设小灶改善伙食的行为,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对这群“郭派关系户”一向关照有加,在“警”与“囚”的关系上处理得皆大欢喜。侯本福在宣教科十几年,印象中曾科长只亲自带队查过一次监,那次明显是冲着文艺组去的。结果查出了菜刀、汽化炉、煤油炉,还有一瓶高度白酒。当时曾科长把那瓶酒握在手里,沉着脸问吓得面无人色的孔军:“你们有泡菜坛子没有?”
“报……报告科长,有……有一个……”孔军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给我端过来!”曾科长厉声道。
孔军双腿颤抖着把泡菜坛子抱来,不知曾科长要做何处分。
“放在地上,揭开盖子!”曾科长沉着脸说。孔军用颤抖的手揭开盖子。曾科长拧开酒瓶盖,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咕噜咕噜”地把一整瓶白酒倒进了泡菜坛里。他又指了指地上的菜刀和炉子,对旁边的李干部说:“一会把这些不准他们用的东西,全部收走,送到宣教大楼库房去锁好。”
李干部连声应“好”,但他心里明镜似的,曾科长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上面一个交代,给狱政科一点面子。在犯人自己弄点吃的改善生活这点“小事”上,曾科长绝不会真下狠手。所以后来查完监回宣教大楼,李干部压根没安排人拿那些“违禁品”,曾科长也果然没有再提。这事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过去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赵派”当道,刘副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愁找不到“郭派”势力的茬子来立威开刀!这次狱政科亲自查监,一旦从宣教科查出任何违禁品,那就不再是“小事”,而是送上门的、绝佳的整肃借口!这个道理,宣教科从上到下,心知肚明。他们这群人,大多贴着“郭派”的标签,此刻正是该夹紧尾巴做人的时候。
回到各自的监室,所有人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毛!平日里藏得还算隐蔽的电炉丝、小电锅、私藏的咸菜、甚至几本不该出现的闲书……都被翻箱倒柜地找出来,能藏的拼命往更隐秘的角落塞,塞不下的只能忍痛扔进马桶冲掉,或是塞进下水道口。空气里弥漫着焦灼、慌乱和一丝绝望的气息。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自己藏匿的地方够隐蔽,祈祷狱政科的人只是走个过场。
侯本福更是格外仔细。他反复检查了自己的所有柜子、抽屉、角落,床铺上的枕头、被子和垫絮,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寸都看过摸过捏过,确认没有任何纰漏才稍稍松口气。他环顾四周,看到大家都满头大汗地忙活完,脸上带着一种“尽力了”的疲惫和忐忑,才挥挥手:“差不多了,赶紧撤!李干部在三门岗等我们。”
一群人如同惊弓之鸟,分散着快步走向通向宣教大楼的三门岗。李干部已经等在那里,脸色也不好看,显然也感受到了压力。
回到宣教大楼,众人惊魂未定,各自回到岗位,却都心神不宁,竖起耳朵听着监舍区方向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就在大家以为可能已经逃过一劫时,一个身穿制服、表情冷硬的年轻干部带着内警队两个执勤犯人一起,径直走进了宣教大楼,点名要找侯本福。
“侯本福,跟我走一趟。”干部的声音毫无波澜,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侯本福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全身。他强作镇定地问:“干部,什么事?要去哪里?”他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点信息。
年轻干部避开了他的目光,生硬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走吧。”语气不容置疑。
侯本福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架势,绝非好事。他跟在干部身后,重新走向那道刚刚逃离的、象征着绝对管制的二门岗。路上,他忍不住又问:“干部,透个底吧?到底啥事?”毕竟平时都是脸熟的干部,侯本福还能以平静的语气问他一句两句。
干部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别问了,进去就知道了。”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却更像一盆冰水浇在侯本福头上。完了,这分明是有备而来,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打算给。
再次踏入熟悉的监舍走廊,气氛却截然不同。狱政科另外两名干部正站在侯本福的监室门口,神情严肃。两名干部领着侯本福走到他的床铺前。其中一个干部指着那张靠墙的下铺,冷冷地问:“侯本福,这张床是你的?”
侯本福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报告干部,是我的。”
问话的干部没再言语,上前一步,猛地掀开了最上面一层垫絮。然后,是第二层。当第三层垫絮被掀开一角时,一抹刺眼的红色和绿色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干部动作粗暴地彻底掀开第三层垫絮——在垫絮与硬床板之间的夹层里,赫然整整齐齐地躺着一沓钞票!面额混杂,有百元的“红票”,也有五十元的“绿票”,厚厚一摞,目测应该有一两千元!
“这是什么?!”干部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监室里炸开,手指几乎戳到了那沓钱上,目光如刀锋般刺向侯本福。
嗡——!
侯本福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像被高压电瞬间击中,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和麻木!他眼前甚至短暂地黑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沓凭空出现的钞票,仿佛看到了世上最荒谬、最恶毒的陷阱!
“这不是我的!”侯本福猛地回过神,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干部!我绝对没有现金!更没有把钱藏在这里!这是陷害!绝对是有人栽赃陷害!”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起,语速飞快,试图解释自己刚才检查得有多仔细。
“侯本福!”另一个干部厉声打断他,脸上满是讥讽和不耐烦,“你认了吧!这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不是你的钱,难道别人吃饱了撑的,把自己的钱偷偷塞到你垫絮底下帮你藏起来?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吗?!”他根本不给侯本福任何辩解的机会,手一挥,对旁边的年轻干部命令道:“别废话了!先带走!关禁闭室!有什么话,到那里去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