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纲和陈阿南回到经里山时,天眼看就要黑了。
山里的黄昏,总是来得仓促。
西边山脊豁口处,那抹惨白的余光还没挣扎几下,就被谷底涌上的夜色,吞得干干净净。
风从美溪河那头刮过来,湿漉漉的,裹着河水的潮气、林子深处腐叶的霉味,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独属于这乱世荒野的肃杀。
营地里,火把陆续亮了起来。
橘红的光,在浓起来的夜色里跳动着,映出一张张疲惫的脸,和远处黑黢黢的山影。
马蹄踏过村口泥泞的土路,溅起浑浊的水花。
到了营门,罗大纲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把缰绳随手扔给迎上来的亲兵。
他没回头,只朝身后的陈阿南和两名亲卫摆了摆手,嗓子有些哑:“散了吧,各自歇着。”
说罢,便迈开步子,径直朝营地后头那座山神庙走去。
山神庙不知是哪年修的,虽老旧,因着乡民时常供奉修缮,梁柱屋顶都还结实,能遮风挡雨。
罗大纲住在庙祝原先的侧房。屋子不大,一丈见方,但好歹算个房间。
北墙边摆着张木床,床上铺了厚厚一层干茅草,草上摊着条半旧的军毯。
毯子是粗羊毛织的,原本的暗红色早洗得发了白,边沿磨出了毛边,好几处打着颜色深浅不一的补丁,针脚倒也细密。
床脚丢着个敞开的藤箱,里头胡乱塞了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卷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地图。
屋子正中是张粗木方桌。桌上除了一盏油灯,还散落一本摊开的《孙子兵法》,和一本《三国志演义》。
书页边摩挲得起毛,是他不多的一点私物,亦是仅有的‘学问。
罗大纲在桌边的条凳上坐下,两条胳膊撑在桌沿,盯着油灯那簇跳动的火苗出神。
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把虬结的胡须和深锁的眉头,勾勒得忽明忽暗,更显得疲惫。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节奏清晰,是他听惯了的步子。
粗布门帘一掀,苏三娘端着一只粗陶碗走了进来。
碗里是一份冒着热气的红薯饭,饭上搁着几根黑褐色的腌萝卜条。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
她是桂省客家大脚女子,三十二岁,身量比寻常女子高挑,肩膀也宽,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挺拔飒爽的劲头。
长年累月的劳作和行军,把她的皮肤磨成了黑红色,脸颊上,有两团风吹日晒出来的红晕。
她穿着一身半旧深蓝土布衣裤,洗得发白,肘膝处打着同色补丁,针脚细密整齐。
袖口利落地挽起,露着结实的手腕。
头发在脑后绾成个紧实的圆髻,用一根木簪固定,一丝不乱,透着干练。
苏三娘原本在上京城管理女馆,是少数几个能在那种地方站稳脚跟,还能进神王府汇报的女子。
前年神国放开将领婚配后,经几位老兄弟撮合,她便与丧妻多年的罗大纲,结成夫妻。
两人没子女拖累,她又是个泼辣果决、眼里有活的性子,就一直跟着罗大纲行军。
除了照料起居,她平日常在营里走动,帮着照看伤病,调解纠纷。
又从不摆夫人架子,处事公道,加上女子天生的细致,在士卒中颇有声望。
她见罗大纲回来后一直呆坐着,连自己带进的冷风,都没让他动一下,便把碗轻轻放在桌上,在他身边的条凳坐下。
条凳颇短,两人挨得近,能闻到丈夫身上传来的汗味。
“老罗,”她的声音带着客家女子那种利落,语速平缓,
“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成了庙里的泥菩萨?饭也不吃,话也不说。”
庙里除了他俩,只有两名亲兵守在门外檐下。
罗大纲缓缓抬起头,看了妻子一眼,嘴角勉强扯动了一下。
“今日……见到阿七了。”
他把白天在大洪关前凉亭里,跟覃孟七会面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
从寒暄、饮酒、回忆旧事,说到覃孟七展示的新式枪械,那番“为谁拼命”的质问,最后是赠枪、分别。
苏三娘安静听着,脸上没什么大波动,只有眼底偶尔掠过一丝细微的波澜。
待罗大纲说完,她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
“你这阿七兄弟,倒真是个重情义、有胆色的。”
她看向罗大纲,目光清澈,
“他是真把你当大哥,信你,敬你,才敢冒这天大的险。”
“你想想,他身边只带两个卫兵,万一你翻脸无情,或者陈阿南那个夯货犯起浑来,他还有命在?”
“这是把命交到你手里,赌你罗大纲,还是当年浔江上那个重诺守信的大哥。”
罗大纲闻言,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他旋即转过头,粗声粗气道:
“净瞎扯!我罗大纲是那种背信弃义、对自己兄弟下黑手的人么?”
话虽如此,他心头却是一暖。
当年浔江边歃血为盟的八个兄弟,如今还活着的,就剩四个了。
蓝鬼、笑面虎两人,分别战死在桂省永安城和湘省岳州府的城墙下。
陈流崽去年病死了。
阿良耐不住清苦,改信了拜天帝会,削尖脑袋往上钻。
如今在曾天养帐下听用,听说混得风生水起,早不是当年一起蹲码头啃冷馍的穷兄弟了。
他一直以为,身边只剩陈阿南这个一根筋的实心眼,还能说说心里话,骂骂娘。
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音讯全无的覃孟七,还能这般信他,敬他。
甚至敢在两军对阵之际,把性命交到他手里,只为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让他心头既涌起久违的暖意和欣慰,又生出一阵强烈的后怕。
今天若是自己反应慢半分,陈阿南那混不吝的莽撞性子发作起来,保不齐真就一刀捅过去了!到时他将何以自处?
苏三娘见丈夫瞪眼,也不生气,反而伸手替他捋了捋肩上,不知何时沾的一根草屑。
她的手指因常年劳作而粗糙,骨节略显粗大,动作却异常轻柔。
“那么,”她收回手,重新坐直,语气转为认真,
“你现在到底怎么个打算?是继续硬着头皮,奉神王的诏令,去撞大洪关的城墙,还是……心里头有了别的盘算?”
她顿了顿,神色凝重,声音压低了些:
“老罗,有些话我得提醒你。”
“咱们手里这点粮草,满打满算,也只够全军七八日的嚼用了。”
“这还是一切从俭,每日两顿稀的勾着。”
“若要拔营撤回池州府,二百多里山路,没个四五天也走不出去。”
她看着罗大纲锁紧的眉头,继续道:
“眼下营里患风寒的、拉肚子的、长疮流脓的弟兄,少说也有两三百。”
“药材早见了底,连煮点姜汤驱寒的姜块,都快寻不着了。”
“这一路撤回去,口粮得紧着预留些给病号。”
“可即便这样,以现在的状况,恐怕也得有不少体弱的、病重的兄弟,撑不到池州城下,就得把命,丢在这荒山野岭里。”
罗大纲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这些他何尝不知?
只是身为统帅,平日不愿挂嘴上。仿佛不说,那迫在眉睫的危机就不存在。
如今被妻子一一道破,关乎数千人生死的现实便沉甸甸压上来,让他胸口发闷。
苏三娘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话已开头,就必须说完。
她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桩更要紧的——蒙得胜,明日晌午前,必定到了。”
她停顿了一下,见罗大纲眼神骤然一冷,才继续道:
“你若还像现在这样,待在这经里山按兵不动。”
“他手握王命旗牌,代表神王亲临,说不得……就要当场发作,夺了你的兵权,甚至……”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只是抬起手,在脖颈处,极快地横划了一下。
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蒙得胜,乃神王府大总管蒙得恩族弟,凭此关系,在神国混得风生水起。
东王族灭之后,神王虽名义上,将政军要务交给了翼王,实则哪里放得下心?
往各路他不太放心的大将身边派遣监军,便是他控制军队、确保忠诚的“高明”手段之一。
这蒙得胜,便是专程从上京赶来,名为“协助”,实为监视罗大纲“剿逆”决心的。
眼下正随着罗部的后队一起行进,最迟明日晌午,必能抵达这经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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