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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回 借酒肆初结金兰 通姓名自显豪杰

诗曰:

荷锄老翁泣如雨,惆怅年来事场圃。

县官租赋苦日增,增者不除蠲复取。

羡余火耗媚令长,加派飞洒囗闾里。

典衣何惜妇无囗,啼饥宁复顾儿孙。

三征早已空悬磬,鞭笞更嗟无完臀。

沟渠展转泪不干,迁徙尤思行路难。

阿谁为把穷民绘,试起当年人主观。

百姓耕种王土,缴纳秋粮夏税,本是理所应当,倒也不算苦。真正让他们苦不堪言的,是没有限度的额外征收,动不动就以各种事由加派赋税。比如一个州府,朝廷下令加派三千两银子用于工程,看似在正税基础上增加的数额有限,可那些贪官污吏却趁机谋利,不仅要加收火耗 ,连押送路费、缴纳时的打点费用,统统都摊派到百姓头上。如此一来,穷的人愈发穷困,富户也逐渐衰败,四方百姓怨声载道,不少人甚至萌生了落草为寇的念头。

当时隋炀帝要修建大工程,附近大州已派官员押送银子前往洛阳支援,山东齐州和青州也各自筹措了三千两协济银,即将启程运送。这消息一出,竟惊动了一位绿林好汉。

兖州东阿县武南庄有个豪杰,姓尤名通,字俊达,在绿林道上闯荡多年,家中十分富有,山东六府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尤员外”。在北方,能当响马的,尤其是有本钱做大买卖的强盗,往往都是大户出身。尤俊达听闻青州这三千两银子要送往京城,而兖州是必经之地,心里就动了夺取的念头。可他转念一想:“打劫普通客商,不过十几个人,就算有几个厉害角色,也没什么可怕。但这是官银,肯定会有官兵护送,沿途州县还会派兵防护,想动手太难了。况且这是邻州的钱粮,官府追查起来必定十分严厉,不如算了。”

然而人心的贪欲实在可笑,尤俊达明明深知其中利害,却还是舍不得这三千两银子。他寻思家中几个庄客都没什么本事,得找个厉害帮手才行。于是他和庄客商议:“咱们武南庄附近,有没有隐姓埋名的好汉?我想找个人,一起干这票‘无碍’的买卖,这可是桩大生意。”庄客回答道:“咱们街里街坊的,倒是有几个会些拳脚的,但都算不上好汉。离这儿五六里,有个人姓程,名咬金,字知节,原来住在斑鸠店,现在搬到这边了。他以前贩卖私盐,抗拒官兵,被判充军,后来遇赦才回家。要是能把他拉来,这事就好办了。”尤俊达眼睛一亮:“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你们认识他吗?”庄客摇头:“我们也只是听说,没见过面。”

尤俊达把这事记在心里。说来也巧,一天他路过郊外,天气转冷,西风呼啸,树叶纷纷飘落。尤俊达突然想喝酒,便下马走进一家酒馆,在厅上坐下。刚喝了一杯茶,就见一个高大汉子走进店里。这汉子模样奇特,衣着打扮也十分邋遢:眉毛粗浓上挑,眼睛明亮有神;脸上坑坑洼洼长满疙瘩肉,嘴巴大张露出獠牙;腮边稀稀拉拉长着淡红色胡须,耳后头发又长又乱;浑身透着一股粗犷豪迈的气质,仿佛生铁铸就的身躯,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这汉子衣衫破旧,脚步匆忙,肩上扛着几个柴扒,进店后把柴扒一放,就大声吆喝着要热酒,像是和店家很熟的样子。尤俊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他举止不凡,便小声问店小二:“这人是谁?你认识他吗?”店小二说:“这人常来喝酒,他生在斑鸠店,小名叫程一郎,具体名字不太清楚。”尤俊达一听“斑鸠店”又姓程,立马联想到程咬金,赶忙起身拱手问道:“请问老兄贵姓?”汉子大大咧咧地回答:“我姓程。”“家住哪里?”“斑鸠店。”尤俊达追问道:“斑鸠店有位程知节兄,和你是同族吗?”汉子哈哈大笑:“哪是什么大族!我娘就生了我一个,也不知道有没有族里人。我就是程咬金,表字知节,也叫程一郎。你问这些干嘛?”

尤俊达确认是程咬金后,心里乐开了花,就像捡到了宝贝,又问:“你扛这些柴扒,是拿来卖的?”程咬金说:“差不多。我家里只有老母亲,全靠我编些竹箕、做几个柴扒养活她。今天驮出来没卖出去,风又大,来这儿喝杯热酒,喝完就准备回去。还没问你,你贵姓?为啥打听我?”尤俊达连忙说:“久仰大名,有件大事想麻烦你,是桩大生意。不过店里不方便说,能否请到我家详谈?”程咬金一拍胸脯:“今天遇到知己了,你说啥我都听!不过酒都倒上了,我先喝几碗,到你家再接着喝咋样?”尤俊达笑道:“好!正合我意!”两人便坐在一块儿喝酒,一个家财万贯的富翁和一个穷困潦倒的汉子同桌对饮,把店主人看得直乐。

两人连干几大碗,尤俊达结了账。程咬金把柴扒往店家那儿一放:“这几把柴扒抵我前几天欠的酒钱!”说完就跟着尤俊达出了店。尤俊达让人把马先牵回去,和程咬金并肩步行。到了尤家,两人促膝而坐,尤俊达谎称连年水旱灾害,家道中落,想出门做生意,但路上不太平,想请程咬金同行,赚到的钱两人平分。程咬金问:“你是想让我当伙计?”尤俊达连忙摆手:“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早就仰慕你的义气,一直没机会结识,今天咱们得结拜为兄弟,以后同生共死,永不相负!”程咬金有些犹豫:“我这人又笨又粗,哪配和你结拜?”尤俊达坚持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兄弟不必推辞!”两人当即论了年纪,尤俊达比程咬金大五岁,便拜为兄长,程咬金为弟,焚香叩拜,立下誓言。

结拜完,程咬金想起家中老母,犯了难:“出门是好,可我娘在家没人照顾,怎么办?”尤俊达一拍胸脯:“既然结拜了,伯母就是我娘,接到我家供养!最好今晚就接过来!”程咬金挠挠头:“我今天柴扒没卖出去,手里没钱,回去拿什么跟我娘说?而且天晚了,突然让她来,她肯定不信。”尤俊达胸有成竹:“这简单!我先拿一锭银子给你,就说是搬家的费用,她见了肯定乐意来!”程咬金眼睛放光:“这敢情好!快拿来!”尤俊达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程咬金一把接过揣进怀里,连句谢谢都没说。

尤俊达吩咐摆酒,程咬金心里高兴,敞开了喝,家酿的美酒入口香甜,不知不觉就喝了几十碗。尤俊达怕他喝多了误事,催促他赶紧回去接母亲,说明天好日子,正好出门“做生意”。程咬金晃晃悠悠站起身,虽然醉醺醺的,但心里一直惦记着怀里的银子,把破衣袖攥得死死的。他一边打躬作揖,一边往外走,却没注意到袖口早破了个洞。刚一抬手,那锭银子顺着肋下滚了出来,掉在尤家大门口。几个庄客看见,捡起银子跑去问尤俊达:“员外,你刚才给那汉子的银子,掉这儿了,要追上去还他吗?”尤俊达摆摆手:“我正后悔给他呢!这人心思单纯,拿了银子回去,要是母子俩一商量不来了,我也没办法。现在银子丢了,他肯定放心不下,今晚保准带着母亲一块儿来!”

再说程咬金一路紧攥着袖口往家跑,见到母亲满脸喜色。可母亲饿得头晕眼花,见他喝得满脸通红,顿时火冒三丈:“你这没良心的!在外面喝得烂醉,也不管我在家饿死!还傻笑什么?我问你,今天柴扒卖的钱呢?花哪儿去了?”程咬金笑嘻嘻地说:“娘,别生气!有大买卖上门了,还提柴扒干啥!”母亲不信:“你喝多了说胡话吧,我才不信!”程咬金一拍胸脯:“娘要是不信,我把银子拿出来给你看!”伸手往袖里一摸,脸色瞬间变了——银子不见了!他又摸另一只袖子,急得直跺脚:“银子掉哪儿去了?”母亲没好气地说:“我就知道你说醉话,哪来的银子!”

程咬金急得瞪大眼:“娘要是不信,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我虽然喝醉了,但绝不敢骗你!今天我背着柴扒到处卖,没人买,就去酒店喝酒。结果遇到武南庄的尤员外,他一眼就瞧上我了,拉我去他家。我用柴扒抵了酒钱,跟他到了府上。他非要和我结拜兄弟,说要一起出去做生意。我担心你没人照顾,他说把你接过去供养,还先给了一锭银子当搬家费。我怕把银子弄丢,一路上都攥得紧紧的,谁知道它从袖口钻出去了!娘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背你去他家!”母亲叹了口气:“那行,我跟你去。家里也没啥东西,锁上门就走。不过我饿得慌,咋办?”程咬金咧嘴笑道:“到了他家,只怕你吃得太多,消化不了!”说着锁上家门,背起母亲就往武南庄尤家赶,一路上酒意都被急得消散了。到了尤家,程咬金放下母亲,急忙敲门。看门的早就得了尤俊达吩咐,一听敲门声,立刻开门通报去了。

尤俊达还没睡,正等着程咬金来,听说人到了,喜出望外,连忙将程母和程咬金迎进中堂坐下。尤俊达赶忙解释:“我祖上留下些薄产,近些年因为水涝旱灾,家业日渐衰败。如今想去江南贩卖罗缎,可各处盗贼猖獗,路上不好走。听说令郎是位豪杰,想请他做同行伙计,赚了钱咱们平分,也好供老伯母安享晚年。”程母出身大户人家,通情达理,笑着说:“员外这话就见外了。员外是富家翁,小儿只是个粗笨的手艺人。员外经商,要是途中没人照应,让小儿做个随从,每月给点钱当我的养老费,这还说得过去。小儿有什么德行能耐,敢和员外称兄道弟?再说他连本钱都没有,哪能算伙计呢?名分上也不合适啊。”尤俊达坚持道:“我久仰令郎的高义,心甘情愿结为兄弟。”说着就吩咐铺毡,两人郑重地拜了四拜,程母虽然头晕眼花,也跟着拜了几拜。尤俊达又说:“我和贤弟出门后,担心老伯母在家不便,所以接到我家来住,要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体谅。”程母感激地说:“小儿能跟着员外,我就感激不尽了。只怕他性格粗躁,员外多担待,宽恕他,小儿定会知恩图报!”尤俊达请程母到内室吃饭,自己则和程咬金重新摆酒对饮。

酒过三巡,尤俊达趁机把话题引到皇银上,试探程咬金:“贤弟可知道新君即位后的事?”程咬金此时正感念新君大赦之恩,忙说:“兄长,这可是个好皇帝!我在外面日夜担心老母,要不是新君即位大赦,我哪能还乡和母亲重逢?”尤俊达叹道:“新君大兴土木,每个州县都要出三千两银子支援工程,百姓实在苦不堪言。”程咬金接口道:“做百姓的,纳粮当差是本分;做官员的,自然要催征押送,咱们就别管闲事了。”尤俊达压低声音说:“这也就罢了,可咱们山东青州,也按旨意凑了三千两协济银。那青州太守借着征粮之名,横征暴敛,逼死不少百姓,好不容易凑了三千两银子起解。这银子上京,必定经过咱们兖州。我想仗着贤弟的本事,把这三千两银子取来当本钱做生意,贤弟觉得怎样?”程咬金早年卖过私盐,和做强盗也差不多,又见尤俊达如此看重自己,心里早就按捺不住,一拍胸脯笑道:“哥哥只管放心!只要他银子从这条路过,不用你操心,小弟一马当先,这钱准能弄到手!”

尤俊达见他答应,又问:“贤弟会用什么兵器?”程咬金挠挠头说:“我会用斧头,不过没正经学过。闲着没事时,把劈柴的板斧装了长柄,自己瞎舞,倒也还算顺手。”尤俊达眼睛一亮:“我有一柄斧头,重六十斤,贤弟能用吗?”程咬金豪迈地说:“五六十斤不算啥!”尤俊达转身回后院,取出那柄浑铁打成、两边铸着八卦的“八卦宣化斧”,又按程咬金的身材,取来一副青铜盔甲、绿罗袍,还从马厩牵出一匹青骢烈马。尤俊达自己则备好铁幞头、乌油甲、黑缨枪、皂罗袍和乌骓马。两人穿戴整齐,命手下举着火把到庄外稻场,借着篾缆火把的光亮,在场上骑马比画。几个回合下来,手下众人齐声喝彩。尤家庄的人都靠尤俊达生活,所以这般明火执枪地演练,也不避嫌疑。比画完下马,众人收拾回庄休息。

次日,尤俊达派人去青州打探皇银的押解情况,何时出发、几日到达长叶林。没几天,探子回报:“皇银十月十五日后出发,二十四日能到长叶林。有一名解官、一名防送武官,带二十名长箭手护送。”二十三日夜,尤俊达先让程咬金喝了个半醉,然后带着手下,五更时分赶到长叶林。他拍着程咬金的肩膀说:“贤弟,咱们一辈子的好日子,就看这一回了!”程咬金点头,提斧上马,到长叶林官道上拦住去路,横斧于鞍,像猛虎一样踞坐在当道。

先是青州折冲校尉卢方打前站,他骑着马开路,以防意外,率先到了长叶林。程咬金一拍马冲上前,大喝:“留下买路钱!”卢方也是个精通弓马的武官,挺枪骂道:“响马!你只敢在深山里剪径抢点衣食,这是三京六府解往京城的钱粮,识相的赶紧回避!你好大的胆子!”程咬金笑道:“天下客商的钱,老爷我分文不取!听说青州有三千两银子,特意来做这笔‘生意’!”卢方怒喝:“大胆响马,简直胡来!”纵马挺枪,直刺程咬金心窝。程咬金挥斧急忙招架。两马相撞,斧枪相交,斗了十几个回合。这时,后面尘土飞扬,押银的队伍到了。程咬金怕对方增派人手,越战越猛,一斧砍去,卢方招架不住,被砍落马下。二十名长箭手赶到,见卢方被杀,吓得齐声惊呼:“前站卢爷被响马杀了!”程咬金趁机砍倒三四个士兵,众人纷纷丢枪弃棒,逃到山涧对岸,把银子丢在了长叶林。解官户曹参军薛亮吓得拨转马头,原路逃走。

程咬金不肯罢休,纵马追了上去。手下赶忙向尤俊达报告:“程老爷得胜了!皇银都丢在长叶林了!”尤俊达带人到官道上,劈开银鞘的箍扣,把银子全部搬回武南庄,杀猪宰羊摆酒,等着给程咬金贺喜。

再说程咬金追着解官薛亮跑了十多里,还不肯放弃。他倒不是想赶尽杀绝,只是以为银子在薛亮马上,想追回银子。薛亮回头见程咬金追得紧,慌得大叫:“响马!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剪径不过是为了银子!如今银子都丢在长叶林了,你还追我干嘛!”程咬金一听银子在长叶林,就放慢了马速。薛亮见他不追了,又壮着胆子骂道:“响马!银子你尽管拿去,好好守着!我回去禀明刺史,派人来抓你,你别想跑!”这一下激怒了程咬金,他喝道:“你且慢走!我不杀你,也不是无名之辈!记住了,我叫程咬金,平生从不骗人!还有我一个好兄弟,叫尤俊达!这三千两银子是我们俩拿的,你走吧!”程咬金痛快地报了两人的名字,这才拨转马头往回走。走了一半,他忽然懊悔起来:“刚才不该报名字,尤大哥知道了肯定要埋怨我,不如把这事瞒下来吧。”不一会儿回到庄上,下马后只管喝酒,心里的懊悔暂时抛到了脑后。

另一边,解银官薛亮一路狂奔到州府,正赶上刺史斛斯平升堂,他慌忙跪下禀报:“大人!卑职奉命督解银两去洛阳,二十四日走到齐州长叶林,突然杀出几十个贼首,劫走了银子,还杀了将官卢方和四名长箭手!卑职拼命抵抗,才保住性命,特来向大人禀报,请大人发文给齐州,让他们缉拿这帮贼人和那三千两银子!”斛刺史一听大怒:“岂有此理!响马竟敢劫钱粮!你办事不力丢了银子,我把你解到东都总理宇文恺大人跟前,让他判你赔还是齐州赔!”喝令左右把薛亮拿下。薛亮吓得魂都快没了,急忙喊道:“大人饶命!这贼人还能缉捕!他们拦截时自称什么靖山大王陈达、牛金,只要在齐州按名捉拿就行!”斛刺史命书吏写了一道文书,上报东都营造总理宇文恺:“已筹措银三千两起解,行至齐州长叶林,因该州未派兵防送,遭响马劫走,恳请责令该州缉捕贼人并赔偿。”同时发文给齐州,要求缉拿陈达、牛金和追回银两,把薛亮暂时关押,等东都回文再处置。

过了几天,宇文恺回文道:“大工紧急,一月内若抓不到贼人,齐州先行赔银;二月内未破案,刺史停发俸禄,巡捕官员从重处罚,薛亮革职为民,卢方家属优厚抚恤。”这下,青州斛刺史把担子全推到了齐州刘刺史身上。刘刺史急得直跺脚:“三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我怎么赔得起!看来得狠狠逼捕快们一把,他们要是逼急了,说不定能缉拿归案。”于是升堂,把负责捕盗的都头樊虎、副都头唐万仞叫来,训斥道:“这伙响马既然有名字,就该能查到,怎么几个月都没消息?分明是你们和贼人分了钱粮,不肯用心缉捕!”樊虎辩解道:“老爷,哪有强盗这么大胆敢通真名的?分明是编了假名迷惑人。我们到处搜查,实在没线索啊。”刘知府喝道:“就算是假名,劫了三千两银子好几个月都没动静,这不是你们怠工是什么!”下令把樊虎、唐万仞各打十五大板,限三个月内破案,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打三十大板。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官府限期追拿盗贼的“比较”之日(旧时官府对差役限定任务、定期检查的制度)。捕快们齐聚樊虎家中,烧纸盟誓,共饮“协力酒”,商量如何应对官府的催逼。樊虎私下对副都头唐万仞说:“贤弟,咱们白受这官刑实在冤枉。我忽然想起,当初秦大哥在本州捕盗多年,人脉广、见识多,就算不认得什么陈达,或许也知道牛金的底细。如今他在来总管麾下当差,要是能请本官把他调回来,咱们也算有了指望,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

樊虎二人与秦叔宝本是通家好友,正低声商议着长远之计,旁边五十多个士兵都是些没心眼的小人,听见这话立刻乱嚷起来:“这么好的主意,怎么背着我们商量!明日进州府就禀太爷,就说原本州捕盗秦琼在这儿干了多年,早就知道贼人老巢,还暗中收了响马的‘常例钱’(旧时指按惯例送的钱财),现在谋了个来老爷旗下的旗牌官职位遮掩身份。求太爷做主,把秦琼调回来,陈达、牛金肯定就有着落了!”樊虎皱眉道:“各位别在这儿乱嚷嚷,进衙门跟老爷禀明就是。”众人这才散去。

次日清晨,众人进了州府。樊虎拿着公文上月台向刘刺史复命,其他人都跪在丹墀下。刘刺史问樊虎:“响马有踪迹了吗?”樊虎无奈道:“老爷,还是毫无消息。”刺史挥手示意用刑,差役刚要上前拉扯,樊虎急忙喊道:“小的还有一事禀报!”刺史不耐道:“又有什么事?”樊虎道:“本州有个秦琼,原本是衙门里的捕盗,如今在来总管麾下当旗牌官。他捕盗多年,或许知道些线索。求老爷去来爷府上把秦琼调回来,那陈达、牛金定会有下落。”

刺史还没来得及表态,丹墀下五十多个捕快突然拥上月台,乱哄哄地叫嚷:“太爷做主,把秦琼调回来!这秦琼收了响马的常例钱,花钱买了个闲差躲在来爷府里!太爷要是不做主讨回秦琼捕盗,就算打死我们,也查不出贼踪!”刘刺史见众人异口同声,只好暂时提笔修改限期,免了他们的刑罚,命众人出府等候消息。

暂且按下众人躲过一劫不表,却说秦叔宝自长安回家后,常想起当年仗义出手险些闯下大祸,深感自己从前行事鲁莽,自此在家处处收敛锋芒。这日他正在来总管府中当值,忽听外面禀报本州刘刺史求见。来总管命人请进,两人相见后寒暄几句,刘刺史便开门见山:“去年东都营建宫殿,山东各州都要协济银两,不料青州的三千两钱粮行至本州长叶林时被劫。那强盗还自报姓名,叫什么陈达、牛金。青州向东都申报后,宇文司空发文将下官停了俸禄,责令一月内追回银两、抓获贼人,逾期还要治罪。下官虽派人缉拿,却毫无头绪。据众捕快禀称,原有都头秦琼如今在贵府当旗牌官,极善捕贼,恳请暂从老大人处借调他去捉拿贼人。”

来总管闻言,目光转向秦琼,对刘刺史道:“那身材高大的便是秦琼。他虽有才干,但下官不时要差遣他,如何能兼管州中事务?”秦琼也跪下道:“旗牌在府中本就该伺候老爷,随时听候差遣。捕盗一事,原有樊虎等人负责,怎能让旗牌越俎代庖?”来总管道:“正是。还是该让州里的捕快继续追查。”

刘刺史见秦琼推诿,总管又不松口,心中不快,冷声道:“下官也不是非要这秦琼,只是众捕快禀称,秦琼原本就是捕盗,平日惯收响马常例钱,才谋了个军前的差事。他们还要到上司和东都告状。下官寻思,不如让他协同捕盗,若侥幸抓获贼人,也算一功;若执意推辞,恐怕这些人真去行台和东都告状,那时秦琼想推也推不掉了。”

来总管听了,沉吟道:“这倒有个处置办法。秦琼过来,按刘刺史所说,你收了响马常例钱?不过这也算是激励你立功。捕盗本就是国家正事,别再推诿,你就跟刘刺史去吧。”秦叔宝见本官不替自己说话,知道再争辩也无用,只得改口道:“老爷吩咐,刘爷又要用我,岂敢不去?只是旗牌的能耐与樊虎等人差不多,怕办不成事,反替他们背锅。”来总管道:“他们一众捕盗非要你去,必定是知道你本事了得。你且去,我这边有事还要传你回来。”

秦琼无奈,只得随刘刺史出府。唐万仞、连明等人早在府外接住,低声道:“秦大哥,实在无奈才把你牵扯进来。兄长义气深重,肯定不肯亲自去拿人,只要给小弟透个风声,我们就是舍命也会去办!”秦叔宝苦笑道:“贤弟,我真的不知什么陈达、牛金。”

此后,秦叔宝换上普通衣服,进州府公堂跪下听令。刘刺史换上好言好语安抚:“秦琼,你与别的捕盗不同,是有前程的人,素来能干。今日我调你下来也是无奈之举,你若真能拿下这两个通名的贼寇,我这衙门里除了信赏钱,另有许多好处;就是你家本官来爷,也定会嘉奖你。这公文上,我就先用你的名字了。”

秦叔宝与一众捕快出了州府,再次烧纸盟誓,说是齐心捕缉,实则毫无头绪。三日后进府复命,刘刺史看在来总管的面子上,不好立刻用刑。可到了第二、第三轮限期,秦叔宝也无辜遭受了责打,平白陷入这场无妄之灾中。

第22回 驰令箭雄信传名 屈官刑叔宝受责

诗曰:

四海知交金石坚,何堪问别已经年。

相携一笑浑无语,却忆曾从梦里回。

人生在世,朋友之情有着独特的珍贵。它不像君臣间的森严、父子间的纲常,既有兄弟般的友爱,又能谈论那些在妻子面前都难以启齿的话题,因而最令人难以忘怀、时常惦念。尤其是豪杰与豪杰相遇,意气相投,既没有初次见面的隔阂猜忌,也不存在贫富贵贱的世俗成见。若为知心义友,偶然分别,更是度日如年,总想寻个机会重逢相聚。

正值金秋九月,单雄信正在家中督促庄客、家僮料理秋收事宜。他坐在厅上,忽听门人禀报:“王、李二位爷到!”单雄信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快步迎出门外,热情邀请二人下马,引入府中,径直来到书房,摆上现成的酒菜,与他们共叙别后岁月。单雄信感慨道:“前年年底收到兄长的书信,我早清扫门庭准备款待,为何直到今日才来?”王伯当解释道:“自与兄长分别后,李玄邃受杨越公之邀前往长安,我则辗转别处。后来想去长安与李兄会合,路过少华山时,被齐国远热情挽留,在那儿住了许久,还曾写信告知兄长,邀你到宝庄相聚过节。没想到发信之后,竟意外遇见齐州的秦大哥。”

单雄信惊讶地叫道:“他从我这里回家,如今听说在总管麾下为官,怎么会在关中与你相遇?”王伯当继续说道:“叔宝受本官差遣,前往京城给杨越公拜寿,途中一时兴起,打算在长安赏灯,因此未能践约来见兄长。在距离长安六十里的永福寺,他遇见了太原唐公的女婿柴嗣昌。当年叔宝在楂树岗曾救过柴嗣昌岳父的性命,柴嗣昌为报恩建了一座报德祠。叔宝因参观祠堂提及往事,被柴嗣昌知晓身份,便将他留在祠中。过了年,正月十四日他们一同进京,谁知十五日就闯下大祸——打死了宇文公子。”

单雄信惊得吐出舌头,神色慌张:“吓死我了!我听说有六个人在长安大闹,当时担心得不行,却不知是谁。后来打听到确切消息,说是太原李渊的家将,我才放下心。原来是你们做下的这件事!”李玄邃也感叹:“这事做得太莽撞了,若不是唐公势力大,宇文述又没拿到确凿证据,险些让大祸落在我族兄身上。”单雄信问:“这么说,叔宝早就回家了?”王伯当道:“事发当夜,众人就各自散去了。”单雄信叹道:“我好几次想去山东看望他,却一直没机会,今日听贤弟这番话,又勾起我去山东的念头。”王伯当道:“我们此次前来,一来是因分别太久,特来看望兄长;二来就是想邀兄长同往山东。”

单雄信好奇道:“去山东有什么事?”王伯当道:“今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叔宝母亲六十大寿。叔宝是个孝子,京城那场大乱后,大家匆忙分手,他在马上特意嘱咐:‘家母整寿在九月二十三日,兄长若不嫌弃,还望光临寒舍。’所以我先到长安找到李兄,又偶然在长安遇见柴嗣昌,他当时正在京城为岳父办事,谈及拜寿一事,他欣然表示岳父有数千两银子想赠予叔宝,他要回家取了送去。因此我先和玄邃兄赶来,邀你一同前往。”

单雄信点头道:“此事甚好,但有个问题:我的朋友众多,了解情况的人会说,伯当邀我去齐州给叔宝母亲拜寿;不了解情况的人恐怕会说,我单雄信待人有亲疏之分,去山东给秦母拜寿,只邀了王伯当,却不叫上他们,这岂不是要怪到我头上?”李玄邃笑道:“小弟有个主意,可让兄长一举两得。”单雄信连忙请教,李玄邃道:“兄长何不邀请几位相知的朋友同去?一来能为叔宝增添光彩,二来也能让大家看到你对待朋友一视同仁。叔宝如今处境不算宽裕,我们多带些礼物去,也能表达咱们的情谊。”

单雄信思索片刻:“这主意虽好,却还有个麻烦:朋友们都在潞州各地,如今传帖邀请,路途远近不一,万一有人不在家,来回往返,误了寿期,反而不美。我也有个办法,二位且先饮酒。”说罢,他返回内书房,取出二十两碎银,分成两包,又拿了两枝特制的令箭。这令箭并非武弁官员所用,而是用竹筹制成,刻有单雄信的字号花押,在江湖豪杰间颇具信誉,朋友们见了这令箭,就如同接到君命召唤,会即刻动身。

单雄信将令箭分别放入两个银包,用托盘盛好,叫来小童捧到席前,当着王、李二人的面,唤来两个得力手下。门下众多随从纷纷应声,单雄信从中指定两人:“你二人听令!去马厩备好两匹马,每人拿十两银子作路费草料钱,各领一枝令箭分头出发。一人往河北良乡、涿州郡、顺义村、幽州方向,凡是相识的朋友,就将令箭给他看,告知九月十五日在二贤庄会齐。算好七八天的路程,务必在九月二十三日赶到齐州为秦太太拜寿。若九月十五到不了二贤庄,就直接赶往山东,到兖州武南庄尤老爷庄上集合。走东路的人,无需绕道潞州,直接收拾寿礼,在官道上会合,一同进齐州拜寿。”二人领命,分头而去。

王伯当、李玄邃便在单员外庄上饮酒作乐,静待众人。九月十四日,北路的朋友率先赶到三位——来自良乡、涿州、顺义村、幽州的张公谨、史大奈、白显道。单雄信见人已到齐,又叫手下拿两封柬帖,对王伯当道:“童佩之、金国俊,当年也曾与叔宝结拜,这次不能落下他们,拿帖去请他们同往山东。”童佩之、金国俊收到请柬,得知是为叔宝母亲拜寿,又听说北路朋友都已到齐,立刻收拾礼物,备好马匹出城,赶到二贤庄与众人会合。大家相见,把酒言欢,诉说别情。次日天还未亮,宾主八人便启程出发,随从十余人,携带的行囊礼物、随身兵器,都用小车装载,另有专人骑马打前站,提前寻找落脚之处,一行人朝着山东济南府方向浩浩荡荡进发。

九月的风裹挟着凉意,金黄的树叶在风中簌簌飘落,众豪杰骑着马疾驰赶路。正行间,只见前方尘土飞扬,负责打前站的人快马跑来禀报:“诸位老爷,已到山东地界,前面有绿林好汉拦住去路,一位少年正在与他们厮杀,咱们不好贸然前进。”禀报的手下之所以称绿林人为“老爷”,是因为同行八人中,有好几位都曾在绿林闯荡,碍于情面,不好直呼“响马”。

单雄信听了心中暗自得意,在马上笑着说:“不知是哪个兄弟,看了我的令箭,在半路等着,顺便筹措些盘缠。谁愿意去看看?”童佩之、金国俊二人以为是自己道上的豪杰,不了解绿林凶险,便对单雄信说:“小弟二人愿意前往!”说罢便纵马而去。单雄信在马鞍上向王伯当点头道:“这两位兄弟,虽然和我是世交,但我没见过他们的武艺,一听绿林二字,就奋勇争先。”王伯当却摇头道:“单二哥,这二人去恐怕不妥。”单雄信问:“为何?”王伯当解释道:“他们在潞州当差,没什么江湖人脉,一听绿林就有了水火不容的态度。他们不认识拦路的人,拦路的也不认识他们,言语稍有不和就会动手。要是童、金二位有个闪失,你可是发帖子邀他们来山东的,同行的人出了事,你脱不了干系。要是他们本领高强,伤了拦路的朋友,可对方是拿着你的令箭等候的,又会坏了江湖信义。”单雄信点头道:“贤弟说得有理,那你就去看看。”王伯当应道:“小弟不敢推辞。”说着拿起银矛,纵马向前。

王伯当前行,只见尘土飞扬处,童佩之、金国俊正狼狈败下阵来。原来,此前柴嗣昌应王伯当之约,前来为秦叔宝贺寿。他携带的行李沉重,衣装华丽耀眼,在路上遇到了尤俊达和程咬金。二人见财起意,拦住去路要劫掠。柴嗣昌有些武艺,但敌不过两人夹击。正巧童佩之、金国俊赶来,拔刀相助。可程咬金仗着一身蛮力,全然不惧,留下尤俊达与柴嗣昌缠斗,自己挥斧追向童、金二人。他的斧头上下翻飞,砍得两人抱头鼠窜,直追得二人像被鹰追逐的兔子般慌乱奔逃。

童佩之、金国俊见到王伯当,喊道:“好厉害的响马!”王伯当笑了笑,让过二人,迎上前去,举枪高叫:“朋友且慢,我们都是道上的!”程咬金听不懂江湖暗语,举斧就朝王伯当头顶劈来,嚷道:“我又不是好欺负的,什么道上不道上!”王伯当暗笑,解释道:“我和你都是绿林好汉!”程咬金却道:“就算是七林八林,也得留下买路钱!”说罢,斧头如疾风暴雨般,朝着王伯当的上三路猛砍。王伯当并不正面硬接,只是用枪钩、撩、磕、拨,巧妙闪避。等程咬金力竭,斧法渐乱,王伯当左手稍松枪杆,右手猛地一刺,银枪如银龙出海、玉蟒伸腰,直取程咬金面门咽喉。王伯当手下留情,枪尖刚到程咬金喉下便收回,不然这一枪就能将他挑落马下。程咬金用斧去勾枪,虽勉强勾开,但整个人连人带马都晃得厉害,招架不住,只得拍马落荒而逃。王伯当随后追赶,询问他的来历。程咬金边跑边喊:“尤员外救我!”此时尤俊达正与柴嗣昌打得难解难分,无法脱身。王伯当见状,高声喊道:“柴郡马,尤员外,别打了!都是自己人,同去齐州的!”三人这才停手,下马相见。程咬金气喘吁吁,骑着马在一旁观望。尤俊达也将他叫来,与众人相识。

尤俊达问王伯当:“见到单二哥了吗?”王伯当指向后方:“那赶来的不就是雄信!”原来,童佩之、金国俊回去说响马十分厉害,单雄信等人急忙赶来支援。众人会合后,彼此寒暄。王伯当向单雄信介绍:“这就是柴郡马。”众人按年龄排序行礼。单雄信又问:“还有刚才那位力大无穷的朋友呢?”尤俊达道:“是我的好友程知节。”众人相视而笑,纷纷见礼。尤俊达邀请众人回庄休息,单雄信却说:“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若去宝庄,恐怕误了寿期。等拜寿之后,再去尊府多住几日。贤弟的礼物带来了吗?”尤俊达答道:“不过是备了些礼金。”

于是,十一位豪杰一同前往济南。离齐州还有四十里时,夕阳西下,众人来到义桑村。这是个有三四百户人家的市镇,因遍地种植桑麻,且土地属官地,百姓可随意采摘,故而得名。春末夏初蚕忙时节,这里热闹非凡,可眼下九月深秋,家家户户都关门闭户。村中只有一家大户,盖了一排宽敞的楼房,专门接待往来客商。众人的手下便带着大家前往这家投店。

众豪杰到店门前下马,店主让伙计将行李搬进书房,把马牵到槽头喂料,又邀请众人上草楼饮酒。正喝着酒,官路上突然有三骑马疾驰而来。这三人是谁?原来是幽州罗公差遣的官差。此前单雄信发出令箭,通知张公谨、史大奈等人,史大奈刚任旗牌,没有具体差事,便先行一步。尉迟兄弟则递上手本,进帅府告知公子罗成。罗成与母亲说起此事,老夫人记得九月二十三日是秦叔宝母亲的寿辰,商议后决定派官差送礼。尉迟兄弟便求罗成帮忙,谋得前往山东的差事,打算公私兼顾,也去给秦母拜寿。这赶来的正是尉迟南、尉迟北,还带着一名背行李的马夫,共三人三骑。

三人来到店里,店主从柜台里迎出来招呼:“二位老爷,离齐州还有四十里,途中再没地方歇脚了,就在小店住下吧。”尉迟兄弟吩咐手下接过包裹,下马进店。店主又说:“先前有几位老爷在楼上饮酒多时,说话间像是醉了。二位是贵客,上楼恐怕不便,楼下有干净座位,就在楼下用晚饭吧。”尉迟南点头道:“这店主挺会办事,醉酒的人不好相处,就在楼下吧。”店主随即吩咐摆上酒饭,尉迟兄弟便在楼下用餐。

且说楼上的十一位豪杰正饮酒作乐,酒至半酣,唯独程咬金先醉了。他本就好酒,一喝起来不醉不休。此时他拿着一杯酒,心中想起从前的穷苦日子:“在关外漂泊多年,受尽苦难。回家没多久,就被尤员外邀去长叶林做了那桩买卖,如今又结交了天下豪杰,真是痛快!”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打转,不自觉就喊了出来。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将酒杯狠狠往桌上一放,只听“啪”的一声,酒杯碎成粉末。这还不算,他脚下猛地一蹬,只听“咔嚓”一声,楼板竟被蹬出一块大裂缝,灰尘纷纷扬扬往下掉,正巧落在尉迟兄弟的酒席上,酒菜撒了一地。

尉迟南还算沉稳,用袖子拂去灰尘,说道:“这位朋友,怎么如此粗鲁!”尉迟北却是年轻气盛,仰头朝楼上骂道:“上面是什么畜生,吃草料就算了,怎么乱蹬蹄子!”程咬金最容不得别人辱骂,一听这话,坐到楼梯边,纵身一跃便跳下楼,直冲向尉迟北。两人都是力大无穷的豪杰,拉扯间,身上的绸缎衣服都被扯得粉碎,只听“乒乓劈啪”,拳头你来我往。好在这草楼还算结实,不然早被两人掀翻了。尉迟南不好直接帮忙,便拿出官腔,叫来酒保:“这地方归哪个衙门管?”一副自己就是官的架势。楼上的单雄信听见这话,也来了火气,喊道:“兄弟们,下面这人说话太狂妄!荒村野店,酒后争斗,强者为胜,问什么衙门管不管,都下去教训他!”单雄信说的是幽州口音,楼上的张公谨也是幽州人,忙劝道:“兄台息怒,听声音像是咱们同乡。”单雄信赶忙说:“贤弟快下去看看!”

张公谨走下楼梯,还有几步远就认出了尉迟南,赶忙转身上楼对单雄信说:“是尉迟昆玉兄弟!”单雄信大喜,连喊快请他们上来。尉迟南看见张公谨带着一众豪杰下楼,料想是单雄信的朋友,急忙喝止正在打斗的尉迟北。尤俊达也喝住了程咬金。两人各自换了衣服,上前相见,彼此赔礼道歉。店主叫酒保拿斧头到楼上,把蹬坏的楼板敲打修整好,又重新摆上一桌丰盛的酒菜。单雄信等十三位好汉点起灯继续饮酒。

这一番酒局气氛热闹非凡,众人喜好不同:爱喝酒的在楼上就着残菜剩酒行令猜拳;受不了奔波劳累的,让手下铺好被褥,到客房休息;还有几个兴致高的,走出酒店,在夜深人静、月色朦胧中,携手走进桑树林,互诉别后相思。楼上喝酒的张公谨、白显道、史大奈本就是酒友,史大奈曾因打雷台在幽州做官,许久未见,三人边喝边聊得十分投入。童佩之、金国俊白天被程咬金杀得大败,早已筋疲力尽;柴嗣昌平日里养尊处优,也早早去睡了。单雄信、尤俊达、王伯当、李玄邃、尉迟南五人在桑树林中谈了很久,也都先后去休息了。

到了五更时分,众人起身前往齐州。义桑村离齐州城四十里路,五更出发,走了二十里后天刚亮,到城中还有二十里。刚到城郊,就有许多人上来迎接。这并非秦叔宝派人来接,而是齐州城里开牙行、做经纪生意的伙计,为招揽客人而来。各行各业的人纷纷上前招呼,有卖柴米粮食的,有贩卖罗缎的,有做西马北布生意的,七嘴八舌地拉扯着众人的行李。单雄信在马上吩咐众人:“别让他们乱拉,我们有老主顾,西门外鞭杖行的贾家店,是我们常来住的地方。”原来这贾家店的老板贾润甫也是秦叔宝的好友,单雄信从前从西路贩马到山东,都住在贾家店,如今店里还有两个伙计。伙计一听是单员外,连忙迎上来:“呀,是单爷!小的就是贾家店的人。”单雄信说:“派一个人引着行李慢慢走,另一个去通报你们主人。”

此时贾润甫正早起在书房里收拾给秦母拜寿的礼物,写礼单。伙计跑进来禀报:“老爷,潞州的单爷带了一二十位老爷到了!”贾润甫笑道:“单二哥和众朋友今天赶到这里,也是为明天拜寿来的。看来我这个主人是当定了。先把这些礼物收起来,我就不单独去拜寿了,到时随大家一起行礼吧。”他吩咐厨房,客人多,先摆十来桌下马饭,用家里现有的菜就行,再派管事的去城里买些时新果品、精致菜肴,正席也要准备十桌。手下人虽多,但要多给他们些酒喝。又让人叫了一班吹鼓手来,增添热闹气氛。自己换好衣服,出门到台阶下迎接。

单雄信一众朋友快到街头时,都下马步行,车辆和马匹跟在后面。贾润甫在大街上迎住他们。单雄信让众朋友先走,进了三重门,便是大厅。手下人把车辆行李搬进客房,给马卸下鞍辔,牵到槽头喂料。要是换作别的人家,人虽能住下,却容不下这么多高头大马——这些马都是千里龙驹,食量大,不能同槽喂养,一匹马就得占一间马房。幸亏这是鞭杖行的店铺,地方宽敞,才容得下这些马匹。

众人在大厅铺上拜毡,老朋友互相行礼对拜,没见过面的,由人引荐通名,彼此都十分热情。坐下喝了茶,就摆上了下马饭。单雄信等不及,对贾润甫说:“润甫,能不能今天就把叔宝请到府上,先见个面?不然明天突然去,怕主人家来不及准备酒食。”贾润甫心想:“今天是双日,叔宝因为响马的案子,府里该要‘比较’(即官府定期追究差役办案进度)。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要是知道雄信来了,肯定会放下公事来相会。但我要是明知道他有公事,还去请他,岂不是让他为难?人多又不好明说,只能含糊答应了。”于是他含糊地说:“我这就派人去请。”又对众人说:“单二哥一到,我就派人去请秦大哥,估计马上就来了。”贾润甫这么说,是怕众朋友吃过饭后去街坊闲逛,撞见店里那两个“不尴尬”(指形迹可疑)的人,所以说秦叔宝马上来,让大家安心等在店里喝酒。

不说贾润甫大摆宴席招待众人,且说秦叔宝这边。自从被众人攀扯进来,樊建威原本以为他有本事能抓到贼,了却这桩公事,并非有意害他。谁知秦叔宝论马上持枪舞刀的本领,确实无人能敌,但论起缉拿侦察的本事,却很平常。而且换作没天理的差役,早就抓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严刑逼供来应付差事了,可秦叔宝不肯干这种事,宁愿和众人一起受罚。就连樊建威心里也过意不去,想帮他脱罪,可刘刺史不肯放过,除非有人代他赔那三千两赃银,或许刺史一高兴,就把这事放下了。但众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只能每次限期一到就去受罚,挨板子。

这次是最后一限,秦叔宝带着五十三人进府。刘刺史正憋着一肚子火,升堂比平时都晚,巳牌时分才开门。秦琼带众人进了府,到仪门时,禁子扛着两捆竹片进去,仪门随即关上。刘刺史问秦琼响马有没有踪迹,秦琼答没有。刘刺史顿时涨红了脸,骂道:“几个月了,怎么可能抓不到两个响马?分明是你们和贼人分了赃!你们在这儿挨板子,倒害我老爷得想办法赔钱!”不由分说,拔签就要打。五十四人的亲戚朋友、邻舍都到府前来看,大门里外挤得水泄不通。这刘刺史打板子,不是打一个放一个,而是等所有人都打完,才动笔改限期,一起放出。每人三十板,直打到太阳西沉才打完。一声“开门”,众人被放出,外面的亲友哭哭啼啼地迎接。里面搀的搀、扶的扶,驮的驮、背的背,都出来了。出了大门,各人被亲友相邀,有的去店里歇脚,有的回家喝酒“暖痛”(用酒来缓解伤痛)。

只有秦叔宝和别人不同,他经得起打,浑身都是虬结的筋骨,腿一伸,竹片就震裂了,行刑的差役虎口都震得开裂。秦叔宝不愿为难这些差役,反而把怒气压下来,由着他们打。虽然皮开肉绽,却伤不到筋骨。出了府,他只能自己收拾杖疮。此时,府前喧闹的鼓吹声渐渐消散,只剩下几人在黄昏中暗暗垂泪,满是冤屈与无奈。

第23回 酒筵供盗状生死无辞 灯前焚捕批古今罕见

诗曰:

勇士不乞怜,侠士不乘危。相逢重义气,生死等一麾。

虞卿弃相印,患难相追随。肯作轻薄儿,翻覆须臾时。

真正的豪杰,把生死看得如同鸿毛,自己闯的祸自己承担,岂肯连累他人?这是江湖中人的原则。但即便如此,若眼睁睁看着朋友陷入困境却不伸手相救,以他人的苦难换取自己的功名,更是侠士所不齿。

且说秦叔宝出了府门,正收拾杖疮,忽听一位老者唤道:“秦旗牌!”叔宝抬头一看,原来是张社长。张社长关切地说:“秦旗牌遭此无妄之灾,小儿在府前新开了酒肆,老夫人特意为旗牌暖了一壶酒,解解闷。”这都是因为秦叔宝平日仗义疏财,广施恩惠,老人才如此殷勤。叔宝推辞道:“长者赐酒,晚辈不敢推辞。”

张社长将叔宝邀进店中,径直往后走,原来这里不是普通卖酒的地方,而是内室书房。张家取出小菜,又从外面买来菜肴,暖了一壶酒,斟上一杯递给叔宝。叔宝接过酒,眼中不禁落下泪来。张社长连忙劝慰:“秦旗牌莫要悲伤,待抓到响马,自有升官受赏的日子;若因忧思伤了身体,反要坏事。”叔宝长叹一声:“太公,我秦琼并非因挨了这几板子疼痛难忍才落泪。当年我公干河东,好友单雄信赠我数百两黄金,劝我莫在公门当差,说‘求荣不在朱门下’。这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功名心太急,想着在来总管麾下,靠一刀一枪博个一官半职。如今却被州官牵连,让父母给的这身皮囊遭此羞辱,有何脸面去见故人?”说罢,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却不知单雄信不远千里,已到齐州,只为给秦母拜寿,此刻距秦叔宝仅有一步之遥。叔宝正与张社长饮酒倾诉,酒店外突然喧闹起来,有人高声询问:“张公,秦爷在店里吗?”酒保认得是樊虎樊老爷,忙应道:“在呢!”引着樊虎进店。张社长忙起身招呼坐下,叔宝道:“贤弟来得正好,张社长高情,你也喝一杯。”樊虎却急道:“秦大哥,不是喝酒的时候!”叔宝忙问何事,樊虎附耳低语:“小弟刚才被西门朋友邀去吃酒,听人说翻了天,贾润甫家里来了十五骑大马,都是外乡打扮,看着像可疑之人,怕有陈达、牛金混在里面!”

叔宝闻言大喜,对张社长坦言:“实不相瞒,建威从西门来,说贾柳店来了些异样的人,恐怕有劫皇银的贼寇在内,这酒我喝不得了。”张社长笑道:“老夫这酒本是为你解闷,如今既有线索,二位速速去办,擒了贼寇,老夫再来贺喜!”

叔宝与樊虎辞别张社长,直奔西门。只见西门人山人海,吊桥上、瓮城内挤满了街坊闲汉,还有不少衙门当差的——虽不是捕盗的行家里手,却也听说贾润甫家来了可疑人物,赶来围观。有人认得秦琼和樊虎,高声道:“秦旗牌,贾家那事儿要是有什么动静,您传个信号,我们带壮丁百姓帮您动手!”叔宝举手称谢:“多谢各位,看在衙门面上,先别散,等我消息!”

下了吊桥到贾润甫门口,只见大门紧闭,吊闼板放下,招牌也收了进去。叔宝轻轻一推,门竟没拴,回头对樊虎道:“咱二人别一起进去,不然若撞上贼人,连个接应都没有。虽说咱天天挨板子不至于死,但他们都是亡命之徒,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你在外面等着,我先进去。要是有动静,我吹个哨子,你就招呼吊桥和城门的人,拦住两头街道,把巷口栅栏拉上,帮我动手。”樊虎点头称是。

叔宝轻手轻脚穿过二门、三门,只见里面天井里也挤满了人。原来众豪杰吃罢下马饭,正摆开宴席饮酒,又有鼓手吹打助兴,筵席前都是随从,下面则围满了邻居百姓,都想看看这些衣着齐整的外乡人。

叔宝怕冒然进去打草惊蛇,又见贾润甫也在,怕被他先撞见不好行事,便矮着身子混在人群中,抬头往上窥探。只见席上都是熊腰虎背的好汉,头戴高巾,目光如炬,只有一两人戴着小帽。想看清面容,无奈众人安席时都向上作揖,又有随从环绕,一时难以辨认。想听他们说哪里的方言,偏偏鼓手吹得震天响,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点上灯,朦胧中望去,有个人站在众人前面,竟像是单雄信。叔宝心中疑惑:“这人好似单雄信,他若来寻我,该先去我家,怎会在此?”正犹豫间,恰好王伯当转身向外与人说话,被叔宝瞧见。叔宝恍然大悟:“不用猜了,定是伯当邀他来给我母亲拜寿的,幸亏没被他们看见。”转身就往外走。

到了门外,樊虎早已叫了许多人守在门口,忙迎上来问:“怎么样?”叔宝啐道:“你连人都认不得,就瞎报!那是潞州单二哥,你前日在他庄上相会,他还送你潞州盘费,你刚才在府前还跟我提过。要是让那些百姓知道,围在门口吵闹,可怎么收场?”樊虎尴尬道:“小弟没见过,听人说可疑,才来报信。既是单二哥,那咱回去吧。”

此时人越聚越多,樊虎挤到一边,叔宝怕里面的朋友尴尬,忙向众人解释:“列位都散了吧,不是歹人!那是潞州有名的单员外,带朋友来这儿,明日给家母过生日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围着问,忽见贾润甫从门里赶出——原来单雄信眼尖,安席时见阶下有个大汉躲躲藏藏,看了他们几眼就往外走,还引着众人散去,便让贾润甫查看。

贾润甫出门一看,见众人围着秦叔宝,忙上前道:“秦大哥!单二哥为令堂寿礼不远千里而来,一到我家就叫我请你。我知道你今日在府里当差,不敢打扰,怎么来了反而要走?单二哥要是知道了,多不好!”叔宝不便提樊虎误报的事,灵机一动道:“贤弟你晓得,我今日刚挨了打,穿着这犯人的衣服,不好意思见人。当年在潞州卖马欠饭钱,如今在家又这副模样,怕丢故人的脸,想回家换身衣服再来。”

贾润甫笑道:“回家换衣太远,不方便。小弟刚才在成衣店做了两件新衣,本是明日去贵府拜寿穿的,我身材和你差不多,你先换上!”说着叫手下从后门取来新衣,那些围观的百姓这才渐渐散去。

秦叔宝换上新衣,笑着与贾润甫一同走进内堂。贾润甫为圆之前的谎话,故意高声道:“单二哥,我把秦大哥请来了!”众人闻言纷纷欢呼,赶忙铺好拜毡。秦叔宝先向单雄信叩拜,感谢他当年救命之恩;王伯当、柴嗣昌等老友则相互对拜;未曾谋面的人,也因彼此关联互通姓名,一一拜过。

贾润甫拿起酒壶、筷子,准备为秦叔宝安排座位。此次义桑村来的十三人加上贾润甫,宾主共十五人,摆了八桌酒席,两人一席,单雄信独坐首席。贾润甫提议:“秦大哥就和单员外同坐吧。”秦叔宝推辞道:“君子应按德行相交,不能因私情废了礼数。单二哥从外地远道而来,贾兄与他有结拜之情,小弟今日也算半个主人,只能僭越坐在主人席;诸位中请一位与单二哥同席吧。”单雄信笑道:“叔宝,我们刚才定席时,本就是按相宜原则落座,若重新排座,每桌都得调整。不如就依主人之意,你我同坐,也好叙叙旧情。”秦叔宝仍想推辞,又怕辜负单雄信的心意,便不再坚持。但他灵机一动,让贾润甫命人撤去单雄信席前的高照果顶和桌围,搬来一张机凳放在单雄信席前,两人对坐,方便交谈。众人纷纷称好,随即落座。

灯烛辉煌中,群雄围坐,气氛热烈,酒杯往来如飞。先是贾润甫捧着大银杯,每桌敬上两杯酒;接着秦叔宝起身道:“承蒙诸位远来为小弟母亲贺寿,今日仓促未能尽地主之谊,暂且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他逐席敬酒,与旧识老友相谈甚欢。

当敬到左手第三席时,席上是尤俊达和程咬金。这两人不善文辞,夹在王伯当、柴嗣昌等文雅之士,以及单雄信等豪爽汉子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秦叔宝对他们态度较为冷淡,只简单应酬。程咬金却自认与秦叔宝是旧交,加上几杯酒下肚有了醉意,听尤俊达调侃自己“说谎”,顿时急躁起来,厉声高叫:“太平郎!你今日怎么这么傲慢!”这一声如惊雷般震得满座皆惊,连秦叔宝都不知是谁在叫自己乳名,慌忙起身问道:“哪位仁兄错爱,叫我乳名?”王伯当等爱开玩笑的朋友鼓掌大笑:“原来秦大哥乳名是太平郎,我们记下了!”贾润甫赶忙解围:“这是尤员外的好友程知节兄,在叫大哥乳名呢。”

秦叔宝惊讶于这熟悉的称呼,走到程咬金膝前,扯住他的衣服定睛细看,问道:“贤弟家住何处?”程咬金落泪,离席跪倒,自报乳名:“小弟就是斑鸠店的程一郎啊!”秦叔宝也慌忙跪下:“原来是一郎贤弟!”

想当年,两人还是朝夕玩耍的孩童,如今重逢,程咬金因服了异人丹药,早已面目大变——青面獠牙,红发黄须,与儿时模样悬殊。两人重新拜过,秦叔宝感慨:“小时候分开,常常怀念。家母也常念叨令堂,不知她老人家是否安好?今日重逢,没想到你我都已这般模样。”席间众人听了,无不为之叹息。

秦叔宝起身,让手下将单雄信席前的机凳移到程咬金席旁,两人叙起童年交情,比与单雄信的邂逅更显亲厚。只是秦叔宝坐得有些不自在:先前与单雄信对坐时,隔着酒席举杯换盏,端端正正;如今坐在程咬金席旁的横头,本就局促,加上程咬金性格粗豪,见秦叔宝饮酒稍慢,就动手拉扯,而秦叔宝因刚挨了打,伤口疼痛,不禁皱了皱眉。程咬金见状心中不快,嘟囔道:“兄还是去和单二哥喝酒吧!”秦叔宝忙问缘由,程咬金气鼓鼓地说:“兄如今眼界高了,嫌弃小弟穷酸。刚才和单二哥喝酒有说有笑,陪小弟喝两杯就皱眉头。”秦叔宝不便说出腿疼的实情,只得辩解:“贤弟别多心,我不是那种轻薄之人。”贾润甫也在旁解释:“知节兄别误会,秦大哥身体有些不方便。”程咬金粗线条,没深究“不方便”的含义,这才作罢。

单雄信与秦叔宝交情深厚,席间见他举止异样,便问贾润甫:“叔宝兄身体怎么不方便?”贾润甫叹道:“一言难尽啊!”单雄信追问:“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贾润甫先打发手下:“你们站着的都是什么人?”手下回:“是跟随各位爷的管家。”贾润甫又斥自己的仆人:“你们怎么不懂事?在家不会招待宾客,出门才知主人难处。快带这些管家去外面小房用饭,别在这儿站着。”等众人都出了三门,他亲手挂好门,才回到席上。

众人见贾润甫这般举动,都心生猜疑。单雄信等他落座,再次询问。贾润甫这才说道:“出了件离奇事!新君即位后修建东都宫殿,山东各州都要凑三千两协济银。青州解官押送三千两银子上京,走到长叶林被两个没天理的人劫了,还杀了官。杀官劫财也就罢了,他们还临阵报了假名,说是陈达、牛金。案子牵涉到齐州,青州向东都申报后,上面责令齐州府赔偿银子并缉拿贼人。秦大哥在来总管府当差,本是前途光明,却被牵连进来,如今官府逼他捕人。先前比较时,看在来总管的面子还没怎么打,现在连秦大哥都被打伤了。九月二十四日就是最后期限,刘刺史放话,要是抓不到人,就让他们十多人赔银子,不然就解到东都宇文司空那里治罪。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听罢,个个惊得吐舌。正所谓“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尤俊达在桌子底下偷偷捏程咬金的腿,示意他别声张。谁知程咬金却大声叫嚷:“尤大哥,别捏我!捏我我也得说出来!”尤俊达吓得冷汗直冒,动都不敢动。秦叔宝忙问:“贤弟说什么?”程咬金斟了一大杯酒,道:“叔宝兄,先干了这杯!明日给令堂拜寿后,就有陈达、牛金给你请功领赏!”秦叔宝大喜,一饮而尽,追问:“贤弟,这两人在哪里?”程咬金一拍桌子:“解官记错了名字!那事是我和尤大哥干的!我是程咬金,他是尤俊达!”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大变,纷纷离座起身。贾润甫赶紧关上左右小门,众豪杰将秦叔宝三人的桌子团团围住。单雄信急问:“叔宝兄,这可怎么办?”秦叔宝强作镇定:“兄长别慌,没这回事!程知节和我自小相识,他外号‘程抢挣’,刚才听贾润甫说我有心事,故意说玩笑话逗我开心呢。流言到智者这里就该止住,诸位都是明白人,怎能把戏言当真?”

程咬金急得直跺脚,一声暴喝:“秦大哥,你太小看我!这种事能开玩笑吗?我说谎就是畜生!”说着从腰囊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拍在桌上,“这就是兖州官银,我带来当寿礼的,齐州的官银和这模样一样!”

秦叔宝见程咬金拿出的官银确是真物,深知此事已无法遮掩,默默将银锭收入衣袖。满堂豪杰大惊失色,一时竟无人言语。唯有单雄信硬着头皮开口:“叔宝兄,这事落在你、尤员外和程知节三位身上,倒还有转圜余地,唯独叫我单雄信左右为难。”秦叔宝问:“为何兄长觉得为难?”单雄信叹道:“当年在寒舍,我与兄结拜,誓同生死,是莫逆之交。如今若求你放过他二人,你必定答应;可若因此将你解往京城治罪,岂不因这一拜断送你的性命?但若要把尤俊达、程咬金交给你请功,他们又是我前日邀来给令堂拜寿的。害人性命,我于心何忍?这岂不是让我两边做人难?”秦叔宝正色道:“但凭兄长吩咐。”

单雄信低头沉思良久,方道:“我如今身处两难,只求半日宽限。”秦叔宝疑惑:“何为半日宽限?”单雄信解释:“今日就当我们不知此事,众朋友莫负来意,明日依旧到尊府为令堂拜寿,献上带来的薄礼。酒就不敢喝了,这般心境,如何下咽?拜寿后各自散去。兄只需声称打听到贼人是他二人,再领官兵围住武南庄。他二人不是呆子,必不肯束手就擒,或许会出来抵抗,那时胜负如何,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这实在是无奈之举,叔宝兄可应允?”

秦叔宝摇头道:“兄长自视豪杰,却小觑天下英雄。”单雄信一愣:“兄是怪我所言?”秦叔宝正色道:“小弟怎敢怪兄?昔年在潞州,我颠沛流离,蒙兄救命之恩,至今无以为报。莫说尤俊达、程咬金是兄请来为家母祝寿的,就算他们自己前来,咬金又与我是 childhood friends(童年好友),适才他慷慨认下此事,我岂有拿他二人之理?如今空口无凭,诸位心中不安,我有个‘不语的中人’,取来给列位一看,方能让大家放心。”单雄信忙问:“是什么?”

秦叔宝从招文袋中取出应捕批文,递给单雄信。众人凑近一看,上面竟只有“陈达、牛金”两个名字,并无他人。程咬金嚷嚷道:“刚好是我二人,一点不差!拜寿之后,我等同兄去见刺史便是!”单雄信将批文交还秦叔宝,却见秦叔宝接过批文,“豁”的一声扯得粉碎。李玄邃、柴嗣昌反应过来要阻拦时,碎纸已被秦叔宝掷向灯烛,瞬间燃成灰烬。

烛火舔舐批文的刹那,秦叔宝的慷慨之举,必将让他的声名传遍天下。

第24回 豪杰庆千秋冰霜寿母 罡星祝一夕虎豹佳儿

诗曰:

君不见段卿倒用司农章,焚词田叔援梁王。

丈夫作事胆如斗,肯因利害生忧惶?

生轻谊始重,身殒名更香。

莫令左儒笑我交谊薄,贪功卖友如豺狼。

智者善于谋划,勇士果敢决断。然而,若遇事总是瞻前顾后、权衡利弊,事情往往难以成功。唯有侠义之人,一旦被情义激发,便不顾后果,其举动足以震撼众人。秦叔宝为了朋友情谊,当场烧毁捕盗批文时,并未考虑如何向刘刺史交代。众人见状,大多被他的慷慨之举折服,纷纷拜倒在地,秦叔宝也随之拜伏。此刻的场景,恰似:

世尽浮云态,君子济难心。谊坚金石脆,情与海同深。

此时,唯有李玄邃袖手皱眉,似在思索;柴嗣昌倚着椅子,神情闲散。程咬金却直直站着,并未下拜,大声说道:“秦大哥,事情不该这么办!自古道‘自行作事自身当’,这事是我做的,怎能连累你?先前没抓到我们,你就已经受牵连;如今批文没了,你怎么向官府交代?那官员恐怕要说你违抗命令、勾结盗贼,这可如何是好?我无牵无挂,只有老母,还好做了这事之后,尤员外尽心照顾,让她衣食无忧。可你又何必受此牵连?万一有个闪失,丢下老母妻儿,谁来照料?我有个主意,尤员外你继续好好照顾我母亲,我一人承担所有罪责。杀官的是我,通名的也是我,这些都能和解官当面对质。明日拜寿之后,我就去自首。这样一来,秦大哥没了批文也不会被追究;要是为了放我们烧了批文,不仅我们感激你,还会害了你,这不是个好结局。”

众人起初还为秦叔宝的义气振奋,听到程咬金这番话,才意识到烧批文并未解决问题,反而将秦叔宝置于险境,一时都目瞪口呆。李玄邃打破沉默:“烧批文时我就在想办法。一开始担心秦大哥为了自保,不愿放过程知节,后来见他愿意放人,我就想,若秦叔宝被解到东都宇文恺那里,我可以找人说情,保他周全。没想到他烧了批文。现在我有个主意,来总管曾在我父亲帐下任职,我与他交情不错,况且叔宝也为他效过力。我去见来总管,让他找个理由把叔宝调走,这事或许就能解决。”王伯当点头:“这倒是个办法。”程咬金却摇头:“办法虽好,可来总管把人调走后,未必会再放他回来。而且抓不到我们、找不到赃银,州官的亏空谁来补?这些官员怎么可能自己掏钱赔?他们绝不会轻易放人,还是我去自首最妥当。”秦叔宝赶忙说:“先别急,我明日找个有分量的人去说情,就说屡次追捕无果,我情愿赔偿赃银,或许能缓和局面。”

这时,柴嗣昌突然拍手说道:“二位不必担忧,这事我来解决!”众人诧异,不知他为何敢夸下海口。原来,刘刺史是柴嗣昌父亲主持科举时录取的门生,两人算是世交。柴嗣昌本就打算来拜谢,又赶上这件事,便想从中斡旋。他盘算着,刘刺史要赔赃银,而自己带来唐公答谢秦叔宝的三千两银子,秦叔宝多半不会收下,正好用来填补亏空。于是他解释道:“实不相瞒,刘刺史是我父亲的门生,这事儿我去解决!”程咬金疑惑:“就算是世交,送个百十两银子也就够了,他怎么会听你的话,自己赔三千两皇银?”尤俊达也说:“只要柴大哥能保证叔宝平安,银子我来筹措。”柴嗣昌摆摆手:“银子的事包在我身上,不用尤兄费心。大家先安心喝酒,千万不要走漏风声,否则事情就更难办了。”

单雄信见李玄邃和柴嗣昌都愿意帮忙,便说:“既然二位都肯出面,那拜寿之后,我们兵分两路,尽快解决叔宝和程、尤二位的麻烦。”众人这才转忧为喜,重新入席饮酒,气氛比之前更加热烈。不知不觉,已是五更时分,秦叔宝先行告辞回家。到了家门口,发现大门未关,老母亲倚门而立,儿媳站在一旁。秦叔宝又惊又愧:“母亲这么晚了还在门口等?”老母亲默默转身回屋,坐下后泪水涟涟。秦叔宝慌忙跪倒,老母亲哽咽道:“你这个冤家,在哪里喝酒,这么晚才回!儿行千里母担忧,虽说你没走远,可身上背着官司。昨天府里追究盗贼,我看着被打的人从街坊路过,心里有多难受!你却把我这个老母亲抛在脑后!”秦叔宝赶忙解释:“孩儿怎敢忘恩?只是遇到一件不得已的事。昔年在潞州救过我性命的单员外,带着许多朋友赶来齐州,明天一早要来给母亲拜寿。”老母亲这才缓和脸色:“既然如此,你起来吧。让媳妇准备,远路来的贵客,茶果小菜都要精致些。”

秦叔宝将自己管辖的二十五名士兵唤到家中帮忙,又请来一同负责捕盗的两位好友协助。樊建威性格粗豪,便让他负责收纳礼物、发放脚钱;唐万仞字写得好,就安排他写谢帖、开礼单、记账;连巨真擅长应酬,便由他负责迎接、陪同前来拜寿的客人。此外,家中内外事务也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来拜寿的人远不止西门的朋友,山东六府各地都有人赶来。就连来总管麾下的中军官也派人送礼,同僚旗牌等官员纷纷登门。齐州除了正堂官员,其余佐贰属官以及历城县的官员,因秦叔宝担着捕盗的差事,又面临二十四日解赴东都的期限,也都前来奉承,有的派人送礼,有的亲自拜寿。还有绿林好汉们感激秦叔宝平日关照,不敢公然登门,月初时趁着夜色入城,将折算成银钱的礼物和写有姓名的帖子隔墙投入,秦叔宝总共收到千金。他担心程咬金口无遮拦泄露秘密,见府县官员来拜寿,便派人到外城通知单雄信等人晚些进城。

众人在住处吃过饭,巳时过后才进城。十七位主要宾客,加上二十多名随从,携带的礼物足足排了一条街。快到秦叔宝家时,秦叔宝和樊建威等人换上新衣,到台阶下迎接。众人相见后,先将礼物抬进院中。此时,秦家门口张灯结彩,堂内铺着红毡,天井上挂着布幔遮挡阳光,月台上摆了十张桌子,衣料礼盒整齐摆放,果盘等物件放在月台地面,羊酒、鹅酒则置于台阶下。众人捧着礼单,站在滴水檐前,请老夫人受礼。只见堂上布置得隆重喜庆:屏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节寿双荣”四个大字;庭柱上贴着对联,赞颂老夫人的高尚操守:“历尽冰霜方见节,乐随松柏共齐年”;居中的古铜鼎中香烟袅袅,左右香几上宝鼎焚香;左首供奉着一幅精致的南极寿星图,右首则是一幅细腻的西池王母绣像;屋檐前搭起五彩球门,两厢房鼓乐齐鸣,热闹非凡。

秦叔宝走到屏门边,恭请母亲到堂前与诸位豪杰相见。秦母虽已六旬,因儿子正处得意之时,显得黄发童颜,身着一身素净的道服,手持一串龙颔头念珠,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她走近堂前,先抬手示意:“老身暂且不敢行大礼。”说罢净手拈香,先拜天地,随后转到主人席位旁,方才开口道:“老身与小儿有何德能,劳烦诸位远道而来,令寒舍蓬荜生辉。诸位大人历经风霜跋涉,在此就行礼吧。”

单雄信带头登堂,众人异口同声道:“晚生辈不远千里而来,无以为敬,唯有一拜。”话音未落,众人如金山倾倒、玉柱坍塌般,一群虎豹豪杰齐刷刷拜倒在阶下。秦母见状也要跪下还礼,樊虎、唐万仞、连巨真连忙扯住她两边衣袖,不让她行大礼。秦叔宝则跪在母亲身旁,代母还礼。单雄信道:“恐劳烦伯母,我等连叩八拜吧。”叩拜完毕,秦母起身称谢。

众人将各处礼单递给秦叔宝,由他献给母亲过目,随后安放在居中的桌子上。老夫人推辞道:“诸位厚礼,反倒让我深感不安。”她吩咐秦琼收下各家寿轴,从屏门两边用鹅毛扇悬挂起来,工艺精致的便揭开外层展示。单雄信又上前道:“老伯母在上,适才所献礼物微薄,不足以表寿庆之意,还备有寿酒在此,每人各敬三杯,祝伯母福寿安康。”

秦叔宝忙道:“单二哥,便是樊建威三位兄弟,也不曾让家母饮酒。家母年事已高,莫说大杯,小杯也喝不了许多。兄长美意,家母总领三杯即可。”李玄邃提议:“依单员外每人三杯太多,依叔宝总领三杯又太少。学生有个主意:众朋友若逐个来拜寿,自当每人奉三杯;若以一家名义来,总奉三杯即可;我们既非一家,也非一人,各有一张礼单,便照礼单奉酒,每单三杯。”

秦叔宝见礼单众多,便道:“如此容小弟代饮。”王伯当道:“这再好不过,祝母子同寿千秋。”先是单雄信一行的礼单,共八人:单通、王勇、李密、童环、金甲、张公谨、史大奈、白显道。他们九月十五从二贤庄出发,礼单礼物均由单雄信置办妥当。秦母见客多,便领了两杯,秦叔宝代饮一杯。

接着是柴绍的礼单,他独自一人,秦母同样领两杯,秦叔宝代饮一杯。轮到尉迟南、尉迟北时,二人却道:“我二人虽是一张礼单,却要奉六杯寿酒。”秦叔宝疑惑:“单二哥等许多朋友,遵李兄之言只赐三杯,贤昆玉为何破格?”尉迟兄弟解释:“适才匆忙收礼,其中有我本官罗公的书礼,我二人奉差遣,实则假公济私而来,不敢辱没主人之命,需先替罗老爷奉过三杯,再尽我弟兄二人的心意。”众人称善,老夫人听闻是姑夫差官,勉强饮了两杯,秦叔宝代饮四杯。

轮到尤俊达、程咬金时,秦叔宝介绍:“这位便是斑鸠店的程一郎。”秦母惊道:“原来是程一郎!怎的面貌全不像了?记得战乱时,与令堂相依为命,两家通好往来数年,后来令堂去东阿后便音信隔绝,不料今日重逢,令堂可好?”程咬金答道:“托伯母福,家母身体康健,命知节向老伯母问好。”秦母欢喜不已,饮了两杯,秦叔宝代饮一杯。

单雄信又喊住众人:“且留主人陪我们盘桓,本地朋友总奉三杯吧。”还有张礼单是贾润甫与城中三友:樊虎、连明、唐万仞,共奉三杯。寿酒敬毕,老夫人再次称谢,吩咐秦叔宝:“诸位远来,须得通宵畅饮才是。”说罢进入内室。秦叔宝将二门关闭,众人按次序落座——今日比在贾柳店时多了城里三人,且都是秦叔宝的通家兄弟,便一同做了主人。

席间奏乐进酒,因“无令不成酒”,便以单雄信的贺寿词为酒令:每人执一大杯,饮一杯酒,念寿词一遍,若有一字差讹,便罚酒一杯。先是单雄信首唱,词曰:

秋光将老,霜月何清。皎态傲寒惟香草,花周虽暮景,和气如春晓,恍疑似西池阿母来蓬岛。

杯浮玉女浆,盘列安期枣,绮筵上,风光好。

昂昂丈夫子,四海英名早。捧霞觞,愿期颐,长共花前笑。

众豪杰依序歌寿词、饮寿酒。这词本是单雄信府上李玄邃所作,他二人自不必说,早已烂熟于心。王伯当与张公谨曾见过此词,加之文武全才,稍作回忆便能流畅吟诵,一字不差。柴嗣昌不仅记得词,更将歌韵唱得悠扬合调。贾润甫素通文墨,也能顺利歌诵。可难坏了白显道、史大奈、尉迟南、尉迟北、尤俊达、金国俊、童佩之、樊建威等人。程咬金直嚷:“这分明是捉弄我!我又不认得字,念不来,认罚几杯酒便是!”众人闻言大笑,随即开怀畅饮,满堂尽是豪迈之声。

却说外厢的仆从士兵们也摆了几桌酒饭,正吃得热闹。忽然听见外面叩门声很急,一个士兵忙点起火把,开门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道人,肩上背着一口宝剑。士兵没好气地问:“你干什么?”道人道:“我来化斋。”士兵皱眉道:“化斋哪有夜里来的?白日里化斋才是常理,这都什么时辰了,别在这儿捣乱!”边说边伸手推搡道人,不料自己反倒仰面朝天,重重摔在照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这动静惊动了厢房里的士兵和仆从,众人纷纷跑出来。这些人平时都习惯动手动脚,见同伴被推倒,立刻围上来要揍道人。只见道人轻轻抬手一格,一二十人便东倒西歪,纷纷跌在地上。一个士兵慌忙跑进堂内,向席上众人禀报。秦叔宝听了说道:“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他要化斋,不管荤素,给他吃饱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樊建威道:“秦大哥你陪客,我出去看看。”

樊建威走到门口,见那道人虎背熊腰,满脸髯须,气质非凡,心知不是寻常人物,忙拱手一礼道:“老师是真要化斋,还是有别的话要说?”道人道:“我哪里是来化斋的?我是特意来见叔宝兄一面,说句话就走。”樊建威道:“既然如此,老师稍等,我去请他出来。”

樊建威进来通报,秦叔宝正要出去,道人已大步走到堂前,朗声问道:“哪位是叔宝兄?”众豪杰见状,都离席起身。秦叔宝应道:“小弟便是。”连忙向道人作揖。道人又问:“哪位是二贤庄的单雄信兄?”单雄信答道:“小弟是单通。”也上前作揖。王伯当见状道:“老师,我们人多,不如大家一起行个团揖,再落座吧!”

秦叔宝询问道人名号,道人道:“小弟姓徐,字洪客。”秦叔宝闻言大喜:“原来是徐洪客兄,不知什么缘分,竟劳您大驾光临!”单雄信道:“魏玄成常提起老师,说您有许多奇谋异术、文武才能,我们日夜仰慕,今日有幸一见,足慰平生!”秦叔宝当即要安排座位、敬酒。

徐洪客摆手道:“先别急着坐,我此次来是为老伯母祝寿的,此刻不便劳烦老伯母出阁,我在山中带了些仙液香醪,烦请兄台送进去敬给老伯母,小弟在外面遥拜即可。”说罢,叫人取来一个空壶放在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个三四寸长的葫芦,对着天空默念几句,用手指在葫芦外划了几下,然后揭开壶盖倾倒。顿时,异香弥漫整个房间,烟雾缭绕,如篆文纠结,热腾腾的酒竟将空壶注满。

徐洪客用手指在葫芦口轻轻一击,酒便不再流出。他执壶在手道:“本想直接送进去,但我与叔宝兄初次相会,怕你们猜疑,我先自饮一杯,以表诚意。”说罢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又斟一杯递给秦叔宝,“兄也先喝一杯,然后再送进去给老伯母增寿。”秦叔宝推辞道:“承蒙赐酒,家母尚未饮,小弟怎敢先尝?”

这时程咬金大声道:“我替秦大哥喝!”一把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酒香满口,直入肺腑,忍不住道:“要不要再代一杯?”徐洪客笑道:“不必了,先拿进去奉给老伯母,剩下的再给诸位兄长分饮。”秦叔宝捧着酒壶进了内室,徐洪客则对着内堂拜了四拜。

不一会儿,秦叔宝出来,向徐洪客拜谢道:“老母让小弟多谢徐兄的天浆,她已饮了三杯。剩下的叫我分给诸位兄长。”樊建威将徐洪客在内堂拜祝的事告诉秦叔宝,秦叔宝连忙再次拜谢,徐洪客伸手扶住。只见徐洪客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葫芦,对着葫芦吹了口气,将壶瓶一一倒满,众人你一杯我一盏,刚好轮到秦叔宝时,壶中酒才喝完。众人喝过,无不称赞这酒奇妙非凡。

秦叔宝请徐洪客坐在单雄信下首,众豪杰也各归其位。秦叔宝对徐洪客道:“前几年小弟去长安公干,遇李药师,他曾提起吾兄大名。”单雄信问道:“洪客兄,你多久没见魏玄成了?”徐洪客道:“小弟上月十五路过华山西岳庙,蒙玄成兄留我住了一晚。他说叔宝兄前年在潞州东岳庙染病,亏兄接到贵府调理好了,彼此相聚约有半年。后来秦兄误伤人命,发配幽州,如今四五年音信全无,他心里十分挂念。玄成兄因在庙中脱不开身,托我带封信到尊府拜访,想一同来祝寿。您府上的仆人说您已同诸位爷去山东给秦太太拜寿了,所以小弟连夜赶来。”说罢从袖中取出魏玄成的两封信。

单雄信拆开自己那封,信中不过是说从前在潞州时,承蒙单雄信护法光耀山门之类的话。秦叔宝的那封信,前边简略说了别后情形,中间表达了不能亲自来祝寿的歉意,后边说来访的徐洪客不是等闲之人,嘱咐秦叔宝以慧眼相看,另外还附了一幅寿词,赞颂福寿如冈陵。秦叔宝看完,将信收入袖中,感慨道:“当年我在庙中生病,亏他用药石调理;等我从幽州回到潞州,刚想报答,玄成兄又去了华山。许多深情厚谊,至今未能稍作回报,心里一直愧疚。”

李玄邃问道:“徐兄几时到这里的?”徐洪客道:“小弟下午才进城,住在颜家店内。原本打算明早来拜寿,却见东南方今晚气色不佳,担心有小灾,一路查看,发现灾星就在这一带,所以只能夜里来陪诸位兄长。”众人一听,齐声问道:“什么灾星?”徐洪客答道:“诸位稍后便知。”

众豪杰见徐洪客风神潇洒,举止不凡,纷纷与他交谈、劝酒。正喝得热闹时,只见徐洪客忽然停杯,将左眼往外一瞟,说道:“不好,灾星来了!”随即跳起身,端着一杯酒,走到月台站定,拔出背上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疾!”将酒向空中洒去。霎时间,狂风大作,黑雾弥漫,堂中灯烛摇曳,光影凌乱。众人正惊疑间,外面有人叫嚷着进来禀报:“不好了,左边邻家失火了!”

秦叔宝和众人连忙起身,想要出去救火,徐洪客伸手拦住道:“诸位不要动,外面下大雨了。”话刚说完,只听得庭中传来倾盆大雨声,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才云收雨停。手下人进来禀报:“幸亏这场大雨,把火都浇灭了,不然肯定会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众人听了,越发叹服徐洪客的神奇。

此时已到五更时分,众人起身告辞。徐洪客对秦叔宝道:“小弟明早就不登堂拜别了。”秦叔宝挽留道:“吾兄远道而来,诸位兄长也都在此,再留几日吧。”徐洪客道:“魏玄成常说太原有天子气,我已和刘文静兄约好,急着去那里见面,所以必须马上动身。”秦叔宝道:“既然如此,小弟想写封信,问候文静兄,也致谢玄成,明早派人送到您住的客栈。”徐洪客答应下来,众人齐声告别,出门而去。正是:

胜席本无常,盛筵难再得。

第25回 李玄邃关节全知己 柴嗣昌请托浼赃官

诗曰:

天福英豪,早托与匡扶奇业。肯困他七尺雄躯,一腔义烈?

事值颠危浑不惧,遇当生死心何慑。堪羡处,说甚胆如瓢,身似叶。

羞弹他无鱼挟,喜击他中流揖。每济困解纷,步凌荆聂。

囊底青蚨尘土散,教胸中豪气烟云接。岂耽耽贪着千古名,一时侠。

调寄“满江红”

世人常说,忠臣义士绝境中总能逢生,并非全凭运气,实乃上天眷顾有德之人。秦叔宝当日烧毁捕文,全凭义气使然,何曾想过会有李玄邃、柴嗣昌为他奔走周旋?却不知上天早有安排,暗中埋下两路救兵。

当夜众人畅饮至半夜,单雄信等人回贾润甫家歇息;徐洪客回颜家店等候秦叔宝的回信;樊建威等三人各自归家。次日天明,单雄信急忙催促李、柴二人行动,两人分头而去。

李玄邃去见来总管,直言为给秦叔宝母亲祝寿而来,得知叔宝因捕盗遭州官刁难,恳请来总管找个由头将人调到帐下,免去灾祸。来总管沉吟道:“秦琼是个人才,我也有意栽培。只是他追捕两个毛贼竟如此费力,着实意外。如今要调他来,需寻个名正言顺的差事——前日麻总管发文,说河工缺五百将士,我正好派秦琼充任将领,带文书前往。这是紧急公务,州官留不住人。再说,先前说他受贿纵贼,如今他屡屡受责却捕不到人,足见并非纵贼。州中自有捕快,怎能挟私迫害我的将官?我这就点齐军士,让他整顿行装,待文书一到便出发。”说罢挽留李玄邃吃饭,玄邃推辞道:“兄长能救秦旗牌,小弟已感激不尽,不敢多留,唯恐刘刺史申文到宇文恺处加害于他。”来总管只得签发批文,亲自到贾润甫家回访,将批文交与李玄邃,又赠数百两盘费银。秦叔宝此劫,竟如商汤网开三面,绝处逢生。

另一边,柴嗣昌拜见刘刺史。刘刺史因他是座主之子,留茶留饭。席间,刘刺史大吐苦水:“我在齐州为官清廉如水,从未克扣起解银两,也不借讼事敛财。不料邻州协济银三千两被响马劫走,却要我州赔偿。实在无处筹措,只能督捕快抓人,偏偏毫无消息,实在烦恼。”柴嗣昌趁机道:“捕快中有个秦琼,曾与我结拜,昨日拜寿得知他无辜受累,特来为他求情。”刘刺史脸色一沉:“仁兄有所不知,这秦琼专收响马好处,养盗分赃,才谋得旗牌之职。我访查属实,才责令他追捕。就算追不着贼,他也赔得起赃银。若依仁兄宽免,贼必拿不到,这三千两银子就得我来赔。明日我正要发文,将他解到东都宇文司空处,今日既蒙仁兄嘱托,只能宽限几期,让他设法追赃。”柴嗣昌道:“东都不过想要银子,人不解去,备文说明可否?”刘刺史冷笑:“银子最难凑。我赔不起,只能在本州属县搜括,可那都是县官的私房钱,谁肯拿出来?所以不得不责打捕快。”

柴嗣昌见刘刺史一心要捕快赔赃,便试探道:“不如让捕快赔一半,了结此事?”刘刺史断然拒绝:“少一两都是未完之案,关乎我的考核。”柴嗣昌咬牙道:“那就让捕快全赔,免得误了您的考核。”刘刺史转怒为笑:“论理,这些捕快收了贼人的好处,本就该赔。只是他们若被解到东都,十死一生,盘费也是难题。如今仁兄出面,就让他们赔赃之外,再送您五百两作为薄礼。明日起我便不再责打,等他们纳银后,我给他们发执照,日后抓到贼再追还。”柴嗣昌起身笑道:“只怕这些穷人赔不起。”刘刺史紧盯他:“皇银不可少,只要秦琼出张认状,将责任分摊到众人身上,我自会追足。至于仁兄的谢礼,切勿听他们哭穷,否则便是小弟说谎了。”柴嗣昌敷衍几句,告辞离去,刘刺史一直送到府门。

柴嗣昌回到贾家店,李玄邃已将来总管的批文拿到,正等他商议如何告知秦叔宝。柴嗣昌看过批文,叹道:“武官到底爽快,哪像文官这般刁钻。刘刺史把免解当作天大的人情,实则逼捕快赔赃,还说发执照等抓贼后追还——简直痴人说梦。”单雄信皱眉:“除了叔宝和樊建威几人,其他捕快家徒四壁,哪来的银子?”王伯当道:“此事需我们筹措。”程咬金直嚷:“别废话!银子本是我们拿的,自然我们补还!尤员外快回家取银子,凑足数目救秦大哥!”尤俊达应声要走,柴嗣昌拦住道:“此事我已应下,全包在我身上。”张公谨摇头:“怎能让你一人承担?”柴嗣昌笑道:“这其实是秦大哥的银子——他早年在楂树岗救了我岳父,我曾修书告知,后来岳父差人送银时,叔宝已走。如今我带银前来拜寿,本怕他不肯收,正好用来平事。”众人齐声称妙,童环、金甲调侃:“早知如此,前日真该拦住程兄别动手,省得麻烦。”程咬金大笑:“这么说,倒是便宜我们了?”

正说话间,忽闻外边喝道:“刘刺史来拜!”众人连忙回避,柴嗣昌独自接见。刘刺史送上三两折程、三两折席,吃茶时低声道:“那件事我已让人放风,先收仁兄的谢礼,再立限收赃银,给他们发免解执照。若不是看在仁兄面上,断不松口。那五十多人若解到东京,必死无疑。”柴嗣昌敷衍道:“小弟领您的情。”刘刺史再三叮嘱:“务必让他们足数缴纳,否则便是小弟骗您。敝地贫苦,除了这桩事,再无大油水,仁兄万勿放松。”说罢上轿离去。

众人好奇追问,柴嗣昌笑道:“他让我索要五百两谢礼,不必理睬,只说我已办妥。”李玄邃担忧:“那你岂不是要自赔五百两?”柴嗣昌命家人取来银子,邀单雄信、李玄邃、王伯当一同前往秦叔宝家。此时樊建威因刘刺史的心腹小吏透风,得知要赔赃且需送柴嗣昌至少三百两谢礼,正慌慌张张赶来与秦叔宝商议,恰逢柴嗣昌等人到来。

众人相见行礼,互道感谢。李玄邃递上一张批文,只见上面写着:

钦差齐州总管府来为公务事,仰本职督领本州骑兵五百名,并花名文册,前至钦差河道大总管麻处告投,不许迟延生事。

所至津关,不得阻挡,须至批者。

大业六年九月二十三日行限日投右仰领军校尉秦琼准此

李玄邃道:“来总管已在整顿人马,估计三日内你就要启程了。”秦叔宝看了批文,神色平静,唯有樊建威惊道:“恭喜仁兄,奉差出行便可脱离苦海,可我们怎么赔得起三千两银子,还要出五百两‘分上钱’送给柴兄?”单雄信道:“建威也知道此事了?”樊建威道:“衙门里多有相知,柴兄与刘刺史交涉时,就有人通风报信。后来刘刺史又派小吏明说,小弟实在心急,特来与叔宝兄商议。”

王伯当道:“建威莫慌,柴大哥不仅不要分上钱,连三千两赃银都由他出。”樊建威难以置信:“当真?”秦叔宝却道:“即便有此事,也不合情理。我不要柴兄出,也不要建威众人出,倾尽家产赔官便是,不够我再去借。”柴嗣昌见状,取出唐公书信,命随从搬来两个挂箱、一个拜匣、一个皮箱,解释道:“这是岳父的手札,本要当面交给你,却因琐事耽搁至今。”

秦叔宝展开书信,见是李渊的名帖与副启,副启中写道:“当年关中一别,救命之恩刻入五内,一直苦于无以为报。接小婿书信,得知兄台近况,不胜欣喜。谨备白金三千两,为将军寿礼。日后江湖重逢,定当面谢。”秦叔宝脸色一沉:“柴兄,令岳这是小看我了!大丈夫行事岂求回报?”柴嗣昌赔笑道:“秦兄自然不求报,但岳父又怎能做忘恩负义之人?既然带来了,就请收下。”

单雄信也劝道:“叔宝,这银子本非你主动索要,况且路途遥远,也不便让柴兄带回。如今用它了结此事,既能保全五十三家性命,你又分文不取,何必固执?”樊建威更是急道:“叔宝兄别放着现钟不打去买铁,这可是我们五十三家的性命啊!柴兄仗义,你也莫要推辞!”秦叔宝仍在犹豫,单雄信干脆对樊建威道:“建威,叔宝即将奉差启程,这银子你先拿去交官。”王伯当打趣道:“分上钱嘛,柴大哥就虚领了;不过居间费、管家费可不能少。”众人哄笑,秦叔宝只得点头。

谁知秦叔宝又进内室取出三百两银子,对樊建威道:“我想刘刺史必定还会索要火耗、路费等名目的钱,你一并拿这三百两去凑,别累及众人,批捕的事我也不报销了。”樊建威感动道:“这么多银子我一人拿不了,你先收着,我叫唐万仞等人来,也好让他们见识你的豪气。”秦叔宝便将银子暂收,留众人在家饮酒。

正饮间,尤俊达与程咬金前来告辞。原来程咬金虽爽快认下劫银之事,但尤俊达自觉尴尬,加之担心当晚言语漏风遭缉捕,便想尽早离开。贾润甫也想脱干系,假意挽留几句。秦叔宝见状,便设酒饯行,樊建威在座,众人都默契地不提劫银之事。秦叔宝道:“本想留二位多盘桓几日,无奈我后日就要启程,只能就此别过。”临行前,秦母还备了礼物让秦叔宝转交程母。众人喝至大醉,尤俊达、程咬金才与单雄信等人回店,五更时分便先行离去。

次日一早,秦叔宝得知刘刺史只要赔赃,料想自己无事,便前往拜谢来总管并辞行。来总管道:“当年我未能护住你,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且去,看在罗老将军和李玄邃的面上,等你回来我定当重用。你绝非久居人下之人。”秦叔宝叩谢而出,又大摆宴席,宴请北来的朋友,贾润甫、樊建威、唐万仞、连巨真作陪。这三人对柴嗣昌感激不尽——若不是为了秦叔宝,柴嗣昌何苦如此倾力周旋?

秦叔宝又请李玄邃代笔写了三封信:一封托柴嗣昌转交唐公李渊;一封附给尉迟南,答谢罗行台,另备薄礼送与罗家姑丈姑母;还有一封给罗家表弟。席间,众豪杰传杯换盏,谈古论今,比平日更畅快淋漓,直喝到天明仍未散席。

此时,外边传来人马喧闹声,却是五百军士前来参谒。秦叔宝换上戎装到厅上,吩咐只让队什长进见。只见十个队长、五十个什长,身着各色戎装,挤满天井,纷纷叩头。秦叔宝道:“来爷巳时在西门等候,切勿迟误。”众人应诺散去。

单雄信感慨道:“当年说‘求荣不在朱门下’,如今看来,这样的仕途也不错。”秦叔宝笑道:“遇上李、柴二位仁兄,真是因祸得福。”李玄邃接口:“大丈夫前程不可限量。”众人纷纷回寓所取来贺礼,秦叔宝也准备了回赠,彼此却都不肯收受。王伯当道:“叔宝连日忙碌,我们别在这儿打扰了,让他收拾行李,也与老嫂说说话。明日叔宝兄出西门时,会经过我们寓所,就在那儿送别吧。”众人相视一笑,各自散去。

秦叔宝在家中收拾行李,安排家事,让樊建威等人取走赔赃的银子。次日未到巳时,队什长们已全副武装前来迎接。秦叔宝烧了纸钱,拜别母亲和妻子,头戴缠综大帽,身穿红刺绣通袖袍,腰系金闹装带,骑上黄骠马。五十名军士列成整齐的队伍,出得西门,与往日在州中被责打时的青衣小帽形象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出西门到吊桥边,两侧都是列队的行军士兵。市尽头有座迎恩寺,秦叔宝下马入寺,取出花名册点名,又自掏腰包犒赏士兵:队长每人三钱银子,什长二钱,散兵一钱,共花费五六十两。他从中挑选二十名精壮士兵作为家丁随身伺候,另有赏赐。

事毕,先是同袍旗牌前来饯行,敬过三杯酒后作别;接着单雄信等人上前,也敬了三杯酒。秦叔宝歉然道:“本该等诸位启程后我再走,无奈玄邃兄帮我谋的这差事期限紧迫,实在不能耽搁。”又对柴嗣昌道:“柴大哥,刘刺史那边还请多周旋,别让小弟走后,樊建威兄弟还要受累。”柴嗣昌道:“小弟还要为他们取免解执照,兄长不必担心。”秦叔宝又向尉迟兄弟嘱托:“烦向家姑丈致意,因公务在身,不能亲自登门致谢了。”对王伯当及众人感慨:“难得众兄弟相聚,正想多盘桓几日,却又要分别。”对贾润甫、樊建威道:“家中老母,还请多照应。”说罢与众人上马作别,三声锣响,队伍浩荡启程。

秦叔宝离去后,柴嗣昌在齐州办妥赔赃事宜,众人也陆续启程。贾润甫收到厚赠,柴嗣昌前往汾阳,尉迟兄弟、史大奈因有官职在身,不敢耽搁,与张公谨、白显道一同前往幽州。最终,只剩李玄邃、王伯当、单雄信、金国俊、童佩之五位豪杰仍在路上,继续他们的江湖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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