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回 报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从夫
诗曰:
侠士不矜功,仁人岂昧德。置壁感负羁,范金酬少伯。
恩深自合肝胆镂,肯同世俗心悠悠。君不见报德祠宇揭夫起,报德酬恩类如此。
信陵君魏无忌曾因妹夫平原君被秦国围困,靠如姬窃得兵符,率十万大军大破秦将蒙骜,救了赵国。他的门客曾说:“德行有可忘与不可忘之分:别人对我有恩,不可忘;我对别人有恩,不可不忘。”总之,施恩者不可图报,受恩者不可忘恩。
话说王伯当是弃隋的名士,眼空四海,哪里看得上黄伞下的紫衣少年;齐国远、李如珪更是青天白日敢放火杀人,怎会怕那打黄伞的官员?秦叔宝却身入公门,深知分寸,忙赶上前拦住三人:“贤弟们且慢,那黄伞下坐着的少年,便是修寺的施主。”伯当问:“施主而已,为何不能上前?”叔宝道:“并非如此,他是现任官员。你看那两面虎头便牌,便知是官府排场。如今我等四人走上去,见礼与否都不妥当。”伯当点头称是,四人便转走小南道,来到大雄宝殿,见许多匠人正在施工。
叔宝开口询问:“请问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如此齐整?”匠人答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国公李老爷修盖的。”叔宝疑惑:“他留守太原,为何到此做此功德?”匠人解释:“仁寿元年八月十五,李老爷奉圣恩回乡,晚间在寺内暂住,窦夫人分娩了第二位世子。李老爷怕玷污清净地,便发心布施重建。殿上坐的打黄伞的,是他的郡马柴绍,字嗣昌。”叔宝一听,便知这就是当年在临潼山助过一臂之力、晚间到此的唐公李渊。
四人进了东角门便是方丈,见东边新起一座门楼,悬着红牌金字“报德祠”。伯当好奇:“报什么德?”四人进殿,见三间殿宇居中神龛里塑着一尊神道:立身戴荷叶檐粉青毡笠,着皂布海衫罩黄甲,熟皮铤带挂牙牌解刀,脚蹬黄鹿皮战靴。前竖红牌,楷书“恩公琼五生位”,旁边小字“信官李渊沐手奉祀”。原来当年叔宝在临潼山打退假强盗,李渊问姓名时,他不便通名,只说姓秦,李渊仓促间错记为“琼五”,便塑在此处。叔宝暗自感慨:“当年我在潞州何等颠沛,原来是李老爷误记之名折了我的运道。我一布衣,怎受得起勋卫塑像焚香?”
齐国远连六个大字都不认得,问:“这是韦驮天尊?”伯当笑道:“二山门里捧降魔杵的才是韦驮。这是生位,此人还在世,唐公曾受他恩惠,故建此祠。”众人听“在”字,惊诧地看看像又看看叔宝。神龛左右塑着四人:左首二人牵黄骠马,右首二人捧金装锏。伯当附耳问:“兄长往日远行,这般打扮?”叔宝暗摇手:“正是我。仁寿元年与你在潞州相遇时,我与樊建威从长安挂号出来,八月十五唐公回乡遇盗,樊建威撺掇我相助,打退强贼后我策马而走,唐公追赶问名,我只说姓秦,摇手叫他莫赶,不想他错记为琼五,此事不可声张。”伯当笑道:“原来因此折得兄长在潞州受穷。”
正说笑间,月台下的柴嗣昌望见四人英武,命家将暗查。家将跟至祠内,听了对话,忙上月台禀报:“四位老爷中,有太老爷的恩人。”柴嗣昌整衣进祠,深施一礼:“哪位是岳父的救命恩公?”四人答礼,伯当指叔宝:“此兄便是临潼山与李老大人相会的故人,姓秦名琼,当年李大人错记为琼五。郡马若不信,双锏马匹就在山门外。”嗣昌道:“四位豪杰,岂敢相疑,请至方丈。”命铺拜毡,行大礼相拜,各通姓名。齐国远、李如珪如实相告。嗣昌叫人牵马搬行李至僧房,摆酒接风,并修书差人送往太原通报李渊,将四人留在寺内饮酒作乐。
转眼数日过去,新年已至,灯节临近。叔宝与伯当商议:“明日傍晚就是正月十四,进长安需收拾表章礼物,十五一早进礼。”伯当说:“明日早行即可。”次日早晨,叔宝吩咐步卒备马进城。柴嗣昌知他有公务,本想挽留,又怕岳父回书至时叔宝已走,便说:“小生也想回长安看灯,陪恩公一行如何?”叔宝正想借他势头进城,连声称好。嗣昌命手下收拾鞍马,留众将督工修寺,带两名随从,多带银钱,陪叔宝进京。饭后,五人七马、两名步卒、二十余名从者离开永福寺,向长安进发。从到寺至出发不过半月,路上已春意萌动: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远滩,山萌秀色,水弄微澜。
虽只六十里路,因起身迟,到长安时已夕阳西下。叔宝怕城中喧闹不便,见离明德门八里处有“陶家店”,便说:“人多日晚,恐城中难寻大店,在此歇下吧。”众人进店,主人见他们行李仆从排场,知是有势力者,忙笑脸相迎:“列位老爷若不嫌弃,今晚在小店看几盏粗灯接风,明日城中灯市更盛,进去畅观如何?”叔宝正怕朋友们进城惹事,又需赶在十五进礼,便顺水推舟:“既蒙盛情,就依你。”众人开怀痛饮至三更,尽欢而散。
叔宝却未睡,立在庭前。主人收拾家伙,问其衙门,叔宝道:“山东行台来爷标下,奉差送寿礼与杨爷,有一事相求:长安虽来过几遍,但街道衙门日间好认,我需不等天明到明德门,宝店能否借一位识路之人引路?”主人指一老仆:“此为陶容,路径礼貌皆熟。”陶容又荐兄弟陶化同去。叔宝回房取两串皮钱赏二人,打开皮包,按单分做四个毡包,让健步与陶家兄弟拿着,趁众友熟睡,悄然出店,进明德门而去。
越公杨素身为朝廷元辅,深受隋文帝的极度宠信。当年陈国灭亡时,文帝将陈国宫中的百余名妃妾女官赏赐给越公,供他晚年消遣。越公虽然位高权重,但也是个心思深沉的奸雄。一日,西堂的丹桂同时盛开,他设宴邀请幕僚饮酒作乐。席间众人纷纷谄媚讨好,唯独李玄邃直言:“明公您年高位尊,名震天下,所缺的不过是长生不老之法罢了。”越公一听便知他话里有话,暗指自己妻妾众多,恐怕难以长寿,当即回应:“老夫无需什么长生丹药,自有办法安排。”
第二天,越公端坐内院,命人将内外锦屏全部打开,随后传下旨意:“老爷念你们在此侍奉多年,辛苦操劳,怕耽误了你们的青春。如今在后院,你们可自行选择去留。愿意出去择婿婚配的站左边,不愿出去的站右边。”众女子听闻,如同笼中鸟获得自由,纷纷涌了出来。见到越公端坐在院中,越公重复道:“方才的话你们都听明白了?现在各自表明心意站好,我自有安排。”这些女子虽在府中享受荣华,但大多渴望拥有寻常夫妻的生活。上百名女子中,大半跪在了左边。越公转头一看,发现还有两位美人不为所动:一位是捧剑的乐昌公主,陈国君主的妹妹;另一位是执拂的张氏,名出尘,她容貌绝美,聪慧过人,是个充满侠义之气的奇女子。
越公对她们说:“你二人也该表明态度,或左或右,总得有个选择。”两人闻言,走上前跪地。捧剑的乐昌公主默默流泪,一言不发;执拂的张氏却开口说道:“老爷开此恩典,让众姐妹出去择婿,成就终身大事,这是千古难逢的好事。但婢子在府中,衣食住行皆是奢华享受,怎肯出去嫁给贫寒之人,过一辈子平凡日子?古人说‘受恩深处便为家’,何况婢子无家,放眼天下,也没遇到值得托付之人。”越公听后点头称赞,又问乐昌公主为何哭泣。乐昌公主便将自己曾与徐德言婚配,后因战乱破镜分离的往事一一道来(夫妻重逢是后话)。越公听后并未多作感慨,让两位美人起身站到身后,随后吩咐总管打开内宅门,让站在左边的四五十名女子回家自行择偶,她们的衣饰私蓄也都允许带走。众女子纷纷感恩叩拜,含泪离去。经此一事,越公看着众多女子离去,心情畅快,此后对乐昌公主和张氏另眼相看,让她们担任女官,统领左右两班侍女。
时光飞逝,转眼又到上元十五,恰逢越公寿诞,天下文武官员无不备礼上表,到府中庆贺。此时李靖正在长安,得知越公寿辰,立即准备名帖求见,打算献上奇策。他来到越公府前,门吏收了名帖,因越公尚未开门迎客,李靖便走进侧室班房等候。班房里,各地差官将吏忙忙碌碌。西边坐着一位虎背熊腰、气宇轩昂的大汉,李靖仔细一看,上前拱手问道:“兄台是哪里人?”大汉也起身回礼:“小弟是山东人。”李靖又问:“兄台尊姓大名?”大汉答:“小弟姓秦名琼。”李靖惊喜道:“原来是历城的叔宝兄!”秦琼问:“敢问兄长姓名?”李靖答:“小弟是三原李靖。”秦琼道:“原来是药师兄,久仰大名!”两人重新见礼,相谈甚欢,各自说起此行目的。秦琼询问李靖住处,李靖说:“住在府前西明巷第三家。”
两人正聊得投入,忽听府内奏乐,大门打开,一名官吏喊道:“哪位是三原李老爷?有旨请进去相见!”李靖对秦琼说:“弟此刻要进府,不能再陪兄台。但有要事相告,若兄台不嫌弃,务必到我住处详谈。”秦琼点头答应。李靖随官吏进府。越公平日里尊荣无比,文武官员都难得一见,为何独独召见李靖?原来李靖的父亲李受生前与越公同在隋朝为官,李靖算是世交子侄,越公久闻他才华出众,因此愿意见他。官吏带着李靖,不走正门,而是从右手边的通道进入,到西厅院子里通报。
李靖抬头望去,只见越公斜靠在胡床上,头戴七宝如意冠,身披暗龙银裘,手持如意。床后站着十二位头戴翡翠珠冠、身着华丽袍带的女官,身后还有众多姬妾,如同锦屏一般。李靖毫不畏惧,昂首上前作揖道:“如今天下大乱,英雄辈出。您身为朝廷重臣,应当以招揽豪杰为首要之事,不应如此傲慢地接见宾客。”越公听后,收起傲慢之色,起身道歉,与李靖寒暄交谈。李靖对答如流,言辞精妙,越公十分高兴,本想留他做记室,但因初次见面,不便直接开口。此时,执拂的张氏多次看向李靖。李靖身为英雄豪杰,不同于那些轻薄之人,并未因张氏的注视就误以为对方对自己有意,更没有生出调戏之心。临近中午,李靖只得告辞。越公念及世交之情,命张氏送李靖出府。张氏在轩下对官吏说:“主公问那位李公子排行第几,住在哪里,是否即刻离开?”官吏问明情况回禀后,张氏才返回内室。
暂且不提李靖回寓所,再说秦琼押送礼物来到越公府。原来各地藩镇官将派来送礼的官吏,礼物都要交到不同的幕僚处。这些收礼的官员常故意刁难:送礼官员除了表章,还得准备写有个人信息的手本,并送上当地特产。稍有不合心意,就会被百般挑剔,惹来不少麻烦。山东一路的礼物,正好派到李玄邃的记室厅接收。秦琼到来时,李玄邃看到他十分惊喜,急忙下阶迎接。秦琼呈上礼物和表章,李玄邃看过之后,将官方文书收下,私人礼物却一概退回,还留秦琼到后轩饮酒叙旧,询问别后经历。秦琼说起与王伯当一同来长安的事,又说:“只是担心兄长事务繁忙,无法出去相聚。而且我遇见李靖,此人仪表堂堂,才华出众,方才在府门外一见如故。我等下就要去他住处叙谈,还望兄长尽快写好回书和批文。”李玄邃听后,让侍女斟酒,自己在案边挥笔疾书,很快就完成了回书和批文,交给秦琼。临别时,李玄邃托秦琼向王伯当问好,遗憾未能见面。
秦琼告别李玄邃,径直前往西明巷。李靖见他到来,大喜道:“兄台真是重情重义之人!”两人坐下后,李靖问:“兄台今年贵庚?”秦琼答:“二十四岁。”李靖又问:“兄台来长安可有同伴?”秦琼隐瞒了住处还有四位朋友的事,只说:“奉本官之命送礼,只有两名步卒随行,并无他人。兄长为何这么问?”李靖说:“小弟虽然漂泊四海,但对诸子百家、九流异术都有研究,尤其喜爱相面之术。兄台今年印堂管事,眼下却有黑气侵入,恐怕会有灾祸,不得不提醒。不过兄台日后必定成为国家栋梁,凡事还需多加小心。我前日夜观天象,正月十五三更时分,彗星划过,民间恐有刀兵火盗之灾。兄台若有同伴在京,千万不要贪图玩乐去观灯。既然批文已拿到,不如尽快返回山东。”这番话让秦琼心惊肉跳,他惦记着齐国远等人还在下处,担心他们惹出麻烦,赶忙谢别李靖,匆忙返回住处。
再说张氏得知李靖的情况后,心中暗想:“我在越公府中见过不少人,却从未见过如此英俊不凡的少年,此人将来成就必定不在越公之下。听他言语,可知尚未成家。我在此侍奉越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错过此人,再想寻觅这般人物,天下难寻。若他不与我相配,恐怕也难找到合适之人。今晚正好不是我当值,府中又在演戏设宴,我不如私自前往他的寓所相见。”主意已定,她将室中箱笼一一封锁,列好清单,又写了一张禀帖压在案上。为防止街上巡兵阻拦,她还到内室偷取了兵符,随后换上后堂官的服饰,提着灯笼,大摇大摆地走出府门。没走多远,遇到三四个巡兵询问:“您这是要去哪里?”张氏威严道:“我是越府老爷,有要事前往兵马司,你们问这么多作甚?”巡兵赔笑道:“小的就问一句,没别的意思。”说完,敲着锣、打着梆子离开了。
没过多久,张氏来到西明巷口,找到第三家大门楼,上前敲门。主人出来询问:“您找哪位?”张氏问:“三原李公子住在这里吗?”主人答:“进门东边那间房就是。”张氏快步走进院子。此时李靖用过晚膳,正坐在房中灯下翻看龙母所赠之书,忽听敲门声,赶忙开门查看。只见来人头戴乌纱帽,翠眉映衬下容光焕发,身着紫袍,束着软带,新装打扮十分精巧。脸上淡淡的妆容更衬得樱桃小口娇艳动人,她手握兵符,语气恳切。这般模样,宛如一座难以攻破的城池,让人忍不住心生遐想。
张氏走进房间,将兵符放置在桌上,随后与李靖行过礼后坐下。李靖疑惑地问道:“您从何处来,到这里有什么事?”张氏回答:“小弟是越府中的内官,姓张,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李靖追问:“有什么吩咐?”张氏神秘地说:“方才我家主人传我进去,当面嘱咐了许多话,如今暂且不说。先生见识广博、聪慧过人,不妨猜一猜。若能猜中,才见先生是真正的奇男子、大豪杰。”李靖闻言笑道:“这倒稀奇了,怎么还要我猜?”他低头思索片刻,说道:“我日间到府上拜见越公,承蒙他屈尊优待、殷勤款待,莫非是想让我做他的幕僚?”张氏摇头道:“我府中虽公务繁忙,但幕僚有一二十人,都是多才多艺之士,各自胜任其职。莫说我家主人不敢委屈先生大才,即便有此想法,先生也断然不会在杨府做幕僚,请再猜。”
李靖又道:“若不是这个,难道越公想让我去别处做说客,为国家未雨绸缪?”张氏仍摇头:“非也。实不相瞒,越公有一继女,才貌双全,正值及笄之年,越公爱她如掌上明珠。今日见先生英伟不凡,认为天下佳婿无过于先生,故传旨于我,让我做个媒人。”李靖连忙摆手:“这从何说起!我一生四海为家,漂泊如浮萍;况且志向未酬,无暇谈及家事。虽承越公厚谊,但门不当户不对,此事断然不可,烦请兄台代为婉言谢绝。”张氏劝道:“先生何必如此迂腐?我家主人乃朝廷重臣,一言可定人荣辱。若先生赘入豪门,将来富贵不可限量,何必固执拒绝,还请三思。”李靖正色道:“富贵自有天命,姻缘更非旅途中可论及,容以后再说。若再相逼,我即刻起身,浪迹齐楚之地!”张氏也严肃起来:“先生莫要轻视此事,若我回府转述您的意思,万一我家主人震怒,先生即便有双翅也飞不出长安,那时恐有性命之忧!”李靖脸色一变,起身道:“你这官儿好生恼人!我李靖岂是怕事之人?即便他权势滔天,在我眼中也如傀儡一般。此事头可断,我绝不屈从!”
两人在房内争执不下,忽听隔壁有人推门进来,此人一身武卫打扮,问道:“哪位是药师兄?”李靖正气得发愣,随口应道:“小弟便是。”张氏抬头打量来人,忙拱手问道:“尊兄贵姓?”那人答:“我姓张。”张氏脱口而出:“妾亦——”刚说两个字便急忙改口,“小弟亦姓张,若不嫌弃,愿结为兄弟。”那人闻言仔细端详张氏,哈哈大笑道:“与你结为弟兄甚好。”李靖这才问道:“张兄尊字?”那人答:“字仲坚。”李靖上前握住他的手:“莫非是虬髯公?”那人笑道:“正是。我刚住在隔壁,听见你们谈论,知是药师兄,故此过来。方才的话我已听见,这位贤弟并非为兄做媒之人。细观张贤弟的心思,不如我直爽些,说出来为二位做媒如何?”张氏道:“既然张兄识破我的行藏,我也不便隐瞒了。”她走去闩上房门,摘下乌纱帽,脱去官装,说道:“妾乃越府中的女子。因见李爷气宇不凡,愿托终身,不以自荐为耻,故而乘夜前来。”虬髯公闻言大笑称快。李靖惊道:“莫非你就是日间执拂的美人?既然贤卿有此美意,为何不早明言,让我空费许多口舌。”张氏笑道:“郎君眼光不精,若像张兄,早已认出,何须我多言。”虬髯公笑道:“你二人本非等闲之辈,快快拜谢天地,我去取现成酒肴来,权当花烛宴,畅饮三杯如何?”两人欣然对天拜谢。
张氏重新穿好官装,戴上乌纱帽。李靖疑惑:“贤卿为何还要这般装束?”张氏解释:“方才进店时是差官打扮,如今若让人看见我是女子,多有不便。”李靖暗叹:“好一个心思精细的女子!”虬髯公命手下将酒肴移进房来,三人举杯畅饮。酒过三杯,张氏问虬髯公:“大哥何时动身?”虬髯公答:“心事已了,明日就走。”张氏闻言起身道:“李郎陪张哥痛饮,我去个地方,很快就回。”李靖奇道:“还要去哪里?”张氏笑道:“郎君不必猜疑,片刻便知。”说罢点上灯笼出门。李靖满心狐疑,虬髯公却道:“此女行事非同寻常,乃人中龙虎,少时必回。”
两人又交谈片刻,忽闻门外马嘶声,张氏已翩然返回。虬髯公问:“贤妹又往何处去了?”张氏答道:“妾遇李郎,终身有托,并非贪图儿女之情。今夜趁兵符在手,方才到中军厅讨了三匹好马。我们吃完酒,收拾妥当便可上马出发。有兵符在此,城门守卫不敢阻拦,正好借此脚力前往太原,岂不是两全其美?”两人赞叹称奇。喝完酒,三人收拾行装,谢别店主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次日,越公因不见张美人前来伺候,派人查看。手下回禀:“房门封锁,不见人影。”越公猛然醒悟:“我疏忽了,此女必定投奔李靖去了!”命人打开房门,只见室中衣饰细软丝毫未动,清单与一张禀帖留在案上,取来呈上。禀帖写道:
越国府红拂侍儿张出尘,叩首上禀:妾以微薄之姿,得傍权贵,虽不及金屋藏娇,亦可算是府中佳侍,并无不满,何起离意?
妾自幼习得相人之术,暂借慧眼,辨识英雄,正所谓弱草附兰、嫩萝依竹而已,岂敢学张耳之妻轻视夫君?
临行明了,不学小儿女私奔之态。谨禀。
越公看完,心中已然明白。又知李靖也是英雄人物,便告诫手下不许声张,将此事搁置一旁。
第17回 齐国远漫兴立球场 柴郡马挟伴游灯市
诗曰:
玉宇晚苍茫,河星实异钅甚。中天悬玉镜,大地满金光。
人影蹁惊鹤,箫声咽凤凰。百年能底事,作戏且逢场。
常言道“顽耍无益”,但人在年少时尽情玩耍,却往往不懂其中乐趣;长大后为名利奔波忙碌,再难偷得半日清闲;即便功名成就,已是鬓发斑白,再无玩耍兴致,更有甚者未及功成便已身故,终其一生空忙一场。故而“善于逢场作戏”亦是至理,只是需懂得悲欢相倚,不可沉迷忘返。
却说秦叔宝见过李靖后,急忙赶回下处。此时众朋友已用过酒饭,只等他回来结账。见叔宝归来,众人齐声道:“兄长为何不带我们进城?”叔宝笑道:“五更进城能做什么?此刻正好进城游玩。”王伯当问及李玄邃,叔宝道:“所送礼物恰好由玄邃在记室厅接收,但他事务繁忙,未能细谈。他得知兄长在此,托我代为致意。”又对众人道:“我们收拾进城吧。”
于是众豪杰纷纷上马,共七骑、三十余人,辞别陶翁后离店。伯当在马上回头笑道:“秦大哥,丑都让我们这些朋友出尽了。”叔宝疑惑,伯当指了指众人:“我们七人骑马,背后二十余人背负包裹,如今进城若穿城而过,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们迷了路折返。既然要在市井热闹处逛酒肆、喝茶坊,带这么多人成何体统?”叔宝心中却想起李靖的警告,暗想:“李药师的话不可全信,却也不可不信。若进城后有变故,骑马尚可迅速脱身,若依伯当步行,恐有不便。”
伯当与叔宝正为骑马与否争执,李如珪开口道:“二位兄长莫争,依小弟之见,马骑到城门口即可。手下人带进城也无用,就在城外寻处小店安顿行李,给马卸鞍饮水,众人轮流吃饭。柴郡马的两位家将行事稳妥,让他们带毡包拜匣和银钱随我们进城,以供花费。城外手下人黄昏时备好马匹,等候我们出城。”众人称善。
说话间已到城门口,叔宝吩咐两名步卒:“我与诸位不同,有公务在身,回书批文需用托袋随身带好,这可是性命攸关之事。黄昏时我的马要多加条肚带,切记。”说罢,叔宝同众友各带暗器,领两名家将进城。
此时六街三市,无论勋贵黎民,皆遵天子旨意与民同乐,家家结彩、户户铺毡,处处搭建灯棚。众人行至司马门宇文述府前,见扎彩匠正缚灯楼。宇文述有四子,幼子宇文惠及仗着父荫,目不识丁却沉迷享乐,身边尽是帮闲光棍。他将父亲的射圃改为球场,从正月初一至灯节,每日聚众踢“圆情”(类似蹴鞠的游戏)。月台上搭起五彩帐幕,设五彩球门,书“官球台”三字,惠及居中而坐,左右是平康巷请来的名妓金凤舞、彩霞飞。月台东西两侧扎着小牌楼,天下圆情好手两百余人分列左右,射圃内设有多处抛场,其中一处以两根单柱扎起牌楼,牌楼上斗大彩门,无论何种踢法,只要球过彩门,惠及便赐彩缎、银花、银牌,赢者有之,贻笑者亦有之。
叔宝同众友挤到此处,又想起李靖所言,便对伯当道:“凡事以忍耐为先,不到万不得已,莫要与人争执。”王伯当与柴嗣昌点头称是,收敛形迹。唯有齐国远、李如珪野性难驯,仗着力大,推搡众人挤到前排看圆情。李如珪出身富家,尚知圆情玩法,齐国远自幼落草,只知打家劫舍,盯着滚动的球一头雾水,附耳问李如珪:“这圆滚滚的东西叫什么?”李如珪玩笑道:“叫皮包铅,按八卦灾异之数,灌了六十四斤冷铅制成。”齐国远惊叹:“三人之力竟如此大,脚轻轻一抬就能踢那么高,踢过圈儿还有彩头,我能踢动吗?”
二人低声交谈,却被圆情的听见,捧球上前道:“哪位爷想玩?”李如珪拍齐国远肩头:“这位爷想逢场作戏。”圆情近前道:“请老爷过论,小人丢头,伙家张泛伺候。”齐国远慌了神,心想“尽力踢便是”。丢头的伙家施展技艺,一个“悬腿勾子”加“燕衔环出海”,将球送至齐国远腿边。齐国远见球来,眼花缭乱,唯恐踢不动,憋足力气一脚踹去,只听“砰”的一声,球直飞云天,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圆情的见状大惊,强颜欢笑道:“小人不曾得罪老爷,为何取笑,踢丢了我们的本钱?”齐国远本就尴尬,此刻更是恼羞成怒,欲动手撒野。李如珪见状忙上前解围,对圆情道:“你们行走江湖,也该先问清楚‘老爷贵姓何处,所任何职’,今日京都相会,他日便是故人。怪你们不懂情理,才被踢丢了球,我赏你们些银子吧。”说罢从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过去,拉着齐国远道:“走,喝酒去!”二人分开人群往外走,正遇叔宝三人领家将进来,正好言请人让路,人群却纷纷跌倒——原来是齐国远、李如珪硬挤出来。叔宝见状问:“二位贤弟去哪?同我们再进去玩玩。”于是四人又一同挤了进去。
其实这四人中,叔宝、伯当、李如珪都会踢球,叔宝虽武艺高强,踢起圆情却最有章法;王伯当博艺皆精,却推柴嗣昌上前。柴绍笑道:“小弟放肆了,改日再赔罪。”此时伏侍的圆情捧球上前:“哪位相公请用球?”
柴郡马问道:“二位朋友,公子身旁的两位美人可会玩圆情?”圆情的答道:“是公子从平康巷请来的,极善此道,绰号金凤舞、彩霞飞。”柴郡马笑道:“我想与她们同玩,可否通融?”圆情的道:“只需相公破费些银钱搭个场子。”柴郡马道:“缠头之资在所不惜,烦劳二位通禀,今日尽兴玩耍,必有重谢。”圆情的喜道:“原来是个中高手!”便上月台禀告宇文惠及:“江湖上有位豪杰相公,想请二位美人下场玩球。”惠及本就贪图玩乐,吩咐两位美人好好陪客。只见她们身后跟着四个丫环,捧着两轴五彩球具,下月台与柴郡马见礼,各自站定方位,展开五彩球具。惠及也离了座位,到牌楼边观看。座下各处玩球的子弟、把持行头的好手,都围过来看美人踢球。
柴郡马施展平生所学,肩扛球、杂耍般踢动,球如穿梭般从彩门飞过。月台上的家将不断抛下彩缎银花,跟随的人只管往毡包里收。齐国远看得手舞足蹈,大喊:“郡马别停,踢到晚上才痛快!”两位美人更是卖弄本领:
这边翠袖翻飞,那边湘裙摇曳。翠袖轻笼,露出纤纤玉手;湘裙微摆,半显窄窄金莲。这个丢球高低有度,那个传球又稳又准。踢个“明珠上佛头”,脚尖灵巧变换;接来倒膝轻挑,身姿摇曳生姿。球踢到眉心处,众人齐声喝彩。直踢得粉面汗流、罗衫尽湿,兴致稍减才停下歇息。
后人有诗赞道:
美女当场簇绣团,仙风吹下雨婵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湘裙斜曳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鬟蓬松宝髻偏。
踢完后,叔宝取出白银二十两、彩缎四匹,赏赐两位美人;又拿金扇二柄、白银五两,答谢监场的圆情朋友。此时惠及也准备打发美人回院,自己要去街市闲逛。叔宝一行辞别惠及,出了球场,登上蓝桥,只见街坊上灯烛辉煌,如同仙境:
四围玛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寻云母塔,万座水晶宫。
珠缨密密,锦绣重重。影晃乾坤动,光摇世界红。
半空中火树银花绽放,平地上金莲花瓣翻涌。神鳌出海栩栩如生,彩凤腾空翩翩起舞。
更兼天时地利,人人欢颜,儿童跑困。彩楼灯谜道尽风流,画桥谜题难倒众人。碧天灯火照亮四海,花容月色交相辉映。车马往来,笙歌阵阵, truly 彻夜狂欢。管什么铜壶滴漏,太平盛世,元宵佳节,与民同乐。
叔宝吩咐找熟路看灯,众人来到司马门前,只见灯棚已搭建完毕。虽只是一时搭建的芦棚席殿,却用彩缎装点出富贵气象。居中挂一盏麒麟灯,上悬“万兽齐朝”匾额,牌楼对联写着“周作呈祥,贤圣降凡邦有道;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麒麟灯下围绕着各色兽灯:
獬豸灯张牙舞爪,狮子灯睁眼团毛,白泽灯光辉灿烂,青熊灯模样蹊跷,猛虎灯虚张声势,锦豹灯活似咆哮,老鼠灯偷瓜抱蔓,山猴灯上树摘桃,骆驼灯不堪载辇,白象灯俨如隋朝,麋鹿灯衔花朵朵,狡兔灯带草飘飘,走马灯跃马驰骋,斗羊灯随势低高……应有尽有,数不胜数。
灯旁有两位古人骑兽灯:左首梓潼帝君骑白骡灯,下临凡世;右首玉清老子跨青牛灯,西出阳关。
诗曰:
兽灯无数彩光摇,整整齐齐下复高。
麒麟乃是毛虫长,故引千群猛兽朝。
众人看完麒麟灯,过了兵部衙门,跟随叔宝前往越公府。沿途宰臣府门前都搭起过街灯楼,百姓家也设小灯棚,供天子牌位,焚香点烛,亮如白昼。不多时到越公府前,只见灯楼挂一盏凤凰灯,匾额“天朝仪凤”,对联“凤翅展南山天下成欣兆瑞,龙髭扬北海人间尽得沾恩”。凤凰灯下悬各色鸟灯:
仙鹤灯栖于松柏,锦鸡灯毛映云霞,黄鸭灯欲鸣翠柳,孔雀灯回看丹花,野鸭灯口衔荇藻,宾鸿灯足带芦葭,斑鸠灯似落桑柘,白鹭灯隐卧汀沙,鹭鸶灯窥鱼有势,鹞鹰灯扑兔堪夸,鹦鹉灯“骂杀”俗鸟,喜鹊灯占尽鸣鸦,鹣鹣灯缠绵相依,鸳鸯灯似欢喜冤家……品类繁多,难以尽述。
左右两位古人乘鸟灯:左为西池王母乘青鸾瑶池赴宴,右为南极寿星跨白鹤海屋添筹。
诗曰:
鸟灯千万集鳌山,生动浑如试羽还。
因有羽王高位立,纷纷群鸟尽随班。
众人看完越公府的凤凰灯,已是初鼓时分,又奔东长安门而去。齐国远自幼在山林落草,从未到过帝都,今日见上元佳节灯明月灿、锣鼓喧天,欢喜得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摇头晃脑,乱叫乱跳,完全按捺不住。
叔宝提议:“我们进长安门,穿皇城,去看内里的灯。”到了五凤楼前,只见人山人海。楼前设御灯楼,司礼监裴寂、内检点宗庆两位大太监坐在银花交椅上,带五百禁军执红棍把守。这座灯楼非纸绢扎成,而是用海外异香、宫中宝玩堆砌,又称御灯楼。楼上匾额用宝珠穿成“光照天下”四字,玉嵌金镶对联写着“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
御灯景象果然不同凡响。王伯当、柴嗣昌、齐国远、李如珪等人看了御灯楼,东奔西走,时聚时散,或泡茶坊,或饮酒楼,或观戏馆,全然忘了回寓所。叔宝屡次催促出城,众人充耳不闻。
第18回 王婉儿观灯起衅 宇文子贪色亡身
诗曰:
自是英雄胆智奇,捐躯何必为相知?
秦庭欲碎荆卿首,韩市曾横聂政尸。
气断香魂寒粉骨,剑飞霜雪绝妖魑。
为君扫尽不平事,肯学长安轻薄儿?
天下多有无益之事,亦多有不平之事。无益之事不过是游玩戏耍,而不平之事却能令人一时怒起、拔刀相向。要知道,不平之气常常从无益之事中生出,世人见了火冒三丈,听了义愤填膺。这股不平之气人人皆有,但若没有济弱锄强的本事,也只能空自恼怒;若仅凭一身蛮力,非但制不服恶人,反招祸患,算不得英雄的知己知彼之策。真正的英雄,凭一身本领,何惧王孙公子、前呼后拥?便如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般,除暴安良如斩狐击兔,既是对作恶者的惩戒,也是天理循环的必然——所谓“祸淫原是天心,惟向英雄假手”。
且说长安城中,富贵人家的妇人衣食无忧,对外边的景致未必动心,反倒是小户人家,辛苦一年,遇着闲月,见满街灯火、笙歌盈耳,便按捺不住。时人有诗写灯月交辉之盛:
月正圆时灯正新,满城灯月白如银。
团团月下灯千盏,灼灼灯中月一轮。
月下看灯灯富贵,灯前赏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灯光内,尽是观灯玩月人。
此时无论老少男女,皆出门游玩。即便最老成贞节的妇人,也难免心神摇曳,梳妆打扮着走桥步月。张家妹子约李店姨婆,赵氏亲娘邀钱铺妈妈,嘻嘻哈哈间,惹得长安城中的王孙公子、游侠少年在灯市中穿来插去,调笑调情,哪里是真心看灯?却因此引出一段事端。
有个孀居的王老妪,带着十八岁的女儿婉儿,一时兴起也出门看灯。这婉儿生得腰如三春杨柳,脸似二月桃花,冰肌玉骨在灯月下更显娇艳。母女二人留小厮看家,刚出大门,便有一班游荡子弟跟在身后,挤挤攘攘地盯着婉儿。一到大街,人群蜂拥,母女俩身不由己,婉儿惊慌,老妪也手忙脚乱,正懊悔不该出门,却被宇文公子的门下游棍看见,飞报公子。
宇文惠及听闻有美女在前,急忙追上,见婉儿容貌,顿时魂不守舍。见只有老妇相伴,更觉可欺,便挨肩擦背地调戏。婉儿吓得不敢做声,四处躲避,老妪不认得宇文公子,见他举止不堪,忍不住开口责骂。宇文惠及趁机发作:“老妇人这般无礼,竟敢顶撞我?锁她回去!”话音刚落,众家人齐声应和,一阵喧闹将母女掳至府门。老妪与婉儿吓得冷汗直流,如同在云雾雷电中被裹挟而去,浑身麻木。街市上虽有旁观之人,却无人敢惹宇文公子,谁又敢上前阻拦?
到了府门,王老妪被丢在门房,婉儿则被带到书房。宇文惠及跟进房来,家人退下,只剩几个丫环。惠及近前想要亲近,婉儿满心厌恶,抬手便打,又踢又踹。僵持片刻,公子恼羞成怒,命丫环将她打了一顿,关入禁房。此时有人进来密报:“那老妇人在府门外要死要活,如何处置?”公子不耐烦道:“不信有这等撒泼的,待我亲自出去!”
公子出得府门,老妪见他更是哭喊不止,捶胸跌足,索要女儿:“我孀居一生,只生这一个女儿,已许了人家尚未出嫁,母女相依为命。若不还我女儿,我今夜就死在这里!”公子不屑道:“我这门首可死不得许多人!”叫手下将她撵出去。众家人推的推、打的打,将老妪直赶出巷口栅栏门,再不让她靠近。
宇文惠及此时意犹未尽,又带了一二百个狠汉上街闲逛。时已二鼓,正所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宇文公子淫恶贯满盈,合当遭此一劫。
却说秦叔宝一众豪杰四处游玩,见百官下马牌旁围了几百人,喧嚷不止。众人分开人群,见一白发老妇匍匐在地,放声大哭。伯当问旁人道:“这老妇人为何在街上哭?”有人答道:“列位别管这事。这老妇人不懂世道,带未出嫁的女儿看灯,撞见宇文公子,被抢了去!”叔宝问:“哪个宇文公子?”众人答:“兵部尚书宇文述的小儿子,就在射圃踢圆情的那个!”
此时,连叔宝也将李靖的警告抛到了脑后,众人皆是抱打不平之人,一听此言,个个怒发冲冠,问老妇人:“你姓什么?”老妪道:“老身姓王,住在宇文公子府后。”齐国远道:“你且回去。那宇文公子在射圃踢球,我们赢了他几十匹彩缎银花,找到公子,赎你女儿还你!”老妪叩首拜谢,哭着回家去了。
叔宝又问围观者:“公子抢她女儿,当真有此事?”众人道:“何止今日!十二日就开始抢了!长安风俗,元宵赏灯时百姓家妇女出门,公子见漂亮的就抢回家。有会奉承的,次日让父母丈夫进府讨赏,给些银钱便罢;若冲撞了公子,打死了丢在夹墙里,无人敢过问!十三、十四又抢了几个,今晚轮到这老妇人的女儿!”
起初叔宝还想拿彩缎银花赎人,听了这些话,众人皆动了打人的念头,逢人便问宇文公子的行踪。有人劝道:“列位是外乡来的,与本地不同,若遇公子言语不合,他性子暴躁,恐要吃亏!”叔宝假意道:“不知他什么排场?问清楚了好回避。”众人道:“宇文公子有私宅养着亡命之徒,这般天气还赤身裸体,每人一条齐眉短棍,一二百人前边开路,后边有家将持刀枪摆社火,公子骑马,前有青衣大帽的随从举纱灯香炉开道。长安勋卫府的家将扮社火,遇见公子得好好表演,否则一顿棍打散!”
叔宝谢过众人,带大家到西长安门外御道寻宇文公子。三更时分,月明如昼,正找间,见公子队伍果然来了:几百条短棍如狼牙般森然,公子穿礼服骑马,后边簇拥着家丁。正所谓“不是冤家不对头”,众人躲在街旁正等他来,待队伍近前,有人上前报道:“夏国公窦爷府家将有社火参拜!”公子问:“什么故事?”答:“虎牢关三战吕布!”舞罢,公子称好,众人讨赏。
刚打发这伙人走,叔宝等人已抓扎停当,高声喊道:“还有社火!”五个豪杰挤过人群道:“我们是五马破曹!”公子也算识货,却没看出这伙人并非寻常舞乐,只见秦叔宝舞两根金装锏,王伯当持两口宝剑,柴嗣昌握一口长剑,齐国远抡两柄金锤,李如珪挥一条竹节钢鞭。鞭锏相击,叮当之声如火星爆溅,众人只管狠命舞动。街道虽宽,却施展不开,沉重的兵器舞得寒光逼人,两边百姓站不住,纷纷挤到两头。
齐国远暗想:“此时打死他不难,只是人群阻拦难脱身,除非放火烧灯棚,百姓救火时方可趁机动手!”念头一起,他纵身跃上屋顶。公子以为是社火的新奇招式,却不知他要放火。秦叔宝见灯棚起火,知道事已至此,再难收场,一个虎跳跃至马前,举锏朝公子头上狠命砸下!公子坐在马上仰着身子,毫无防备,叔宝六十四斤的金装锏砸在头上,连人带马被打得矮了半截,公子一头栽落马下。
手下家将见状惊呼:“不好!公子被打死了!”各举枪刀棍棒朝叔宝砸来。叔宝轮动双锏招架,齐国远从灯棚上跃下,挥动金锤加入混战。众豪杰个个心头火起,如猛兽般横冲直撞,打得众人前奔后涌、东倒西歪。风流才子们冠帽掉落、蓬头乱蹿,美貌女子们罗袜褪落、赤脚狂奔,一时间尸骸堆积、血水满地,当真是威势踏翻白玉殿,喊声震动紫金城!
众豪杰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朝着大街尽头的明德门狂奔。此时已过三更,城门外那二十余名随从早在黄昏时吃过晚饭,给马匹喂足草料、备好鞍辔,在宽阔的街道口等候主人。他们分成两班,一半人看守马匹,一半人进城看灯,定时轮换。
三更时分,轮到另一拨人进城观灯,却见黎民百姓蓬头赤脚、衣衫不整,满面汗水、浑身伤痕,哭喊着“快走”“快跑”。几个随从顿感不妙,慌忙奔出城报道:“兄弟们,怕是老爷们在城里闯了大祸,打死了什么宇文公子!你们留几个看马,其余有力气的跟我去拦住城门,别让守门官关了门!要是城门关上,主人就出不来了!”众人应声,十多个大汉冲到城门口,故意有人嚷着要进城,有人吵着要出城,互相扭打起来,将守门军士推倒在地,乱作一团。
此时,巡街的金吾将军与京兆府尹得知宇文公子被打死,担心凶手逃脱,飞马传令关闭城门。但城门已被豪杰们的随从搅得无法关闭,恰在此时,众豪杰拼杀到城门口,见城门未关,顿觉生路在望,齐声招呼着夺门而出。随从们在月光下望见主人,蜂拥跟上。众人冲到路旁,飞身上马,扬鞭疾驰,恰似触碎青丝网的锦鲤、冲破漫天网的雄鹰,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七骑马带着二十余人,直奔潼关方向,途经永福寺时,柴郡马想留秦叔宝等候唐公李渊的回书。叔宝担心被人追踪,嘱咐寺中速速拆毁报德祠,将祠内那两根泥塑金装锏藏好,以免暴露行踪。众人举手作别,策马如飞而去。
临近少华山时,叔宝在马上对王伯当说:“来年九月二十三日,是家母六十大寿,贤弟可来家中一聚?”伯当指着齐国远、李如珪道:“我等自然都会前往。”叔宝也不进山,与众人挥手告别,径自回齐州去了。
再说长安城门在豪杰离去后终于关闭,正所谓“贼去关门”,此时的街坊早已尸山血海,黎民百姓的房屋被烧毁无数。宇文述府中,因天子赐灯,正摆着御宴,大堂上烛火高烧,阶下丝竹齐鸣,一门权贵正享受天子恩宠。酒过三巡,府门外忽然人声鼎沸,无数人拥进来喊着“祸事了”。宇文述慌忙离席来到滴水檐下,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几个家将上前禀道:“小爷在西长安门外看灯时,遇响马以舞社火为名,伤了性命!”
宇文述素来最溺爱这个小儿子,闻言如五内俱裂,嘶声问道:“我儿与响马何仇,竟遭此毒手?”家将们不敢提及公子强抢民女的恶行,纷纷用谎言遮掩:“小爷酒后与王氏女子戏耍,那老妇向响马哭诉,响马便行凶打死了小爷。”宇文述又问:“那老妇与女子现在何处?”家将答:“老妇不知去向,女子还在府中。”
宇文述大怒:“快把这贱人拖出仪门,乱棒打死!”又命家将们持刀斧前往老妇家中,将其家属全部杀戮,房屋拆毁焚烧。众人领命,将婉儿拖出打死,抛进夹墙,又将王老妪一家斩尽杀绝。可怜婉儿空有倾城之色,却成了亡家祸胎。
宇文述仍恨意难消,传召府中擅长绘画的人,让参与混战的家将描述打死公子的强人容貌衣着,要画影图形,差人捉拿。家将们先禀道:“此人身高丈余,二十多岁,穿青素衣服,使双锏。”一提到“双锏”,旁边一名宇文述的家丁、东宫护卫头目突然跪下道:“老爷,若说使双锏的人,便好查了!小的当年仁寿元年奉您之命,在楂树岗截杀李爷时,曾撞见此人,还吃了他的亏,未能得手!”
宇文述咬牙道:“如此,定是李渊记恨我当年欲害他,故派此人来报仇!”此时宇文述的三个儿子都在面前,长子化及忙道:“此事不必多言,明日直接上本参奏李渊,让他偿命!”三子智及也大骂李渊,要为弟报仇。唯有次子宇文士及平日知理,劝道:“此事未必如此。天下面庞相似的人多,会使双锏的也不少。若李渊要报仇,何必等到今日?况且强人未抓获,又无真凭实据,当年楂树岗之事更是不便明言,还是从长计议,慢慢查访吧。”
宇文述听了,也拿不准是否是唐公的人,次日只得向朝廷奏报,称有不明身份之人打死其子,烧毁民房、杀伤百姓,请求速速缉捕凶手。
第19回 恣蒸淫赐盒结同心 逞弑逆扶王升御座
诗曰:
荣华富贵马头尘,怪是痴儿苦认真。
情染红颜忘却父,心膻黄屋不知亲。
仙都梦逐湘云冷,仁寿冤成鬼火磷。
一十三年瞬息事,顿教遗笑历千春。
世人皆知酒色财气是祸根:好酒者被笑作酒徒,贪财者被斥为贪夫,唯有沉迷美色与争强斗狠之人,常被误作风流节侠,却不知其中暗藏祸端。如秦叔宝一时义愤打死宇文惠及,虽称英雄壮举,却连累婉儿一家无辜遭戮;若当时未能杀出都城,更将危及自身,若身死异乡,妻儿老母又将何所依托?这“气”争来又有何益?至于女色,多少人因一时心动不顾名分,最终惹祸上身,甚至陷入骑虎难下之局,做出悖逆之事,遗臭千年,终不免国破身亡——皆因一念之差。
且不说叔宝归家后事,单表太子杨广。他谋得东宫之位、逼走李渊后,唯一忌惮的便是母亲独孤皇后。不料他被册立为太子后,皇后随即病逝,杨广再也按捺不住平日伪装的“不喜奢侈、不近女色”之态。隋文帝也因皇后去世无人约束,宠幸宣华夫人陈氏、容华夫人蔡氏,渐渐将朝政丢给太子,杨广因此更加肆意妄为。
仁寿四年,文帝已过六旬,难敌美色消磨,虽享床笫之欢,却损耗精神,勉强支撑至四月便一病不起。因文帝命杨素营建仁寿宫,此时便在仁寿宫养病,至七月病势加重。尚书左仆射杨素、礼部尚书柳述(驸马)、黄门侍郎元岩三人在阁中值守,太子杨广则宿于大宝寝宫,常入宫问候父皇病情。
一日清晨,杨广入宫时,正见宣华夫人在调配汤药。太子忙上前下拜,夫人回避不及,只得答礼。拜罢,夫人将药奉与文帝,杨广在旁偷眼细看:宣华夫人举止风流,肌若玉琢,色胜花妖,莺声婉转,行如弱柳,加之金枝玉叶的气质,令太子早已魂不守舍,只是碍于父皇在场,未敢放肆。
又一日,杨广入宫问疾,远远望见一丽人独自缓步而来,竟是陈夫人因要更衣出宫,未带宫女。太子心中暗喜,吩咐随从“且莫随来”,自己尾随至更衣处。陈夫人见状惊问:“太子至此何为?”太子笑道:“也来更衣。”夫人察觉其轻薄,转身欲走,却被太子一把扯住:“夫人可知,我每日在御榻前与你相对,虽近在咫尺,却如隔万水千山。今日天赐良机,望夫人遂我平生之愿。”夫人正色道:“太子岂不闻‘名分攸关’?我既侍奉圣上,便不可越矩!”太子笑道:“夫人何必如此古板?人生行乐而已,何况父皇病势沉重,今日若不肯周全,明日怕再无机会了!”说罢,竟强行亲近。夫人体弱力薄,挣扎不得,正慌乱间,忽听宫中传呼:“圣上宣陈夫人!”太子无奈松手,笑道:“不勉强夫人,后会有期。”
陈夫人脱身时已衣衫破损、神色惊惶,匆忙整理后入宫。因走得急,头上金钗被帘钩勾落,“当”的一声掉在金盆上,惊醒了朦胧中的文帝。文帝见夫人神色慌张,追问缘由,夫人低头拾钗,支吾不答。文帝见她双颊泛红、喘息不定、鬓发散乱,心中生疑,厉声呵道:“如实招来,否则赐死!”夫人惊恐跪下,颤声道:“太子无礼!”
文帝听罢,怒火攻心,以手击榻大骂:“逆子何足托付大事?独孤皇后误我!误我!”随即命人宣柳述、元岩进宫。太子本就担心事情败露,在宫门窃听时得知文帝宣召柳、元二人却不宣杨素,心知不妙,急忙找到张衡、宇文述等心腹商议。众人正焦虑间,杨素慌张来报:“圣上命柳、元二人速速拟诏,召回前日废掉的太子杨勇,一旦诏书用宝送往长安,我等皆性命难保!”
张衡低声道:“如今只有一计——不是太子登基,便是圣上‘龙御归天’。”杨素点头,附耳与众人商议:“当务之急,先命宇文述假传圣旨,称柳述、元岩趁圣上病重妄图拥戴废太子,将其下狱;再命郭衍率东宫兵丁替换宿卫,把守宫门,严禁内外人等出入泄密;另遣杨约前往长安,除掉废太子杨勇,绝了众人念想。”张衡却犹豫:“我乃书生,恐难担此重任,还是杨仆射亲自出手稳妥。”太子道:“张庶子不必推辞,祸福与共。”
当下,宇文述率旗校在路上截住柳述、元岩,将其绑赴大理寺;郭衍已换东宫士卒把守各处宫门;杨素则命张衡带二十余名内监闯入寝宫,对文帝身边内侍道:“东宫爷有旨:你们连日辛苦,着我等替换值守,榻前自有内侍侍奉,尔等暂且退下休息。”一众宫人早就盼着偷闲,闻言一哄而散,唯有陈夫人、蔡夫人坚守榻前。张衡冷冷道:“二位夫人请暂且回避。”陈夫人道:“圣上若传唤——”张衡不耐道:“有我在此,夫人且退至阁中!”两位夫人含泪退下,差宫娥在门外打听消息。
不到一个时辰,张衡从容走出寝宫,对宫人说道:“这些傻妮子,皇上已然驾崩,还围在这里不通报太子!”又吩咐各殿阁嫔妃不得哭泣,需等禀明太子后再举哀发丧。众嫔妃面面相觑,唯有陈夫人心中惊疑:“这分明是太子怕皇上治罪,才先下手为强!但这祸端因我而起,他连父亲都忍心加害,岂会放过我?与其遭他毒手,不如以死谢罪——皇上为我遭难,我为皇上殉情,也算因果相报。”只是一时难以决断,内心如乱麻纠缠。
这头太子与杨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正盼着消息,张衡匆匆来报:“恭喜殿下,大事已成!只是您那位心上人,恐怕要为皇上殉节了。”太子闻言,喜色骤消,忙将前日与杨素密定的旨意递过去:“这些琐事就劳烦仆射与庶子料理,我自有要事处置。”杨素接旨后即刻传令:命伊州刺史杨约在长安办妥差事,不必来仁寿宫复命,直接署理京兆尹之职,弹压京畿;梁公萧矩(萧妃之弟)提督京师十门;郭衍署左领卫大将军,统领京营兵马;宇文述升左领卫大将军,掌管行宫宿卫及护从车驾;驸马宇文士及管辖京都宫省各门;将作左郎宇文恺总理梓宫相关事宜;大府少卿何稠督建山陵;黄门侍郎裴矩、内侍郎虞世基典掌丧礼;张衡充任礼部尚书,主持即位仪典。
众人忙作一团之际,太子因张衡之言心急如焚,命左右取来黄金小盒,暗中放入一物,用纸条紧紧封好,又在盒口以御笔签下花押,派内侍赐给陈夫人,嘱其“亲手开启”。内侍领命至后宫,只见夫人自被张衡逼退,得知文帝驾崩后忧疑交加,整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
内侍捧金盒行礼道:“新皇爷赐娘娘一物,藏于盒内,命奴婢亲送,请娘娘开视。”说罢将金盒置于桌上。夫人见状疑惧顿生,不敢开封,问道:“盒中莫非是毒酒?”内侍推诿:“此乃皇爷亲手封装,奴婢不知详情,娘娘开看便知。”夫人见其推脱,更认定是毒药,顿时心酸泪涌,大哭道:“自陈国灭亡被俘,我已认命老死宫中,幸得先帝宠幸,以为是今生之福,谁知红颜薄命,反招大祸!倒不如沦落在长门冷宫,尚可保全性命……先帝厚恩未报,今日若死于非命,也算心甘情愿。早上之事,我不过回避而已,并未冒犯太子,为何竟要赐死?”言罢又哭。众宫人皆以为盒中是毒药,也随之痛哭。
内侍见众人哭作一团,担心生变,催促道:“娘娘哭也无用,快开盒吧,奴婢好回去复旨。”夫人被逼无奈,咬牙叹道:“不想今日竟死于非命!”拭泪扯去黄封,轻轻揭开盒盖——哪里是什么毒药,竟是几枚五彩丝线编成的同心结!众宫人见状转悲为喜:“娘娘大喜,免死了!”夫人见非毒饵,虽松了口气,又知太子仍对自己存心,不禁怏怏不乐,既不拿取结子,也不谢恩,转身坐于床上,低头沉吟。
内侍催促:“皇爷久等,奴婢要复命了,娘娘快谢恩收下吧!”夫人沉默不语,众宫人劝道:“娘娘糊涂!早上因一时倔强触怒皇爷,如今他不怪罪,反赐同心结,已是万幸,为何还这等模样?若再惹恼皇爷,怕是又要哭了!快谢恩吧!”夫人无奈,叹道:“宫中羞辱,看来是躲不过了。”强撑起身取过结子,对着金盒拜了几拜,又坐回床上。内侍捧着空盒回旨不提。
陈夫人虽收下结子,却整日郁郁寡欢,坐了片刻便和衣睡去。众宫人不敢多劝,又怕太子驾临,便悄悄在宫中收拾:金鼎内焚起龙涎香,宝阁中张挂翠帘珠帘。不多时暮色西沉,明月升空,只见太子私带几名宫人,提着素纱灯笼,悄然来见夫人。宫人见状,慌忙跑到床边唤醒夫人:“皇上来了,快去迎接!”
夫人心中懊恼,昏昏沉沉间被宫人连扶带拽拉到殿外。望见太子立在阶上,她又羞又恼,却已无路可退,只得伏身在地,轻声呼道:“万岁。”太子急忙伸手搀扶。是夜,太子便宿在夫人阁中。
七月丁未日,文帝驾崩;至甲寅日,丧仪诸事初定。次日,杨素辅佐太子身着丧服,在梓宫前举哀发丧。群臣皆穿丧服,按班次入殿哭临。随后太子换吉服,拜告天地祖宗,再换冕旒朝服即位;群臣也换朝服入朝庆贺。
当太子即将登上御座时,不知是喜极、慌极,还是心中有愧,走到座前忽然神情惶惑、手足无措。御座又高,他刚抬起脚要迈上台阶,阶下仪卫突然静鞭三响,他心虚之下猛然一惊,脚下不稳,几乎跌倒。众宫人急忙搀扶,正要扶他上座,仿佛天地有灵、鬼神震怒,太子刚踏上台阶,竟又踉跄着踩空,再次险些摔倒。
杨素在殿前见状,唯恐失了体统,虽年事已高,毕竟武将出身,分开左右侍从,双手轻轻将太子扶上御座,随即退下殿来,率领百官行山呼大礼。正所谓:
莫言人事宜奸诡,毕竟天心压不仁。
总有十年天子分,也应三被鬼神嗔。
隋炀帝在龙座上坐了许久,心神才渐渐安定。见百官朝拜无异,愈发心安,遂传旨:一面差官往各王府、州镇报丧,一面遣使颁布即位诏书,昭告天下,改明年为大业元年,晋升一众“从龙功臣”,在朝文武皆进爵级,犒赏边镇军士,优待天下老者,赐以粟帛。杨素、宇文述、张衡等人的升赏自不必说,又追封废太子杨勇为房陵王,企图掩饰自己加害兄长的恶行。
此时行宫有杨素等心腹辅佐,长安有杨约等人镇抚,所幸暂无变故。然而,人生伦常中君父与兄弟最为重要,隋炀帝弑父杀兄、篡夺大位,已然失了根本,即便他早起临朝、勤于政务,也不过是徒劳维系枝叶。更何况他后来荒淫无道,又怎能避免天怒人怨、国破家亡的结局?
第20回 皇后假宫娥贪欢 博宠权臣说鬼话阴报身亡
诗曰:
香径靡芜满,苏台鹿麇游。清歌妙舞木兰舟,寂寞有寒流。
红粉今何在?朱颜不可留。空存明月照芳洲,聚散水中鸥。
(调寄“巫山一段云”)
人生如电光石火般短暂,而青春年少的时光尤为易逝。就算活到七十岁,真正拥有红颜青丝的岁月又能有多久?昔日齐东昏侯为宠妃打造的步步金莲,陈后主谱写的《玉树后庭花》,最终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些权倾朝野的奸雄,即便声势滔天,一旦身死,也瞬间化为乌有,这与红颜易逝的命运又有何不同?
隋炀帝登基后,退朝便直奔宣华宫,与陈夫人亲密相伴、尽情玩乐,足足半月不曾离开。从前在东宫时,他与萧皇后朝夕不离、恩爱有加;如今登上皇位,却再未宠幸过她。萧皇后起初以为他因守丧独居别宫,后来得知他夜夜在宣华宫,不禁怒火中烧:“刚做皇帝就如此放纵,日后还不知会荒唐成什么样!”
这天,隋炀帝退朝回宫,萧皇后一把拉住他质问:“好个皇帝!才登基几天,就背弃发妻,与父妃不清不楚!再做几年,天下女子岂不是都要被你……”隋炀帝敷衍道:“不过一时兴起,皇后何必动怒?”萧皇后厉声道:“我不管是不是一时!立刻将她罚入冷宫,永不得相见!否则我就下懿旨,把你的丑事昭告百官!”隋炀帝慌了神:“皇后莫急,容我慢慢处置。”萧皇后不依不饶:“有什么好处置的?若舍不得她,我就叫宫人去羞辱她,看她还能不能待下去!”
隋炀帝本就忌惮萧皇后,见她动怒,连忙起身安抚:“皇后莫要再说,我这就去与她说明,让她自行了断,随后回宫向你赔罪。”萧皇后冷笑道:“说不说由你,回不回也由你,我自有办法。”
这番对话早被宫人传到宣华夫人耳中,她悲泣不已。忽见宫奴通报“皇上驾到”,只得含泪低头迎接。隋炀帝见她满脸泪痕、神色哀伤,忙道:“方才我与皇后争吵,想必你已听说,但我自有打算,绝不会让她为难你。”宣华夫人哽咽道:“我出身低微,先侍奉先帝,如今又……自知罪孽深重。求陛下依皇后懿旨,将我贬入冷宫,才是万全之策。”
隋炀帝叹息道:“情之所至,生死不改。我与夫人虽相处不久,情谊却比海还深。就算做寻常夫妻,我也甘之如饴,怎舍得抛弃你?难道夫人反倒忍心舍我而去?”宣华夫人抱住他痛哭:“我并非狠心,只是若继续纠缠,不仅坏了陛下名声,更怕重蹈先帝时尉迟氏的覆辙。若皇后哪天发怒,我必死无葬身之地!陛下为何不为我早做打算,免得日后后悔?”
隋炀帝怅然道:“听夫人这番话,看似怪我情浅,实则是体谅我啊。”随即吩咐掌朝太监,将仙都宫院打扫干净,安排宣华夫人迁居,一应开销照旧。两人难舍难分,说了又说、道了又道,最终在宣华夫人的再三坚持下,隋炀帝才无奈离去。
自宣华夫人离开后,隋炀帝整日失魂落魄,茶饭不思,眼中、梦里全是她的影子。萧皇后见他如此痴迷,料想阻拦无用,便主动说道:“我劝陛下送走宣华,本是为了夫妻和睦,不想反倒让陛下误会我善妒。不如将她召回,既能宽慰陛下,我也能分担陛下的忧愁,岂不是两全其美?”
隋炀帝大喜:“若真如此,皇后的贤德可千古流芳!只怕是玩笑话吧?”萧皇后郑重道:“我怎敢戏弄陛下?”隋炀帝迫不及待,立刻派中官去传召宣华夫人。
此时的宣华夫人已无心争宠,每日清闲度日。接到旨意后,她婉拒道:“我蒙陛下恩典出宫,如落花流水,哪有回头的道理?请代为谢过皇上。”中官急道:“皇上急召娘娘,奴婢怎敢空手回旨?”宣华夫人沉思片刻,取来鸾笺,写下一首《长相思》:
红已稀,绿已稀,多谢春风着地吹,残花难上枝。
得宠疑,失宠疑,想像为欢能几时,怕添新别离。
隋炀帝看后笑道:“她是怕我再次负她。如今我已与皇后说清,怎会再让她伤心?”随即依韵和了一首:
雨不稀,露不稀,顾化春风日夕吹,种成千岁枝。
恩何疑,爱何疑,一日为欢十二时,谁能生死离?
宣华夫人收到和词,见隋炀帝情意恳切,不便再推辞,只得重新梳妆打扮,乘车入宫。隋炀帝欣喜若狂,拉着她一同去见萧皇后。萧皇后虽满心不悦,却深知丈夫脾性,只能强颜欢笑,设宴庆贺。
此后,隋炀帝与宣华夫人愈发亲密。可惜好景不长,不到半年,宣华夫人便因病离世。隋炀帝悲痛不已,厚葬了她,整日愁眉不展。萧皇后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悲伤无用。不如在后宫另选佳人,也好宽慰陛下。”隋炀帝摇头:“宫中女子庸庸碌碌,哪有能比得上宣华的?”
萧皇后提议:“宣华不也是从后宫选出的?陛下不妨下诏选秀,说不定能找到更出色的。”隋炀帝却担心:“只怕大臣们会进谏阻拦。”萧皇后献计:“直言敢谏的大臣不多,主要是杨素难缠。明日陛下可召他入苑赏兰,试探他的态度,再做决定。”隋炀帝点头称善。
次日,隋炀帝驾临御苑,只见盆中蕙兰高低错落、竞相绽放,清幽香气弥漫庭院,几株垂柳的倒影在清池中摇曳。
隋炀帝连忙派两名内侍去宣召杨素入御苑。却说这杨素自拥立炀帝登基后,自恃功高,朝政兵权尽在掌握。这天他正与歌姬舞女寻欢作乐,听闻有旨宣召,便乘着凉轿径直入了御苑。行至太液池边,炀帝远远望见,按规矩免了他的朝礼,赐座相迎。杨素也不谦让,只是一拜便坐下了。
炀帝开口道:“许久未见爱卿,朕心中甚是挂念。今日见幽兰在盆中盛放,新柳在池边摇曳,香风拂面,游鱼可数,故召爱卿同赏美景、共垂钓乐。”杨素却正色道:“臣闻沉湎田猎便会荒废政务,贪恋逸乐则会丧失天下。昔年鲁隐公到棠地观鱼,《春秋》都加以讥讽;而舜吟唱《南风》之诗,却被万世传颂。陛下新登大位,年富力强,当以虞舜为楷模,不应效仿鲁隐公的过失。”
炀帝微微一笑,话锋一转:“朕听闻姜太公在磻溪垂钓,一钓便兴起周朝八百年基业,爱卿之功,与他又有何异?”杨素大喜,忙道:“陛下既将臣比作太公,臣定当以太公之忠报陛下之恩。”君臣相视而笑,气氛看似融洽。炀帝随即命近侍将坐席移至池边,二人手持钓竿,在清流中垂钓,随波逐影。
炀帝提议:“朕与爱卿同钓,先钓到鱼者为胜,迟者罚一大杯酒,如何?”杨素颔首称善。不多时,炀帝手腕轻提,钓起一尾三寸长的小金鱼,不禁喜道:“朕钓到一尾了,爱卿可记一杯罚酒。”杨素此时正专注投竿,唯恐惊了鱼,只点点头。待他扯起钓竿,却是空钩,众人见状,掩口偷笑。杨素面上虽挂着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怒意,朗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待老臣施展钓鳌之手,钓一尾金色鲤鱼,为陛下祝万年之寿!”
炀帝见杨素口出狂言,全无君臣之礼,心中不悦,放下钓竿,借口净手,起身拂袖进入后宫,满脸怒气。萧皇后见状忙问:“陛下与杨素钓鱼,为何怒气冲冲回宫?”炀帝怒道:“可恨这老贼骄横无礼,在朕面前放肆至极!朕真想叫几个宫人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萧皇后急忙阻拦:“使不得!杨素乃先朝老臣,又于陛下有拥立之功,今日宣他赴宴却无故杀他,百官必不服。何况他手握兵权,若逼急了起兵作乱,社稷危矣!陛下即便要除他,也需从长计议,岂可操之过急?”炀帝听了,方冷静下来:“御妻所言极是。”换了身衣服,又回到太液池边。
此时杨素坐在垂柳下,风神俊朗,相貌魁梧,几缕银白胡须随微风飘起,竟隐隐有帝王之相。炀帝见了,心中暗生妒忌,强颜欢笑道:“爱卿这一阵,钓得几条鱼了?”杨素淡淡道:“能化龙的鱼,能有几条?”话音未落,手一扯竿,竟钓起一尾一尺三寸长的金色鲤鱼。他将钓竿一丢,笑道:“有志者事竟成,陛下看老臣如何?”炀帝强笑道:“有爱卿在此,朕复何忧?”随即命人摆宴,君臣入席。
正饮间,内相来奏:“朝门外有洛水渔人捕得一尾金鳞赭尾大鲤鱼,生得奇异,不敢私卖,愿献于陛下。”炀帝命人呈进,只见那鱼长五尺,鳞片金光闪耀,与日光相辉。炀帝大喜,欲放入池中。杨素却道:“此鱼神气非凡,恐非池中之物,不如杀了,以免日后生祸。”炀帝笑道:“若真是能成龙的鱼,即便想杀也杀不得。”问左右此鱼可有名字,答曰无。炀帝取朱笔在鱼额上题“解生”二字为记号,放入池中,厚赏渔人。
酒过三巡,宫人歌舞助兴,炀帝正欲开口试探杨素关于选秀之事,却见左右将钓起的三尾鱼切成细脍,做成鲜汤捧上。炀帝命近侍满斟一大杯酒,递与杨素:“适才钓鱼有约,朕侥幸先得,爱卿当饮此杯,莫负这嘉鱼之美。”杨素一饮而尽,也叫近臣斟酒回敬炀帝:“老臣得鱼虽迟,却是一尾金色鲤鱼,陛下也该饮一杯,赏臣之功。”炀帝干了,又道:“朕钓得两尾,爱卿还该补一杯。”
此时杨素已有七八分醉意,抗声道:“陛下虽钓得两尾,却不如臣这一尾大。陛下若以数量罚臣,臣便以大小敬陛下,恕难从命!”左右送酒至杨素面前,他挥手推拒,不料失手将金杯打翻在桌上,酒液溅在他暗蟒袍上,顿时勃然大怒:“这些蠢材如此无礼,竟敢在天子面前侮慢大臣!朝廷法度何在?”喝令:“拖下去打!”炀帝本因宫人失酒心生不满,见杨素如此跋扈,竟不敢阻拦,默然不语。众宫人无奈,将泼酒的宫人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杨素这才转身对炀帝道:“这些宦官宫妾最是可恶,古来帝王稍有姑息,便会被他们坏事。今日若非老臣严惩,日后他们更要放肆了。”炀帝强忍怒气,假笑道:“爱卿既能外治天下,又能内清宫禁,真是朕的功臣,再饮一杯以表酬劳。”杨素又喝了几杯,酩酊大醉,方才起身谢宴,由两个太监搀扶而出。
行至殿外将出苑门时,忽然一阵阴风扑面,杨素顿感毛骨悚然。抬头竟见宣华夫人走近,喊道:“杨仆射,当年晋王谋夺东宫,有你便有我,有我便有你!”杨素此时竟忘了宣华已死,喃喃道:“那都是过往之事,夫人何必再提?”宣华道:“如今皇爷差我来,要与你当面对质!”话音未落,只见隋文帝头戴龙冠、身穿丧服,手持金钺斧,坐在逍遥车上拦住去路,骂道:“你这弑君老贼,还敢强辩!”说罢举斧劈来。杨素躲避不及,跌倒在地,口鼻鲜血迸流。近侍慌忙禀报炀帝,炀帝暗自欢喜,命卫士将杨素扶回家中。
杨素到家后稍稍苏醒,对儿子杨玄感道:“吾儿,谋位之事败露了,速速准备后事吧。”未到半夜,便气绝身亡。正所谓:天道有循环,奸雄鲜终始。他既跋扈而生,难免无常而死。
炀帝听闻杨素已死,大喜道:“老贼已死,朕再无顾忌!”随即宣召许廷辅等十名心腹太监,吩咐道:“你们分头前往天下各州郡,务必精选十五至二十岁的绝色美女,不论出身,只要容貌出众,便陆续送入京中。选得好有赏,选不出则罚,不得懈怠生事。”许廷辅等人领旨后,在京城大张皇榜,四处搜罗,闹得京城沸沸扬扬。
一日,炀帝与萧后商议:“朕想古来帝王都有离宫别馆以供行乐,如今朕坐拥天下富强,若不及时行乐,岂不让江山笑我?洛阳乃天下中心,不如改为东京,建造一所显仁宫,既可朝会四方,又能逍遥游乐。”随即宣召宇文恺、封德彝两名佞臣,命他们主持建造之事。
宇文恺奏道:“古昔帝王都有明堂以朝诸侯,舜有两处宫室,文王有灵台灵沼,都是功高德厚之举。如今陛下建造显仁宫,彰显圣德,与舜、文同道,实为古今盛事,臣等定当效力!”封德彝也附和道:“天子造殿,不宏大不足以壮观,不富丽不足以树德!必须南临皂洞,北跨洛滨,广选天下良木异石、嘉花瑞草、珍禽奇兽充实其中,方能让万国瞻仰!”炀帝大喜:“二位爱卿用心办事,朕必有重赏。”于是传旨命宇文恺、封德彝在洛阳建造显仁宫,大江以南、五岭以北的各类材料任其选用,匠作工费除江都、东都现有的役工地方外,每省府、州县各出银三千两,催征解赴洛阳。二人领旨而去,即刻启程前往洛阳分头行事,直闹得四方骚动,百姓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