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慎,还在看书?”
窗下看书的承慎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缓缓转过头。
在看见惠王的一瞬间,他眼里绽放一丝欣喜。
“父王!”
他跳下椅子,欢喜地冲到父王面前,又想到了什么,很快便规矩地停下来,朝惠王行了礼:“见过父王。”
惠王笑着称赞:“刚回来几天,规矩便学得这样好了。”
承慎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唇,又正色道:“儿子从前常听起父王的丰功伟绩,所以即使不曾跟父王相认,心里也始终将父王当成榜样。”
“如今回来,其他的都还来不及学,本就身无长物,若是规矩还学不好,便不配当父王的儿子。”
惠王静静地望着他,眸中神色几经变换,忽而一笑:“好孩子,坐下说话吧。”
“你回来这些日子,我也没有好好问过你这些年过得都如何。”
“你的养母有没有好好待你?”
承慎一顿,忍不住回想起上辈子父亲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他并不喜欢有人打探自己的生活,即使这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自己从三岁半时便离开父亲身边,一直由陈映晚抚养。
对于他来说,陈映晚要比父亲更亲昵。
只是他从没有那些小孩子脾气,他总能审时度势,知道什么选择对自己更好。
所以上辈子他掩饰了自己的一切情绪,说出了这些年的成长过程。
他没有向父亲卖惨,没有告诉父亲自己曾经差点死在瘟疫中,也没有告诉父亲那些穷困潦倒的年份,娘亲是怎么带着他熬过来的。
对他来说,要让他承认自己曾经的弱小,比杀了他还让人难受。
但父亲还是知道了一切,从陈映晚那里得知的。
那是他第一次对陈映晚产生芥蒂。
他这么努力隐藏自己的过去,可娘亲居然丝毫不管不顾,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过去全盘托出。
他生气,恼怒,娘亲不理解他,还要背刺他。
——即使他并没有提前向娘亲说明自己的想法,娘亲也应该猜到才是。
毕竟他们两个是最亲近的母子,不是吗?
最亲近的家人,怎么能不了解他呢?
回到当下,承慎缓缓吸了一口气。
此时的他,似乎有些明白上辈子娘亲的做法了。
当时他们初入王府,娘亲并不知道惠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承慎这个突然回归的孩子,惠王是心疼更多,还是震惊更多?
惠王又会怎么处置这个孩子?
陈映晚一无所知,所以她尽自己所能,想用承慎坎坷的过去唤起惠王的慈父之心,让惠王对承慎多一些怜悯。
毕竟承慎的未来需要惠王铺路。
——就像此时的承慎,需要惠王来给予他保护一样,他不得不做出一副雏鸟回巢的模样。
要尽可能悲惨地描述自己的过往,要尽量做出一副孺慕样子、唤起惠王对他的父爱,要让惠王心甘情愿地为他所驱使。
果然,听完承慎讲述这些年经过后,惠王怔愣了许久。
他送孩子离开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也早就做好儿子会吃尽苦头,甚至会死在外面的心理准备。
毕竟离开京城他的管辖之内,生死只凭天命,过得如何也只看抚养之人的良心。
但听到承慎每天要坐着颠簸的牛车去其他镇子寻医、要给别人当伴读,被同龄人孤立打击时,他还是忍不住地心疼。
毕竟,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唯一的儿子。
他与王妃情深,王妃生下承慎就去世了,他一直到现在没有再娶,也做好了这辈子不会再有子嗣的准备。
他唯一的孩子受苦,他怎能不心疼?
“不过父王不必担心,这些都过去了。”
承慎语气坚韧,努力扬起笑容想让父亲高兴起来。
“有时候我病得很重时,我便会想起以前……我小时候那些很美好的记忆,然后我就不疼了。”
这话并不全是假的。
他的确会想起美好的记忆,不过这些美好的记忆是和娘亲有关的,而不是惠王。
毕竟他三岁半以前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他唯一记得的,是惠王并不常来看他。
偶尔见面,也只是寥寥几句话。
“吃药了吗?”
“近来吃得可好?”
“要听话,父王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又因为他身体不好,惠王不准他出府,他便在四方的天里来来回回地走,廊檐上的每一处他都记得,哪一处刻着祥云图案,哪一处是牡丹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他那些美好回忆,却是在山里的,在村里的。
娘亲听人说多晒太阳对身体好,便拉着他去院子里晒太阳。
承慎不愿意,觉得热又刺眼。
娘亲便做了把简易的摇椅,抱着他在院里晒太阳。
太阳大了就给他脑袋上搁个大蒲扇遮阳,娘亲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刺绣。
承慎总是嗅着竹扇的淡淡香气,躺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里,被那轻飘飘又格外稳重的歌谣哄睡。
还有他喝药时,娘亲总是要哄他的。
娘亲手里拿着他喜欢的芝麻糖,哄着他喝下药,就往他嘴里塞一块糖,笑眯眯地说:“含一会儿,药味就没了。”
还有冬天娘亲带着他去看病时,坐着摇摇晃晃的牛车回来,娘亲把他牢牢地抱在怀里。
天那么冷,地那么冻,车轱辘压在泥泞过又被冻住的土上,颠得人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可娘亲还是能一摇一晃着哼歌哄他,用棉布包裹住他的耳朵,隔着棉布小声地安抚他:“一定能治好的,咱们承慎一定能健健康康的。”
哪怕为了这趟看病,陈映晚卖掉了绣了一个月的绣工。
哪怕为了省点钱跟车夫讨价还价时,被车夫骂穷酸鬼。
娘亲好像永远不会被那些糟心的小事牵绊住,她永远望着前路,告诉承慎前面总有希望。
病痛的时候,承慎会想到这些,想起娘亲给他的琉璃花灯,想起娘亲的歌谣,想起娘亲给的糖,还有那个温暖的怀抱。
第一次感受到家人的温暖,第一次嗅到草丛的清香,第一次病愈时,他在草地里放肆地奔跑,而娘亲就在身后笑着追他,让他慢一些。
这些助他熬过了病痛。
当承慎想到这些的时候,眼里的神色是无法作假的。
惠王也有些怔愣地看着儿子。
虽然他能感觉到承慎有些小心思,但此时此刻,他能看出来承慎是真心的。
惠王沉默片刻,伸手将承慎揽入怀中。
“现在你回来了,别怕。”
“……陆府那件事,我会处理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