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5年6月17日,长沙东城外。
夏日骄阳似火,西军的红色军旗,在热风里猎猎作响,那抹鲜艳的红,在空中翻腾飘舞,如灼烧苍天的火炬。
城墙上,湘军守城士兵汗流浃背,汗珠滚落,浸湿衣衫。
护城河水在高温下不断蒸发,水位下降,浑浊的河水散发着恶臭,水面漂浮着杂物,偶尔可见翻着肚皮的死鱼。
西军大帐,四周已掀开通风,成了只有顶棚的军帐。微风拂过,帐内地图微微抖动。
左宗棠、刘昌林、叶芸来及几个参谋,正围着地图热烈讨论。他们神情专注,手指不时在地图上比划着什么。
萧云骧和李元度则坐在大帐旁的马扎上,一边眺望长沙城,一边惬意聊天。
此时李元度已换上西军军服,剪掉了头上的辫子。
这段时间,他总有种时空错乱之感。
半个月前,他还在长沙城内,与曾国藩绞尽脑汁,琢磨如何击败西军,战胜被清廷称作“贼酋”的萧云骧;
如今,却与萧云骧相对而坐,谈笑风生。
自被俘后,李元度便暗自观察西军。
在西军战地医院里,他看到病人按伤势轻重,分区救护。
重伤员安置在最里面,有专人重点监护;轻伤员在外面区域,可相互交流鼓励。
病房墙上挂着“坚持就是胜利”、“相信我们一定能康复”等标语,给伤兵带来温暖与希望。
医生和女性护士穿梭其间,手术器械、缝合线、纱布等物品都有规定的放置场所。
每个人各司其职,一切有条不紊又紧密合作。
故而西军士兵只要不是致命伤,大多能被救治。
而湘军的医疗,仍以传统中医为主,很少开刀。
伤兵被安置在民宅或寺庙内,交地方郎中救治,无专业护理。
所以,湘军死亡士兵中,阵亡仅一成,九成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即比例为1:9;
而西军这一比例是1:0.06。
西军设有专门的军法官统计,若战地医院连续两个月,超过此比例,会有专家和官员审核,并追究负责人的责任。
伤势好转后,李元度进入俘虏营,经历了西军对俘虏教育的整套流程。
且不说西军的理念让他如何触动,就西军摒弃繁文缛节,制度规范、各司其职、简洁高效的行为,都令他大开眼界。
此时他才明白,武器的差距,或许是西军和湘军差距最小的地方。
怪不得西军战斗力这般强悍,常能以少击多。
他深信,若坚持这套制度,西军必定能统一华夏。
所以,左宗棠找到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加入西军。
他又看向身边的萧云骧,这位威名赫赫的“贼王”,果然如传闻般年轻、俊朗且亲和。
萧云骧和他聊天时,态度放松自然,他说到精彩处,萧云骧会毫不吝啬地给予鼓励,甚至哈哈大笑,如同老友般毫无拘束。
这种亲和,并非满清重臣、王爷、皇上那种表面礼贤下士,骨子里却是上位者的心态。
他能真切感受到,萧云骧真心将每个人视为人格尊严上,与自己平等之人。
他虽不明白,出身烧炭挖矿人家的萧云骧,为何没有很多底层人,骤然居高位后表现出的倨傲、嚣张与敏感。
但这种相处模式,让他既新鲜又舒适,所以这几日,他和萧云骧交流颇多,甚至超过了同为湖南人的左宗棠。
萧云骧这种亲和力,连左宗棠都暗自叹服。
“次青,曾国藩及其他湘军将领的家眷,都在长沙城内么?”萧云骧指着长沙城,随意问道。
“曾涤生、曾国荃以及鲍超的家眷在长沙城里,周凤山、萧启江等将领的家眷,却仍在老家。”
“估计曾涤生也没想到,西军攻势会如此猛烈,长沙城这么快,就陷入危险的境地。”
李元度的家眷留在平江老家,按此形势,平江很快会被西军占领,所以他并不担心。
萧云骧又问:“你觉得曾国藩会看出我们意图,弃守长沙么?”
李元度思索片刻,回道:“曾涤生不一定能看出,但刘蓉肯定能。”
“哦,说说这个刘蓉。”萧云骧饶有兴趣。
他知道曾国藩有两个主要幕僚。郭嵩焘负责后勤、情报及对外沟通协调。而对刘蓉的工作内容,却知之甚少。
于是李元度介绍起刘蓉来。
刘蓉无心科举,性子恬淡安静,不爱结交士人,安坐幕后,所以少有人知其名声,却是曾国藩的核心智囊。
“刘蓉用计大胆,与曾涤生的稳重互补。”
李元度眼神笃定,“所以我猜他会建议曾涤生放弃长沙。”
萧云骧皱眉问道:“那曾国藩会采纳他的建议么?放弃长沙,曾国藩不怕咸丰小儿降罪?”
李元度面露犹豫:“长沙对湘军来说,已是死局。但大王说的也对,长沙是湖南省城,没经历攻城,就直接放弃,曾涤生的确不好交代。”
此时李竹青从帐外匆匆走来,对萧云骧和李元度说道:“大王,李兄,有新情况。”
萧云骧立刻起身:“进帐说。”
帐中众人见李竹青带来新情报,便停止讨论,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侦察营刚在长沙城南十里外,截住一队湘军传令兵。经审讯得知,是曾妖头给湘潭附近的刘长佑部传令。”
“他命刘部停止追击我们的骑兵,据守湘潭城,并在湘潭城南面的湘江上,架设浮桥。”李竹青语速急促。
萧云骧心中一震,与左宗棠对视一眼。
左宗棠急切问道:“还有么?”
李竹青颇为遗憾地摇摇头:“没有了,清妖情报分批发出的,我们只截获一队。”
湘潭在长沙南面约一百里处,和长沙城一样位于湘江东岸。
湘江在湘潭城边拐了一个急促的几字湾,湘潭城就在这个湾里,所以三面邻水,向南、向西都要渡过湘江。
当下正值夏季涨水期,湘潭处湘江江面,可达一千余米,且无固定桥梁。两岸往来靠渡船。
这些情况军情局早打探清楚,帐中众人都知晓。
左宗棠看着地图,沉思片刻,神色严峻地断言:“曾涤生要跑了。”
“左军师,何以见得?”李元度刚还和萧云骧讨论,曾国藩是否弃守长沙,听到左宗棠这话,便忍不住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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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855年左右,同时代的南丁格尔团队,所面对的阵亡士兵与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的士兵,比例为 1:0.05,因此,本章西军这一比例定为 1:0.06 是合理的。
而湘军在1854-1864 年间,历经湖南、江西、安徽等地战场,直至天京围城战,其阵亡士兵与死于伤口感染、疾病或瘟疫的士兵总比例为 1:9,从史料综合来看,这一比例也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