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私议着刚才看到的惨状,无不唏嘘嗟叹,那城头倒挂暴尸的正是他们的将军,江家的小郎君。
有些梁人不忍多看,匆匆几眼,惶惶离去。
几人并未把声音压低,还待再说,一个人影掠了来。
“你们说谁挂在城头?!”
突兀而出的声音让几人停下了脚步,转眼看去,发现是一女子,女子正脸色惨白地将他们看着,本是一张姣丽的容貌,此刻腮颊上的肉像是挂不住似的,打着颤。
而她身后紧跟着两人。
一矮个热心道:“是江家的小郎君,咱们大梁有名的江家。”
另一阔脸之人又道:“江家当真是……诶!曾经那样的金玉公子……尸身被人羞辱,死后不得安宁,不是我说,这些夷越人就是畜生,没有人性!”
“嘘——你不要命啦!”矮个之人赶紧打断阔面男子的话。
江念耳中嗡鸣,身上无一处不叫嚣着“不可能!”,她的声音已变了调,是个人都能听出她腔子里前言不搭后语的凌乱。
“不会……我阿弟……倒挂着的死人……”
云娘和秋水忧心地扶着江念。
“妹子……”云娘轻唤一声,她不敢大声,江念整个人看起来一碰就会垮掉。
那几人见此,心道,这女子只怕同江家有些渊源,不然不会如此失态,于是劝说女子的同伴。
“城门你就别去了,那明显就是个套儿,以江家郎君的尸身为饵,诓人去哩!好钓大鱼。”阔脸男人直言道。
云娘和秋水点头道谢,那几人不再停留,继续赶路。
云娘思索着,大梁都城是不能去了,真是没料到夷越王如此狠绝,连自己的妻弟都下手,也对,她曾在王庭闻得,他把自己的母族都快杀绝了,区区一个没有血缘的妻弟又当得了什么。
若江念回到他的身边,怎能有好果子吃,只怕后半生要受尽他的磋磨,正要劝说改道而行,不承想,江念疯了一般往一个方向冲去。
云娘和秋水都来不及反应。
车马停歇处离城门口本就不远。
喉管好像破了洞,灌了风,漏了气,费劲吃力地喘着,黄惨惨的城墙是衬景,那衬景上有一点黑,她跑得越来越近,黑点清晰成人形。
她开始腿脚发软,整个人扑倒在地,因步子太急,往前擦出一段,站也站不起来,终于,站起了,又往前跑了一小段距离。
看清了……
城门前架起两支杆,两条粗圆的麻绳一端系在杆头,另一端汇结一处,结节束着一双脚,就那么倒吊着,像是人埋在空气里,长出了两根麻黄的枝杈。
她的阿弟,脸上的颜色完全变了,那不是活人的颜色。
其中一个杆下立着几名夷越侍卫,不知说笑着什么,不时拿棍敲一敲立杆,立杆颤动,倒吊的人就随摆起来,像个物件一样,摆啊摆啊……
她颤跪在地,胸口的血气哽得她要窒息,翻腾向上,窜撞着,控制不住地作呕,眼睛针扎一般,再然后有什么泛了上来,挤满眼眶,她知道,那不是泪,是黏的。
“娘子!”
“妹子!”
有人说话,可是隔了好远,眼前漆黑一片,看不见,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嗡嗡的人声从好远传来,他们在说什么。
“快,把娘子扶起来……”
是秋水的声音,接着又响起云娘慌急的声音:“不能在这里待了,我们需快些离开!”
“走,走,快走!”
之后她被一人打横抱起,再之后……便失了意识……
……
那两名看守牢房的兵卒见梁人被纳尔副将带走,还用葛萨的令牌砸伤了他们其中一人。
当下觉得事情不简单,半刻不敢耽搁,寻到达鲁将军在京暂住的宅院,结果却被告知达鲁将军不在府里。
“将军去了哪里,我等有急事禀报。”
门卫见那兵卒满脸血污,语调惊惶,回说道:“将军去了大梁皇宫,你们去那里找他。”
两人又忙奔向皇宫。
这是达鲁第六次抬眼,半炷香内六次抬眼,大王都是一个表情,低沉着眼,嘴角微抿,双手交合在身前,靠在椅背上。
而坐于下首的昆善仍自顾自地梳理着问题。
譬如,国都是否搬迁,年号是否更改,还有至今逃窜在外的梁帝,等等大小事。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大王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样子,全不像在夷越那样,认真听完他们的奉述,再给予回应。
现在的他像魂魄游离在外,只有肉身坐在这里。
昆善住了嘴,安静下来,殿宇内没了人声,他向上望了一眼君王,见其仍是锁着眉,不知在思着什么,好像跳出了眼前的世界,昆善和达鲁对上,自打他们攻入梁国都城后,大王就是这样。
他和达鲁皆知大王精神为何颓靡,却又不能开口劝慰,梁妃殿下一日找不到,大王就会一直这么消沉下去。
在这一片静默中,门外传来通报声。
“宫外有人请见达鲁将军,来人话语急促,似有要事。”
呼延吉这才抬起眼,生出一点说不清的盼愿,然后看向达鲁。
达鲁起身:“大王容臣去看一看。”
“既是紧要之事,你让那小兵进来,我也听一听。”呼延吉说道。
昆善心道,他一个大将军刚才在那儿说得唾沫横飞,大王连个声儿都不应,眼风也不赏他一个,现在不过一个小兵卒,王却召他近前,要听他说话。
通传之人应下,急急去了宫门前,没一会儿将两名兵卒带到殿内。
那二人行到殿中,一立定就跪下,他们以为见得是达鲁将军,谁知见得是这位。
达鲁见其中一人狼狈不堪,问道:“什么紧要之事?”
那名头破之人回道:“刚才纳尔副将拿着葛萨将军的令牌前来,说要提审那名梁人,小的们回说先报知将军,谁知纳尔副将砸伤了小的,把梁人强行带走了。”
达鲁听后心里不快,葛萨一直有意同他抢功,大家各行其是,他并不愿同他争抢,偏这人好似盯咬住他,非要争个高下,好不让人生恼。
达鲁向上回禀道:“葛萨将军提审之人,便是臣追捕梁帝时捉拿的那名年轻将军。”
呼延吉心中一动:“年轻将军?”
“是。”
“什么模样?”
达鲁一时间有些语塞,当初捉住这人之时,向大王回禀过,那时大王满腹心事,并未细问,这会儿却问那人样貌,他一个武将,哪里知道怎么措辞。
“年纪似是二十来岁,然后眼睛很黑……”达鲁实是说不出来。
一边的昆善似是察觉出点什么,身子往前倾,紧声问道:“那小将军是否同梁妃殿下肖似?”
不说还罢,经昆善这么一说,达鲁脑中闪现梁妃那张明媚的面庞,当下说道:“眉目之间还真有些像……”
话未说完,听得“哐当”一声响,众人看去,就见桌案后的君王腾地站起,带倒了身下的座椅。
“人呢,往哪里提审了?”呼延吉急问道。
那两名兵卒是伶俐之人,见这状况就知事情大了,竟能让大王失态?于是把一路行来听到的消息讲了。
“小的们来时,在路上听人说,并不知真假。”
昆善哪里还敢坐,两步上前,问道:“不论真假,快快说来,纳尔把人提去哪里了?”
破头的兵卒一怕担责,二来,他受了纳尔一记打,心里记恨,遂把话变了变,却也不算瞒报,听他说道:“那名梁人并未带去提审,路上来时,听行人说……那梁人被纳尔副将拉去城门前,现被倒挂于城头暴尸……”
兵卒回完话,就见大王已飞步出了殿室,两位大将紧随其后,于是他们也跟了上去。
行路间,达鲁同昆善并马急驰,并且不时拿眼看他。
昆善知道达鲁要问什么,稍稍将马步放缓,也不绕弯子,说道:“那梁人姓江……”
……
纳尔办完差事,回了临时住所。
因刚占据梁都不久,他们这些武将都是随意找地方住,好些人住的地方就是办公之所。
纳尔刚迈进院门,还没走上几步,心道,他既然把事情办了,需得向上报知,好让他们大人知晓他正尽心尽力地替他办差。
于是乘马去了另一处府邸。
葛萨听自己的副将说已将梁人吊于城门,点了点头:“正巧当下无事,去看看。”
纳尔巴不得一声,自己忙活一场,能让上司亲眼见一见再好不过,于是两人出了宅院,乘马往城门口去了。
立杆下的民众越聚越多,大多数人专为看热闹,也有些人不忍,愤然离去的,还有些立在人群里抹泪儿。
他们的国家亡了,他们的将军被人羞辱,可他们不敢反抗,只能在心里恨骂夷越贼寇。
这样羞辱他们的将士,这就是在向梁人示威,想叫他们害怕,让他们臣服。
呸!天杀的夷越蛮人,假模假样帮他们修建屋宇,他们还以为这些人是好的,原来都是在做戏,没几天就原形毕露。
百姓们趁夷越兵不注意,低声道:“咱们梁人以后的日子怕是难喽……”
“可不是,以后梁人就是被夷越人踩在脚下的泥,休想有翻身的机会,他们将咱们的将士暴尸于城门不就是示威么!”
“嘘——轻些声儿,你们怕是不知道,这上面挂的是那位的心腹,这是想把那位引来哩!”
人群中的低泣声越发止不住……