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阳站在山坡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心中并无多少杀戮的快意,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
为了大局,为了那微茫的胜机,这些牺牲,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走到一名被箭矢射穿咽喉的魏阳统领尸体旁,蹲下身,从他怀中搜出了一份简单的公文和地图。
“看来庞涓催促粮草很急。”
武阳扫了一眼公文,递给严林,
“我们的时间更紧了。清理完毕,立刻出发!”
队伍再次隐入群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山谷中那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然而,大自然的凶险,远胜于敌人的刀剑。
就在他们试图翻越一座名为“鬼见愁”的险峻山岭时,天气骤然恶化。
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压下来,狂风卷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般砸落,能见度瞬间降到不足十步。
山路被积雪覆盖,湿滑无比,马蹄不断打滑,不时有士兵连人带马失足滑倒,若非腰间系着安全绳,早已坠入万丈深渊。
“抓紧!一个跟着一个!把马缰拴在腰上!”
严林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模糊不清,他亲自走在最前面探路,用长刀劈砍着挡路的冰凌和枯藤,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艰难。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敌人。
尽管将士们尽量活动身体,但刺骨的寒意依旧透过厚厚的衣物,侵蚀着他们的体温。
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兵器,睫毛和胡须上都结满了冰霜。
干粮冻得像石头,需要用体温慢慢暖化才能啃动,饮水更是早已结冰,只能靠嚼雪来补充水分。
最糟糕的是,他们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
舆图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几乎失效,罗盘也因恶劣天气而指针乱晃。
队伍被迫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暂时停滞。
“主公,这样下去不行!”
严林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嘴唇冻得发紫,
“风雪太大,我们可能偏离了预定路线。而且……干粮消耗比预计的快,照这个速度,最多还能支撑五天。”
武阳靠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裹紧了并不算厚实的斗篷,感受着体温在一点点流失。
他环顾四周,将士们虽然依旧沉默,但眼神中难免流露出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他知道,士气正在被这恶劣的环境和未知的前路一点点消磨。
“不能停。”
武阳的声音因寒冷而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
“停下来,就是等死。严大哥,你带几个人,想办法找到一条能下到山谷的路,看看能不能找到水源或者辨认方向。其他人,原地活动,保持体温,检查装备!”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
严林二话不说,点了三名身手最好的赤甲军,系上绳索,冒着被风雪卷走的危险,向悬崖下方探去。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武阳站起身,在停滞的队伍中缓缓行走,不时拍拍士兵的肩膀,低声询问几句,或是将自己水囊里最后一点未完全冻住的温水递给那些看起来状态更差的士兵。
他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这无声的关怀,却比任何激励都更能温暖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天色将晚,绝望开始蔓延时,悬崖下方传来了严林兴奋的呼喊!
“主公!下面有一条冰封的河!沿着河往下游走,方向没错!而且我们在河边发现了一个废弃的炭窑,可以暂时躲避风雪!”
这个消息如同黑暗中看到的一缕曙光!
队伍瞬间恢复了活力。
在严林的指引下,他们利用绳索,小心翼翼地沿着几乎垂直的崖壁,下到了谷底。
那条冰河果然是指路的明灯。
更幸运的是,那个废弃的炭窑虽然破败,但至少能阻挡大部分风雪,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
士兵们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点燃了小心翼翼保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火折子,升起几堆微弱的篝火,烘烤着湿透的衣物和冻僵的手脚,分享着所剩无几的干粮。
武阳和严林、以及几名将领围坐在最小的一个火堆旁。
“根据舆图和这条河的位置判断,我们偏离原路线不算太远,修正方向后,再有两到三日的路程,应该就能抵达庞涓水寨后方的预定区域。”
严林用树枝在炭灰上画着简略的地图,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武阳点了点头,看着跳跃的火苗,沉声道。
“这次风雪是危机,也未尝不是机遇。魏阳军的巡逻和哨卡在这种天气下,必然也会松懈。传令下去,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天亮,无论风雪是否停止,全速前进!”
接下来的两天,队伍沿着冰封的河床,在时断时续的风雪中艰难跋涉。
他们遭遇了冰面破裂,数名士兵落水,虽被及时救起,但装备尽失,人也冻得半死;
也遭遇了饥饿的狼群夜袭,在黑暗中与野兽进行了惨烈的搏斗,付出了几人伤亡的代价才将狼群驱散;
甚至还在一处狭窄的峡谷中,与一支小股的魏阳山地猎人队伍不期而遇,一场短暂的、无声的搏杀后,天武骑再次以零活口的代价,确保了行踪的隐秘。
每一次危机,都如同淬火的锤击,锤炼着这支队伍的意志与韧性。
严林的丰富经验、武阳的沉着决断,以及天武骑将士们超乎常人的战斗素养和纪律性,让他们一次次从绝境中挣脱。
正月初十,傍晚。
连续数日的奔波与战斗,让每个人都到了极限。
干粮几乎耗尽,战马也疲惫不堪,队伍沉默地行走在一片茂密的、从未被开发的原始森林边缘。
突然,走在最前方的严林再次举起拳头,示意停止。
他伏低身体,鼻子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又侧耳倾听片刻,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极度凝重的复杂神色。
他快步退回武阳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主公,你闻到了吗?”
武阳凝神细辨,凛冽的寒风中,隐约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山林气息的味道——那是烟火气,是大量人畜聚集才会产生的、混合着炊烟、马粪和某种……水腥气的味道!
他甚至能隐约听到,从森林的另一端,顺着风传来极其微弱的、如同蜂群嗡鸣般的嘈杂声响!
“我们……到了?”
武阳的心脏猛地一跳。
严林重重点头,指向森林深处。
“穿过这片林子,地势会陡然下降,下面……应该就是太湖的支流之一,也是庞涓水寨后方最重要的后勤转运点和外围警戒区!我们,终于摸到庞涓的老巢边了!”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连日来的疲惫、艰辛、牺牲,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意义。
他们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终于接近了猎物的巢穴。
武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目光扫过身边这些虽然疲惫不堪,但眼神却如同饿狼般闪烁着绿光的将士,沉声下令。
“全军原地隐蔽休息!严林,带你的人,前出侦查,摸清前方敌军布防、巡逻规律、粮草囤积点、以及……最可能的突袭路线!记住,我们现在是暗处的影子,在亮出獠牙之前,绝不能被发现!”
“遵命!”
严林低声应道,立刻带着几名最得力的手下,如同融入了暮色中的森林,悄无声息地向前潜去。
武阳靠在一棵巨大的古树背后,缓缓坐了下来,抚摸着腰间的银鳞枪,望向森林之外那未知而危险的方向。
最艰难的旅程已经结束,但最凶险的战斗,即将开始。
两千一百三十二把淬炼已久的尖刀,已经抵近了庞涓这头巨兽最柔软的后颈。
正月初十,子夜时分。
太湖西岸,毗邻庞涓庞大水寨的丘陵地带,万籁俱寂,唯有凛冽的寒风掠过枯枝与覆雪的山坡,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这片被魏阳军视为绝对安全后方的区域,此刻正沉浸在一种虚假的宁静之中。
连绵的营帐像一片片沉睡的灰色蘑菇,散布在缓坡之上。
巨大的、覆盖着草席的粮垛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朦胧的月色下投下斑驳的阴影。
更远处的码头区,灯火稀疏,只有几队巡逻兵踩着僵硬的步伐,呵着白气,例行公事地走过,他们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抵御严寒上,而非可能来自黑暗深处的威胁。
空气中混合着干草、谷物、马匹以及不远处太湖水域特有的湿冷气息,与数十里外主战场偶尔顺风传来的,微不可闻的金戈交鸣声,构成了一种极不协调的背景音。
就在这片宁静之下,杀机已然四伏。
距离魏阳军后勤大营不足一里的茂密枯木林边缘,武阳如同一尊覆雪的雕像,静静地伏在冰冷的土地上。
他身上的暗色皮甲与周遭的枯藤、阴影完美融合,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近乎燃烧的光芒。
连日来的非人跋涉——翻越险峰、穿越冰河、忍饥挨饿、与恶劣天气和零星敌军搏杀——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刻下了深深的疲惫痕迹,但也将他的意志锤炼得如同百炼精钢。
他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根枯枝,指尖因压抑的兴奋和决绝而微微颤抖。
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是严林。
这位昔日的楚烈国上将,如今的天武骑前锋主将,脸上涂抹着防冻的黑泥,眼神却像雪原上的孤狼般冷静而凶狠。
“主公,”
严林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湮灭在风声中,
“都探明了。正面营盘守军约一千八百,辅兵占七成,战兵分散各处,警惕性极低。巡逻队路线固定,间隔约半炷香。最大的三个粮垛在营地中心偏西,彼此相邻。码头区堆放着大量火油、箭矢,还有不少未组装的投石机部件。东南角是马厩和工匠营,守卫最弱。”
他顿了顿,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丝,指向水寨方向。
“最关键的是,通往水寨主力的几条要道,哨卡形同虚设!大雪和‘绝对安全’的错觉让他们麻痹了!我们冲过去,最多一盏茶的时间,就能杀到水边,甚至能看清庞涓那艘‘镇湖’号楼船上的灯火!”
武阳缓缓吐出一口白气,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那片沉睡的敌营,最终落在那隐约可见的水寨光芒上。
他回头,看向身后。
两千一百三十二名天武骑士,人与马都如同融入了黑暗的岩石,沉默地匍匐着。
尽管疲惫不堪,尽管饥肠辘辘,但每一双眼睛都亮得吓人,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对杀戮的渴望和对前方那道身影的绝对信任。
他们是一支已经引而不发太久的神弓,弓弦即将崩断,也即将爆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击。
他慢慢站起身,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
一名亲卫沉默地将银鳞枪递了过来。
银鳞枪,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仿佛与他沸腾的热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武阳翻身上马,战马似乎感应到主人澎湃的战意,不安地刨动着包裹厚布的前蹄,喷出的白气在严寒中凝成霜雾。
武阳最后看了一眼东南方向那代表庞涓的水寨灯火,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决绝都吸入肺腑。
下一刻,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骏马如同挣脱束缚的黑色闪电,骤然从林地的阴影中激射而出!
他手中的银鳞枪撕裂凝滞的夜幕,枪尖直指那片毫无防备的魏阳军大营,积蓄了数百里艰辛、压抑了无数个时辰的杀意,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一声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咆哮,如同九天惊雷,悍然炸响:
“天武骑——!”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用力而嘶哑,却带着撕裂一切阻碍的疯狂。
“随我——踏平敌营!杀——!!!”
“杀!!!”
两千一百三十二个喉咙里迸发出同样的、来自地狱般的怒吼!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夜的死寂!
两千余匹战马同时启动,即便马蹄包裹,奔腾起来的沉闷巨响依旧如同连绵的滚雷,撼动了脚下的大地!
黑色的死亡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从山坡之上倾泻而下!
没有复杂的阵型变换,没有试探性的佯攻,只有最原始、最狂暴、最一往无前的冲锋!目标——碾碎视野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