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要崔信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和知府薛茂民之女薛梓玥的婚事,是其母黄氏一手操办的,他和薛梓玥总共见了不到两面。
两人谈婚论嫁时,正是两年前的七月,只是那时乡试在即,怕打扰他备考,黄氏更是包揽了所有。
原本两家说好,待他过了乡试,拿了好彩头,两家正式说媒定亲,来年参加完会试、殿考,两人再完婚。
可惜,考前薛梓玥中了毒,崔关禾中了风,两家都出了意外。
更意外的是,崔信没能通过乡试,这令所有人都愕然,尤其是崔家人。
因为崔关禾告老还乡前是礼部左侍郎,负责的便是科举事宜。
崔关禾寻了关系,透了些题给崔信。
在崔家人眼里,崔信通过乡试是铁板钉钉的事。
崔信本就不是勤勉好学之辈,只想着投机取巧,除了崔关禾透的题,旁的是半点没准备。
然而考题差得十万八千里,却也无从求证,因为崔关禾中风了。
崔信省略了崔关禾透题未言,其余的倒是一五一十都说了。
江元音听完,若有所思。
乡试与两家议亲的节点,一个中风了,一个中毒了。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还是有心人为之?
江元音兀自思量。
崔信见她不再说话,生怕她对自己印象不好,忙出声找补道:“这婚是薛知府要退的,不过我本身同薛梓玥便没有情谊。不知姑娘在汴京……”
“崔郎君就没想过要去寻班若给薛小姐解毒吗?”江元音开口把他的话堵回去。
崔信眼神心虚躲了躲:“薛知府费了这么多人力,花了两年也未能寻到班若。”
他摊了摊手,理直气壮起来:“我有心也无力,何况她与我早已退婚,与我没有干系了。”
他作甚要管她死活?
江元音一听便知在崔信那暂时是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了,于是敷衍地点点头,懒得再问。
崔信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瑾烟见江元音没有再问的意思,不想崔信一直缠着她,便主动开口询问崔府的近况。
崔信烦得很,碍于江元音的面子,只得一一回应。
江元音便成了隐身人,直至看见秦瑾烟与齐维航停了筷,好似刚刚的冷场从未发生过一般,冲崔信温声道:“多谢崔郎君款待,早就听瑾烟说,崔老爷身子抱恙,是以特意带了些珍稀药材,不知崔郎君现下可方便带我过去探望?”
候在她身后的阿粟闻言,立即提了提手上的药材匣子,给崔信展示。
崔信是在家人的夸赞中长大,在崔关禾中风前,每日登门巴结的人那是络绎不绝。
他没有半点谦逊,自信得很。
是以,江元音的言行落在他眼中,全是示好。
她一个姑娘家,先是对他的婚姻大事感兴趣,现下又这般上赶着讨好他的家人,肯定是对他也有兴趣!
崔信沉浸在自己幻想里,笑眯眯道:“姑娘有心了,不过祖父卧病在床两年,不能言不能动,姑娘不必去了。”
事实上,他虽日日在崔府,却已有数月未曾去看过崔关禾。
久病床前无孝子。
江元音道出早备好的说辞:“待见过崔老爷,才能确定带来的那些个珍稀药材是能用还是不能用,免得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那便不好了。”
崔信讶然:“姑娘还懂得岐黄之术?”
江元音不置可否,含糊回道:“崔郎君定不想崔老爷有甚万一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信短暂的犹豫,转瞬想到自己母亲黄氏今日不在府上,便点头应了。
秦瑾烟极力克制着激动。
她来兰城五个月了,来崔府数回,好话说尽,甚至也下跪恳求。
黄氏都不肯让她见崔关禾一面。
今日,终于能见到了。
崔信领着他们去到了崔关禾的屋子里。
一迈入屋内,便能嗅到药材的气味。
屋内暮气沉沉,崔关禾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秦瑾烟屏息凑近,在瞟见崔关禾的颤那,幼时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她再难自抑,激动唤道:“外祖父,瑾烟不孝,现在才来看您……”
她拉过齐维航,“这是维航,您曾外孙子,您能听见吗?您看看他……”
她出嫁时,崔家早就定居兰城了。
她在侯府活得谨小慎微,连回秦家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带齐维航去兰城见二老了。
齐维航被她拉着,小脸紧绷着,有些抗拒和害怕。
床榻上的崔关禾似是听见了声响,转了转空洞浑浊的眼,侧目看向秦瑾烟。
秦瑾烟绷不住,蹲跪在床榻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
记忆中疼爱她的外祖父,只剩下一副干瘦的躯壳,她握住的手,犹如干枯的树枝。
江元音静默不语,面色凝重的打量着崔关禾。
不对劲。
他整张脸、脖子、手背,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部是瘆人的青紫色。
他看起来不像是中风瘫痪,反而像是中了毒。
江元音蓦地联想到了崔信的话,说薛梓玥中毒与崔关禾中风,都发生在他备考乡试期间。
她又想起了自岚州到柳州,这一路探听到种种。
他们说班若拿人试毒,将人变成了活死人。
这样来看,崔关禾完全吻合了传闻。
结合在乡试期间,崔关禾又曾是负责科举事宜的礼部左侍郎,怎么看他中了班若的毒,都比薛梓玥中了班若的毒,要来得合理得多。
崔信蹙眉扫了眼秦瑾烟,只觉得她大惊小怪,哭哭啼啼的甚是丢面,出声询问江元音:“姑娘可看出什么来了?要不我们去前厅详谈?免得扰祖父歇息。”
后半句他显然是说给秦瑾烟听的。
江元音侧目看向崔信,直接出声道:“崔老爷不是中风,而是中毒。”
她故意这般说,打量着他的神色,来推测试探他到底知不知情。
“这怎么可能?”崔信错愕,坚定否认道:“早就请‘怀安堂’的郎中看诊了,我祖父是中风,怎么可能是中毒?”
蹲跪在地上的秦瑾烟抬首看向江元音,哽咽询问:“外祖父中了什么毒?!”
江元音见崔信不似撒谎的样子,想来的确不知崔关禾到底是何情况。
她再次询问确认道:“这两年一直定期有郎中上门看诊吗?”
“那是自然,从未有郎中说过祖父不是中风而是中毒,姑娘为何说我祖父是中了毒?”
江元音觉得此事蹊跷,但也没敢把话说死,更怕在不知全貌的情况下,惊扰了始作俑者。
是以她改口道:“既一直有郎中登门替崔老爷看诊,应当是我误会了。”
崔信狐疑望着江元音,问:“姑娘到底是何身份?是汴京哪家的贵女?”
江元音早有准备,回道:“崔郎君抬举我了,我不是什么汴京贵女,家中只是经营药材生意罢了。”
崔信眼里是明晃晃的失望:“姑娘是商贾之女?”
她竟不是官家千金,还是低贱的商贾之女,那如何能助他平步青云?!
江元音颔首。
崔信大失所望,一直殷切微俯着的身子蓦地站直了,连下巴都微仰起来。
一个商贾之女出门,摆这么大阵势作何?
看她一行随从就四个,他只当她家世了得,才对她如此殷勤。
也是,真要是世家贵女,根本不会和秦瑾烟这个被赶出侯府的和离妇当好友。
没了家世光环,她吸引他的便只有这一张脸蛋了。
他着实是喜欢,但他不会娶一个普通的商贾之女为正妻,最多收她当个偏房。
思及此,崔信还是按照计划开口留客,只是语气冷淡了不少:“客房收拾妥当了,我让人领你们去客房歇息吧。”
语罢皱眉看向秦瑾烟,更是没好气,恢复了之前的冷眼嫌弃,逐客道:“别搁这哭了,只会惹祖父心烦,你带你孩子回家去吧,你朋友我会替你招待。”
秦瑾烟摇头,眼泪全滴落在崔关禾手背上,她恳求道:“让我留在这照顾外祖父吧……”
“不行,我母亲不允你又不是不清楚,”崔信不耐摆手,驱赶道“走走走,赶紧走,上门就哭,丧不丧?”
江元音眼底一片冷意,俯身弯腰,去搀扶秦瑾烟,劝道:“瑾烟,我们一起走。”
留守在这除了心理上能好过些,对崔关禾的“病情”起不到什么帮助。
“你用不着走,”崔信挽留江元音,“你可以留下来,她那屋子住他们母子俩就够呛,塞不下你一行人。”
他神色里既有秦瑾烟的嫌弃,又有对江元音装腔作势的大方。
“我不和瑾烟挤,”江元音掀了掀眼皮,看着崔信,轻声却咬字清晰道:“我夫君已替我寻好了落脚处,不劳烦崔郎君费心了。”
“夫君?你嫁人了?你怎么不早说?”
“崔郎君也没问我啊。”
“那你来府上作甚?”崔信眉目里有了恼怒,“关心我和薛梓玥的婚事作甚?”
“席间无聊,随口闲谈罢了,何况不是崔郎君自己跑到‘流光坊’邀我上门做客的吗?”江元音一派无辜地作答:“我婚嫁与否和崔郎君何干?崔郎君这生得是哪门子的气呢?”
崔信噎住,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