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终在浓墨般的夜幕深处停下。
这里远离人烟,只有江风呼啸,涛声阵阵。
不远处江水在稀薄月色下泛着幽暗的光,岸边荒草萋萋。
李三阳跟着白幼宁下车,这里没有燥热,清凉的江风给人带来一点清爽。
白幼宁走在前面,李三阳跟在后面,小声追问道:“当初……你怎么发现那个定位芯片的?”
白幼宁的脚步顿住,脸上的表情翻涌起冰冷的恨意。
“发现?”
白幼宁嗤笑一声。
“不是我发现的。”
“是白清欢!是她在我十八岁成人生日那天,亲手把这件事当作‘成人礼物’告诉我的!”
“她说——‘白幼宁,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自由……
李三阳沉默了。
这两个字如同滚烫的铁水,灼烧着李三阳的神经。
不知道为什么,李三阳忽然有一种想拿鞭子,狠狠抽白清欢的冲动,给小白出气的想法。
白幼宁继续用着冰冷搞得声音说道:“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我会习惯。习惯她每一件匪夷所思、不可理喻的行径。我以为只要时间够长,麻木了,伤口结痂了,也就……被迫接受了。”
“可是,十八岁那天晚上,当她微笑着,像宣布一件无上恩赐般告诉我这个‘礼物’的时候……我还是……彻底碎了。”
“可是,当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我以为早已死掉的情绪,第二次崩溃了。”
李三阳的心脏痛得像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捏。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这哪里是母女关系?
这分明是慢性凌迟!
一个在扭曲里长大的母亲,用同样扭曲的铁链,死死锁住了自己的女儿!
他猛地伸出手,用力握住白幼宁冰冷的手指。
她的手,凉得像江水里浸泡过的石头。
“都过去了!”李三阳柔声说道:“现在你已经自由了!彻底摆脱她了!再没人能那样控制你!”
白幼宁却缓缓摇头:“自由?没有的……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转过脸,正对着他,身后是波光粼粼、倒映着破碎月光的幽暗江面。
粼粼水光在她身上跳跃,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流动的、冰冷的光纱。
“第三次崩溃……情绪来得并不猛烈,甚至很平静。”
“可就是那种诡异的平静里,我才真正看清了……原来真正决意赴死的人,心湖是死寂的,连涟漪都不会有。”
“李三阳。”白幼宁忽然唤李三阳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李三阳心上。
“我好像忘记了,那天晚上我上天台的原因……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真正想跳下去的原因?”
“如果我说过……那我在这里向你道歉。因为那时我说的……大概率也不是全部的真相。”
“唉……没事的。”李三阳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我们才认识多久,那件事情才过去多久?连一个月都不到!”
“别说得好像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一样!”
“时间会给谎言蒙上一层愧疚,你没有骗我多久。”
“况且,我也不在乎。”
白幼宁笑了。
真是温柔啊。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像是一个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旅人。
白幼宁轻轻伸出手,环抱住李三阳劲瘦的腰,将冰凉的脸颊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
江风的呼啸声似乎都被隔绝开来,耳边只剩下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白幼宁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闷闷的鼻音,小声对李三阳继续说着过去的事。
“那晚的天台……是我第三次崩溃。”
“人真是奇怪……”
“那时候的我,已经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我以为我正在慢慢适应,在适应导师为了栽培我,给我安排了大量的任务。在适应我母亲为了栽培我,扔给我大量的合同和文书。”
“我甚至以为自己能彻底‘适应’自己,变成一个能在高压残酷环境下运转的精密机器。”
“可是那天晚上……”
白幼宁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那天一切都看似平常。我在导师的办公室,赶着老师安排下来的总结。”
“而后面,还有我母亲要我看的合同。”
“我在导师的办公室,保险丝忽然烧了,我当时整个人在黑暗中,看着没有保存而突然关机的电脑,看着黑色屏幕中自己的倒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怎么了。”
“明明……明明还有时间回宿舍,重新做一份……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断电……”
“可就在黑暗降临的刹那,看着黑色屏幕里那个模糊、扭曲、毫无生气的‘我’……消失了很久很久的念头,那个关于‘结束’的念头……它又回来了!”
“李三阳,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眼前的天……真的塌了!彻底塌了!”
“我好像……透过那漆黑的屏幕,看到了……我的未来。”
“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三阳猛地收紧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他下颌抵着白幼宁的发顶,他能闻到发丝间清冷的幽香和泪水的咸涩。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紧、更紧地抱住她。
“噼里啪啦!”
就在这时,江的对岸,毫无预兆地炸开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刺目的火光在黑暗中接连爆开,短暂的照亮了远处一个小区的大门轮廓。
不知是哪家商户开张,还是谁家在庆祝什么喜事。
借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掩护,白幼宁在李三阳怀里,偷偷地、急促地哽咽了几声。
她以为这隐秘的脆弱被完美的噪音掩盖了。
但是她笨拙地忘记了。
她整个人都在他的怀里,紧密相贴,毫无缝隙。
她胸膛每一次压抑的起伏,喉间每一声细微的抽泣,甚至睫毛上滚落的泪珠砸在他衣领上的微湿……
怎么可能瞒得过这个,正用全力抱紧她的男人?
李三阳心疼白幼宁,并没有戳穿这笨拙的伪装,只是将怀抱收得更紧,下巴温柔地蹭了蹭她的发顶。
等到鞭炮的余音渐渐散去,只剩呛人的硝烟味弥漫在冰冷的江风中,李三阳低下头,在白幼宁耳边一字一句地许下承诺:
“听着,小白。”
“以后那些多余的山,分我一半。”
“我帮你扛,我们一起走。”
“没必要再把自己逼到墙角,逼到悬崖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